——“我可以再说一遍…但你, 你确定要听吗?”
这话一出,大脑察觉到即将扑面而来的危险,裴煜立马闭上眼。
重击到肉的闷响在耳边炸开, 可他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都不会有多余的风扫到他衣尾,唯有手腕上又覆上一圈惊人的热。
他愕然睁眼,一丝黑发从颊边刮过, 手腕又疼起来。路凛洲背对着他, 不由分说半拉半拽,硬生生把他带离这片混乱。
半明半昧的昏暗走道里,裴煜耐心地等待路凛洲停步, 等他再次出声质问自己。
静静走到光线湮灭,前路被高墙挡去,路凛洲停下脚步, 沉默几许,终于转身。
久久无人出声。
两人四目相对,在黑暗里仍把彼此看得清楚分明。
路凛洲不想多此一举问那句话是否真心,只试图从这双眼睛里寻找一分一毫的情意。
“裴煜。”他总算开了口,“你真狠心。”
原来越是温柔的人越是薄情。
“你都知道了。”裴煜难得垂眸避开对视,用央恳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 “所以, 可以让我走了吗?”
天生一双透亮见底的浅色眸子, 最澄澈的湖水就漾在他眼底。
比宝石更美丽, 比月光更清柔。
“裴煜。”
路凛洲眼神阴沉得骇人,不慎泄露的少许脆弱转瞬融进疯狂里, 那种高高在上的轻慢又翻了上来,
“不知道怎么求人?”
外表温顺好说话的人内里却是强势而有主见的, 他不愿任人摆布,不愿受人逼迫。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路凛洲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裴煜不会愿意放低姿态来求他。
他也不想要。
裴煜比路凛洲更了解自己。他厌恶任何威逼利诱仗势欺人,可此刻的心绪却异常平静。
他的润泽的眼总让人产生多情的错觉,那目光缓慢曳过路凛洲的唇畔,鼻尖,眼角,最后落入浓黑若墨的眼底。
他似乎对低沉的气压一无所觉,不退反进,稍许停顿,缓缓倾身。
极轻柔的吻,仿佛春天的蝴蝶降落在花上。
“让我走吧。”
荒谬极了,路凛洲反而笑出来。
看吧,这个狠心的人分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肯心甘情愿地给予分毫。
作为最后的告别吻,分开的瞬间,裴煜心中顿时生出复杂万千的情绪。
闷闷地有些喘不过气。
裴煜交出请求离开的吻,路凛洲的反应却并非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黢黑眼底阴霾骤然散尽,凌人的气势也消弭:“嗯,我原谅你了。”
裴煜轻皱起眉,看着显然是在强词夺理的人,正要开口辩解。
但路凛洲又开了口:“原谅你的心狠。”
如此心狠,眉目间仍流转着不自知的缱绻柔情。
他迟早要溺死在他的眼波里。
并且心甘情愿。
作为被原谅的人,裴煜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全都堵进喉间。
最后他闭上眼,任由攥着衣领的手将自己抵上墙。他卸下所有防备,毫不抵抗,予取予夺。
两人唇瓣分开的瞬间,彼此下巴都感到了一丝线状的凉。
裴煜这才睁开眼,清明一如数分钟前。
被恶狠狠啃噬过的唇角刺痛,然而他似无所觉,眼睫像蝉翼那样轻柔地拢下。
-
裴煜不急着立刻离开,只要不是几年乃至一辈子,他完全可以等到路凛洲能够接受为止。只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的路凛洲恐怕才是那个等不了的人。
把他多留在身边一天,麻烦就多一点。
何况他的身后还有一个裴家,即使他未曾帮裴家探取商业机密,看在有心人眼里却未必如此。
