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凛洲早晚来回公司, 一般由家中的司机负责接送。而24小时待机随叫随到,偶尔兼职司机的余勤,现在直接接手了这份固定的司机工作。
看到路凛洲过来, 余勤赶紧憋回打到一半的呵欠。
路凛洲开门上车, 先看眼腕表确认时间,而后面无表情地,抽出衬衫下面垫着的东西。就像从椅子下抽出一张报纸那样简单。
一件绑成团状的毛衣就这样被扔到了真皮沙发上, 凌乱、随性, 处处透着诡异。
余勤瞳孔颤动,心中的震撼与惊疑,毫无保留通过后视镜传递给后座。
路凛洲冷冷掀眸, 眼神凌厉:“开你的车。”
安排裴煜到身边工作并非难事,其实他也想把裴煜放在眼皮子底下随时盯着。
但假装怀孕和让裴煜来公司这两件事无法同时进行,将这荒唐的伪装持续到车上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了。
……余勤又在偷偷瞄他。
路凛洲:“……”
余勤赶忙敛目:“咳。”
一直过了小半个月, 路凛洲在早饭时突然问道:“你很想出去么?”
“我没什么事需要出去。”裴煜经他提醒才想起有关工作的事,又解释道,“我说想出去工作,也是为了方便安抚你。”
路凛洲神色如常,餐桌下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肚子。他不但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说:“现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安排给你。但你随时可以出去, 我没说不行。”
裴煜微愣, 疑惑地望向他。
路凛洲接着说:“和王叔说一声就行, 他会给你安排保镖和司机。”
裴煜倒是真没想去哪儿。
他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好好照顾路凛洲, 让他们的孩子平安出生,顺便培养感情, 给孩子一个完整和睦的家。
此时的路凛洲表示出这种充分给予他自由的意思, 比起收到礼物的喜悦, 更多的却是一种异样的违和感。
这种话,就不像眼前这人能说出来的。
路凛洲又说:“但你没钱。”
裴煜摸不清他的意思,还没想好回点什么,路凛洲突然拿出一张卡摆到桌上:“这张卡给你用。别弄丢了。”
裴煜更加摸不着头脑。
路凛洲见他半天不接,拧眉:“怎么?”
虽然态度强硬了点,但行动看着是在送礼物。
裴煜将磨砂质地的黑色卡片攥入掌心,端详片刻,唇边漾开浅笑:“所以这是第三件礼物吗?”
路凛洲没直接回答他,只交代道:“记得戴表,特别是出门的时候。”
-
12月,江城依然阳光明媚。无雨也无雪,在低温的天气里沐浴阳光,惬意非常。
路凛洲最近工作尤其繁忙,日日早出晚归。
裴煜闲着没事,和王叔说自己想出门散步,只是简简单单散个步,不需要大费周章派保镖跟随。
王叔一口应下,都没联络路凛洲,五分钟就火速给他备好了车。
裴煜独自在城郊的市民公园下车,婉拒绝司机陪同:“我随便逛逛,很快就回来。”
司机也不再坚持跟随,让他随时联系,重新发动车辆去找停车场。
一切都很顺利,没有谁会忤逆裴煜的要求,似乎真如路凛洲所说,随便他出门去哪儿。
裴煜目送轿车远去,转身走向公园。
公共公园的尺寸和环境还不如路凛洲的私人庭院,裴煜挑着没人的小路走,踩过久无人清理的落叶。
缺乏管理的公园里,各种灌木和参天大树野蛮生长着,密密匝匝,留下充足的躲藏空间。
一身黑衣的男人高逾一米九,身强体壮,然而不过一个转身,身形立刻在巨木后隐匿得无影无踪。
他目不转睛直视前方,分出稍许余光发消息:[他在市民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了。]
这条消息发出后,他在原地接着站了近半小时,腿都有些麻了。
作为精挑细选的王牌保镖,男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却不禁在心里打出一串省略号,言简意赅继续汇报消息:[他睡着了。]
路凛洲看向时不时闪出新消息的手机,沉默了好几次。
跑到荒无人迹的偏僻地方睡觉,实在很像某种为了削弱他人警惕的烟雾弹。
他的保镖倒不至于被这种小伎俩骗了。的确如他所料,尽管目标人物已有半小时纹丝未动,保镖仍旧严阵以待,一瞬不瞬紧紧盯着,浑身遒劲的肌肉蓄势待发。
[他醒了,打了个喷嚏。]
新的消息弹出,指尖迟疑地扫过屏幕,路凛洲凝神,开始考虑是否要阻止保镖巨细靡遗的汇报。
[他去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
[现在正在喂鸽子。]
透过平铺直叙的文字,保镖心中的省略号竟然神奇地传递了出去。
路凛洲也接上一串:“……”
他沉吟片刻,终于回复道:[不重要的事不用汇报。]
保镖苦恼地抓抓脑袋,工作陡然减负反倒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连余勤哥都会偶尔犯错,他一个粗人,哪能判断出哪些事重要,哪些事不重要?
