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3章 伤心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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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俊看着沉静地端详玉簪的六娘,走近与她一道望向远处火树银花喧闹不息的夜空,沉声道:“为这簪子,你肯到府上,不避嫌了?看来这簪子着实要紧。”

  萧澹澹想起那时候他陷于昏迷,醒来时看萧岺月握着这簪头。如今想想,那时他们两个毕竟还小,他做事没主意,萧岺月也不见得多好。这一支簪子算得什么?对于他来说,及笄是假的,及笄礼自然也是假的,那些年少时虚无缥缈的誓言更做不得真。

  萧澹澹随手将祥云簪插入自己发髻,朝张俊福了福便想告辞。

  张俊背手道:“既来了,娇姐和姐夫也要过来,你便同他们一道入席吧。”

  萧澹澹摇摇头,伫立着看绽开的光亮划过天际消失殆尽。

  少了年少时的好奇与期许,他也没了那时的雀跃欣喜,恍惚间有种什么从指尖流走的怅然。

  他回身望向一旁的张俊,心中有些踌躇。

  当初他与表哥来投张氏,表哥谎称二人是亲兄妹。张锡探得他二人实则出身太原温氏,又救了自己女儿,便招表哥为东床快婿。那时也有人慕他美色想求娶,被表嫂设法挡了回去。之后西凉小朝廷彻查了张锡巡边行踪被泄一事,牵扯出朝中数位与后赵石氏有勾结的大臣,其中一位就是张俊未婚妻柳娘子的长兄。柳氏一门被杀,张俊作为张锡最受宠的幼子,竭力保下了柳娘子的命,并决定如期完婚。但这柳娘子满门皆丧,不肯栖身仇家,也不愿连累张俊,竟决然自尽了。

  那时萧澹澹听表哥议起此事,十分佩服张俊重情重义的性子。此事之后张锡对这幼子亦有了几分提防,张俊便干脆闭门谢客终日大醉。他听说娇姐那个美貌小姑子在城中盘下一间酒肆,号四方来饮,有各式名酒,便时不时命春柳岸送酒进府。

  萧澹澹初初做掌柜,对这个大客户十分上心,每每都亲自送酒上门,由此同张俊见上面。从前他看父亲溺酒,辨得出心灰意冷的酒鬼是什么模样。这个小公子在他看来精光内蕴绝非庸才,也便不再担心张小公子就此沉沦。他不过是出于旁观者的好心,张俊却在一来二去间对他上了心。

  那时张锡为挽回宠爱的幼子,已为张俊另择了一门婚事,张俊却想娶春柳岸程六娘进府。

  娶媳不同嫁女,张俊的生母是鄯善公主,张锡还另外娶了几位柔然公主以结外邦,因此绝不可能为儿子娶这个孤女。张俊便想先纳六娘入府为妾,徐徐图之。

  张娇与他交好,又得父亲宠爱,当着他的面便驳回了这个提议,道小姑幼失慈严,兄嫂怜弱,决意叫她自己择婿,绝不委屈她。

  萧澹澹听到了这个消息,自然再也不肯去张俊府上。表哥又气又笑说起此事,道张俊对柳娘子也不像一往情深,怎的这么短的时间便转了心思。

  萧澹澹也不懂究竟有没有一生相许的深情,心里只盼着张俊的兴头过去了就好了。这三年间他与张俊不咸不淡地有些来往,原以为事已毕,未成想今夜张俊对簪子有这么大的兴趣。

  他思忖许久心里有了决断,便伸手请张俊与他一道移步那处水轩。四下无人,前院宾客群至的扰攘传来,萧澹澹清了清嗓子,舒了一口气对张俊道:“小公子,其实我并非女儿身。”

  他正说着,远处又绽开一大簇烟火,两个人下意识都扭头去看,回过神时张俊问道:“方才不该是我听错吧?”

  萧澹澹摇摇头:“此前多有隐瞒,是我不对。如何赔罪,还请小公子直言,某必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张俊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后笑道:“首先六娘不是个哑女,其次六娘压根不是娇女。可你这般装扮又是为何?”

  萧澹澹垂眸道:“幼时长辈为我批命,道我需伪作女儿身……”

  “我从前问你,你傅不傅粉涂不涂朱,你说都没有,看来果真是天生丽质了。换作别人,恐装不像。”张俊俯身凑近了打量,叫萧澹澹吓得稍稍往后挪了小半步。

  张俊见状朗声大笑,往后倒向阑干,支颐道:“今夜你向我陈明此事,是望我往后勿再纠缠?”