裴煜在办公室的扶手椅上阖目,很是疲惫地按揉眉心。
余勤得知路凛洲回到公司,不敢第一时间冲上去触霉头,先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看到那个在几个月之内让一切地覆天翻的男人。
他走上前去,喊道:“裴先生。”
裴煜立刻端坐,动手整理桌上文件,顺便看他一眼:“你来得正好。”
余勤却在几步外停下,不再往前了。
“这些有关公司经营状况的文件,你还是拿回去吧。”裴煜把摊开的文件档案拢起来,摆放整齐,“年度经营计划,各阶段工作目标……我都只能看个一知半解,别说提供分析意见和改进建议了。”
“我总是会产生一种错觉。”余勤却岔开话题,看向他清凌凌的眼,直白地捅破路凛洲避之不谈的事实,“好像,你不是裴家的人,没有替裴家做事,也没有怀着任何目的接近路总。”
刚开始不了解裴煜真实身份时,他只觉得这是个借机攀高枝的普通人罢了。这种人他见得多了,甚至十分乐意他留在路凛洲身边哄人开心。
他能看得懂的路凛洲不会看不懂,路凛洲能不胡乱撒气揍人就不错了,再宠爱疼惜,那也不过是对待漂亮玩物而已。
可事情却朝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无法再回头。
面对余勤咄咄逼人的质疑,裴煜不忿不恼,嗓音也淡淡:“的确没有。”
他完全不为所动,继续自己的事,又说:“这些工作本来就是你的,还是由你来负责吧,我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我们在私下完成交接就好,暂时不用告诉路凛洲。”
余勤魔怔似地走上前去,脸上复杂神情轮番闪烁,在对上那双眼眸的刹那,心绪诡异地平静下来。
裴煜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他开口。
余勤扯出一个难看得像哭泣的笑,嗓子也涩了:“你可以…不要这样对待路总吗?”
“你可以,更狠心一点吗?”
“就算是假装的也好。”
因为路城的这一出,裴煜被迫和路凛洲开诚布公,明确地表明了想要离开的意思。
既是为了处理交接这些自己不该触碰的工作,也是担心路凛洲的精神状况,他决心多留一些缓冲的时间,于是又跟着路凛洲回到公司。
路凛洲前头才指责自己狠心,余勤转头又要求自己更狠心一点。
而他本人,倒是觉得两人对自己的认知都不够准确。
他因为过于无奈而笑了,这笑容就像他的声音或眼睛,不含任何嘲弄鄙薄,就连情绪都淡得无从分辨。
“路凛洲吃软不吃硬。”他在沉思中开口,话声也无奈,“来硬的,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来软的…那就是他想要的。”
最后又看了眼余勤,像微风徐徐拂过,“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
才刚应付完余勤,路凛洲的电话又来了,不说有什么事,就让他过去。
裴煜也不多问,如同再称职不过的助理,礼貌地敲响总裁办公室的大门。
大门自行向内退开,一条有力的手臂猛然将他拉进去,同时反手扣上门锁。
裴煜迎上那双阴沉沉的眼,温声问道:“怎么了?”
路凛洲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路凛洲还真要在办公室里乱来。
裴煜回应着,片刻后向后撤开稍许,挤出一点说话的间隙:“去那边的长沙发吧。”
……
路凛洲随手为长发解除束缚,将鼻端压进去深吸了口气。那气息清冽的长发如同簌簌落于林间的雪,却消除不了胸中深埋的躁郁。
他合拢五指,攥紧如流水穿过指缝的发,朝后拉拽,迫使裴煜仰起头来看自己。
“为了求我,才这么主动?”