比如喂鸽子,看似再寻常不过,却无比赏心悦目,呈现出一种温馨美好的恬淡。说它不重要吧,但不受控制的视线偏偏就移不开。
整块面包耗尽,肥硕的鸽子仍依依不舍啄着裴煜的手心,贪婪地搜寻残存的香软气息。
坚硬的鸟喙很快在掌心里戳出几块红印,等手里的面包碎屑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裴煜收回手,反过来摸向鸽子的翎毛。
进食时乖巧听话的鸽子却翻脸不认人,一见他不再能提供饵食,立马无情地扇动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裴煜望着飞远的鸽子,无奈地笑了笑,不多留恋,起身去洗手。
从公园来到大街上,是裴煜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
可惜缺乏记忆,所有事物对他来说都是崭新的,也产生不出分毫熟悉的感觉。他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目光偶尔扫过街边的店铺招牌,脚步忽而一顿。
杂糅的复杂花香飘过来,缤纷的鲜花绿植装饰店门,玻璃墙面半遮半掩。是个花店。
裴煜走进去,由于远超于平均水平的身高,发梢擦过檐下的风铃吊坠,带起一阵叮啷脆响。
“欢迎光……”身穿围裙的年轻男人正蹲在地上修剪花枝,闻声起身望来,没说完的字直接消失在惊讶的目光里。
裴煜迎上他的视线,从中剥离出了些许惊喜和痴迷。
男人咽了几口唾沫,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眸光收敛,嘴角扬起得体的弧度,这才重新开口:“裴哥,好久不见。你不是出国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煜并不清楚也不在意原身的身份如何,又有怎样的人际关系。
路凛洲倒是把他彻彻底底调查过一遍,主要目标是亲人和爱人,对那些在通讯录里躺列的普通朋友倒不怎么在意,在他们询问近况时,全以“人在国外”应付了之。
此时,路凛洲又收到了来自保镖的消息:[他进了X花店,店员是个年轻男人,认识他,好像还很熟,叫他“裴哥”。]
保镖躲在门口竖起耳朵听墙角,他再多么愚笨迟钝,也能判断出这必然是一件值得汇报的“重要的事”。
至于重要程度,从路凛洲回复的消息速度就可以看出来。
三秒后,他的手机屏幕一亮。
[继续盯着,随时汇报。]
-
裴煜不打算将原身的社会关系继续维持下去,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失忆,免得麻烦。
面对男人复杂万千的目光,他仿若未觉,淡淡地“嗯”了声后说:“我想买花。”
他还是这样。
名叫王以淳的男人闻言,唇边的笑一僵,眸光暗下去,无尽苦涩在喉间化开。
两年前,他和几个朋友在酒吧喝多了,醉醺醺一起去便利店买啤酒。就在那晚,他对便利店的收银员一见钟情。
哪怕对方戴着口罩,只单单露出一双眼睛。
他在门口愣神,而几个二世祖朋友已经在店里闹了起来,纠缠无辜的女客人不放,还大方阕词指责她装,肯定是嫌钱不够多。
收银员拜托他看几分钟柜台,随后,货架隔断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收银员对这些仗势压人的二代的嫌恶不加掩饰,从那野兽般的浅色眼眸里淌出来。
他被一种诡异的奇妙感觉摄住,鬼使神差撇开脸,和几个朋友装作不认识,自称是家境贫困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一装就装到了现在。
裴煜没有用那种嫌恶的眼神看过他,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久久不接话,裴煜只好再说了一遍:“我想买花。”
王以淳扫去脸上过多的情绪,扬起微笑:“嗯,你随便看。你想买什么花?我可以给你推荐。”
裴煜一眼就被大红大绿之间,那层叠团簇的杏黄色花朵攫住视线:“那是什么?”