裴煜沉默几秒,说得越多,越暴露不对口的心,因而他只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然后闭眼,接住一个略显粗鲁的碾吻。
即便在这种时候,情|欲也没能熏染上路凛洲的嗓音。极亲密的距离里,耳畔的情人低语冷得瘆人:“这只会起反效果,裴煜。”
裴煜任由他控制节奏动作,只环着他的腰背提供依靠。
“我很疼,你明明知道。”路凛洲又开了口。
疼的话就不要再继续了,这种事不该是折磨。裴煜张口欲言,话未出口,手腕又被路凛洲拿住了,一点点往上托送。
直到他的掌心覆上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胸膛,这才停下。
皮肤和血肉抵挡不住心脏猛烈的搏动,震得他掌心发麻发颤,血液倒流,全往一处汇涌。
荆棘在顷刻间刺破血管,穿过肋骨间隙,猩红的心脏瓣膜像玫瑰绽开。
……很疼。
就像路凛洲说的。
原来这种感觉和心跳一样,也是会传染的。
路凛洲彻底把自己的体重压下去,下巴也搁到裴煜肩头,埋藏着自己的脸,不再动了。
交缠的姿势变成了一个安静而简单的拥抱。裴煜手中的肩胛不再持续开合,他缓缓将手上移,摸到路凛洲略有些扎人的短发发根,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留长发?”
现在回想起来,误打误撞在沙发上近到呼吸交融时,抛出这个问题的路凛洲也不是真想得到一个答案。
只是随口找话题掩饰慌乱。
而失忆的他在有关路凛洲的事上都记性不错,他答应过路凛洲,恢复记忆之后会告诉他的。
“在我老家那边,无论男女都是留长发。”想着以后或许就没机会了,裴煜开口履行诺言。
“但我小时候总因为外貌被别人说像女孩,总有人用那种恶心又下流的眼神看我。所以我很抵触长发,抵触任何像女孩的地方,也很讨厌漂亮之类的形容。”
“裴煜。”路凛洲微向后仰,打断他的话,“你摸摸我。”
裴煜分了一只手到腹部下方,大方地满足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然后继续说:“后来,我来了江城,这边的学校只允许男生留短发。但我妈认为长发是上天的恩赐,就用提南族的身份向学校申请,允许我破例。”
“大概是刚上初中的时候,不管她怎么哭着哀求,我还是把头发剪了,当着她的面,还和她冷战了很长时间。”
话到这里顿了很久,路凛洲灼烫的呼吸燎着他的脖颈,一下又一下,直到把他拉回鲜活而炽热的当下。
“在她去世后…我又开始留长发。”裴煜慢慢地说到最后,“刚过肩的长度刚好可以扎起来,也不用经常去理发店修剪,还算方便。所以,就一直留着了。”
故事之后是漫长而持久的寂静,他收走了手,路凛洲仍箍在他肩头,贪婪而眷恋地攫取着每丝每缕清冷的香气,哪怕它已沾惹上了荤腥。
依旧让人感到宁静。
如果不是为了履行约定,裴煜也不想亲手揭开覆在往事上的创口。
好在倾听者没有对他的故事加以评判,只用低哑的嗓喊道:“裴煜。”
裴煜垂眸,眼边是汗涔涔的黑色鬓发。
“裴煜…”
又一声。
裴煜喉结轻滚,几许沉默后,还是回应了:“嗯?”
“你想要什么?”
裴煜又沉默了。他低下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在海边灯塔上闻过的玫瑰香气,微微的甜。
应该是香水,批量生产的香水没什么特别,可它却与独一无二的深刻记忆画面联结在了一起。此时,这香气则在持久的运动中与汗水交相渗透,散发出层次丰富的靡丽气息。
“我都可以给你。”
裴煜无意识地摩挲着眼前的白皙后颈。
“你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财富,名望,权力。”
裴煜动作一顿。
可惜路凛洲给出的选项他都没多大兴趣,从前如此,今后也如此。无论是遥不可及,或是近在眼前。
“只要利用我。”
闻言,裴煜低垂的眼帘终于被细微的悸动颤开,恰好纳入一丝阴鸷又偏执的笑意。
那只存在于声音里的脆弱,在这张脸上全无踪影。
路凛洲起身,捞起扔在地上的裤子,慢条斯理重新穿好。
笑意融进话声里,渐渐冷却下去,凝结成近乎癫狂的执着。
“但你——”
路凛洲低身,用黑漆漆的眸子觑向沙发上的人。
“哪儿都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