“朱丽叶玫瑰。”王以淳眼睛看向花,嘴上则状不经意问道,“裴哥,你最近还好么?”
“黄色的玫瑰……”裴煜几步走过去,低下头闻了闻,勉强攫取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果木香味。香味不浓郁,色泽不张扬,这两点他都很满意。
“你是要送人吗?”王以淳又化身为尽职的店员,不动声色打听私事,“它的花语是守护的爱。”
爱?
花语总是和情情爱爱相关,尤其是玫瑰,可惜裴煜都不太记得了。他只是在直觉的指引下选出了玫瑰。
“守护吗……”裴煜说着一顿,唇角微扬,回答王以淳的上一个问题,“嗯,是要送人。我结婚了,暂时还没办婚礼。”
王以淳顿时失控地将眼睛撑圆,嘴唇大张,好半晌也没能递出半句话。
从他的反应和几次试探,裴煜作出判断,确认以前的自己多半是单身。而眼前这人,也就是个单方面的追求者罢了。
“帮我包一束这种玫瑰吧。”
王以淳回神,一一照做。
收银时,一张黑色的信用卡递了过来。他一愣,还没从无限额的信用卡上反应过来,又看到裴煜手腕上的那块表。
他家境优渥,自己戴不起多少也识货。全球限量的纯手工腕表,同款的所有者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售价高逾七位数。
结合裴煜声称自己结婚的说辞,他有了猜测,问道:“裴哥,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我也可以帮你……他在心里默念着。
裴煜低眸看向包装精美的花束。温润的琥珀色表面掩盖了眼底的疏离,诱人沉迷,即使将它淡漠的底色看得一清二楚,却仍旧不愿醒悟。
裴煜的嗓音不急不缓,很淡,淡得几乎没有温度:“谢谢,花很漂亮。”
结束了这一桩插曲,他低身避开门口的风铃吊坠,悄无声息越过门槛。
门外空无一人。
没有多余的搜寻和观察,他仿佛无知无觉地沿着长街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有了确定的目的地,很快拐过两个弯。
第三次拐弯,裴煜进入一条小巷。尾随在后的保镖先在入口处瞄了一眼,他得确认人走远了才好继续跟。
可是这一回,裴煜凭空蒸发了。
保镖大惊失色,顾不得暴露,尽量克制住心中忐忑,装作闲逛的路人走进去。
突然间,从斜后方伸来一只手,轻巧而无害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瞬间浑身僵硬的魁梧大汉:“……”
他艰难地转过身,只觉从头到脚都被那双眼睛在刹那间看透。
“我不是说过,不需要保镖跟着保护我吗。”
保镖默默在心里回道:除了保护,不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吗?比如背着路总来旧情人的花店照顾生意。
他闭口不答,裴煜也不怎么在意,只说:“你别偷偷给他报信。”
保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将脑袋埋低,打定主意装哑巴。
暗中保护却冷不防暴露,其实他现在就得向路凛洲禀报了。可裴煜打量的目光正牢牢放在他身上,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裴煜把垂在身侧的玫瑰花束举起来,微弯的眉眼就如花瓣一样柔软:“如果你提前告诉他…那就没有惊喜了。”
保镖一怔,惊诧抬头与裴煜正面相对。
男人绑着松弛的马尾,背朝巷外,面孔被阴影划分出精致的块面,身周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好几根发丝都像在发着光。
保镖出神地想到自己的同伙司机,好在还有司机能替他完成任务,但裴煜的声音恰是时候地传来。
“你正好给我带路,我不知道他公司在哪。”裴煜说,“走吧,去坐地铁。”
保镖:“……”
两人脚步渐远,而几条街外的花店门前,伴随着轰隆声响,火红超跑准确踩下急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