  萧澹澹定定神,摇摇头道:“我从前胆怯,一直不曾开口。也以为,以为小公子……”他渐渐地声如蚊呐,攥紧了拳头道,“已然无意。此番先谢过公子送还簪子,再者便是陈清我的身份,也为从前的隐瞒赔罪。”

  张俊抬手挥退来催他入席的家人,朝萧澹澹招招手:“六娘你……不唤你六娘唤什么?”

  萧澹澹走近了两步,道:“我没有旁的名字,六娘子叫着也无妨。”

  张俊望着月色下的他,不由得道:“那个送你簪子的人,知道你并非女子吗?”

  萧澹澹点点头。

  张俊又问:“那他当你是男子,还是女子?”他随即便道,“送你簪子,便是当你是女子了。”

  萧澹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支簪子是他送我的及笄礼,可我又何来的什么及笄?”

  “那你同他相识的时候更小一些,是青梅竹马?”

  萧澹澹走到他身边,凭栏探身去望水中月,缓缓道:“不是,我们从前不认识。”

  水面上还倒映着天空的一片斑斓,萧澹澹继续道:“那时素雪寒天,我过十五岁的生日。他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给我放了一场烟花,送了我这支簪子。那时候他还在遗憾没能为我办一个风光的及笄礼,我心里当然不在乎这些,也说不上来是高兴那场烟火还是高兴有人惦记我。”说完他叹了叹,“那时候我太小了,他也不大,我们说不清彼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糊里糊涂地闹到了最后不可收拾。”

  “小公子,按理我早早就不该瞒你。但我又怕自作多情。”萧澹澹扭头道,“实在是对不住啊。”

  他这样轻叹着,尾音袅袅飘过,叫张俊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张俊轻笑道:“我从前是这样想的,老天既给娇姐送来一位如意郎君,那你自该是老天送来弥补我的。柳娘子,六娘子……未成想是这样的误会。”

  “你心里定想我薄幸,但其实这世上男女之情本就是不稳当的。人心思变,色衰爱弛。中原数次兵祸,离散者无数,其中夫妻分离者何计?不过都去各寻出路了。我救柳娘子,说不上是对她情根深种,讲的是个理字。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与娘家无涉,就不该陪死父兄。我想娶你,好你美色是一桩,那时你从轩窗外偷偷瞧我,我见了觉得有趣也是一桩。你我各退一步,你别觉得我有错,我也不觉得你有错,成不成?”

  萧澹澹闻言喜道:“小公子你不怪我便是最好。”

  张俊斜倚着捉过他的手道:“可你真没有想过找我做个靠山?我亦能舍千金貂裘博佳人一笑啊。”

  萧澹澹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连忙抽出手道:“小公子言重了,我、我开着店很好,也不需要太倚靠别人。”

  张俊注视着他,缓缓道:“舍紫貂者,六娘何以避而不谈?”

  萧澹澹面色微凝,张俊坐正了道:“想来他也不曾忘了你,建康至姑臧,迢迢万里其行不易。如今你长大了,怎么想?”

  萧澹澹抿了抿唇,而后道:“我从前便觉得我同他早晚要分开。我们最该从来不见,从来不识得。我现在更是这么想的。小公子,你信吗,这是我第一次同旁人谈及他。我以为我早早便无话可说了,原来还是有些念头的。”他轻敲了阑干,低吟道,“‘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他一定是不好过的,但我不想回头。”

  回忆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他与萧岺月走到各自的五年后,几乎都成了一个全新的彼此,这是对大家都好的事。

  他又仰头望了望天上月,沉声道:“我从前很喜欢过他,但也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人心就是这样的。”

  张俊支着肘打量他若有所思的侧脸,面上渐起笑意,美人开了玉口,更比平常惹人怜爱。他随即想到什么,移身过去附耳道:“他此刻会不会在找你?”

  萧澹澹如梦初醒,抚掌道:“说不定呢!”

  “他眼下就在我的宾客中?”张俊又道。

  萧澹澹下意识要往外走,却又收回脚步,扯了扯嘴角道:“我不晓得他的行踪。”

  张俊起身笑道:“那你便要时时随我,勿要跟丢了。”

  萧澹澹想退,张俊摇摇手指:“听话。”

  他的鄯善母亲有双极深的眼眸,张俊是天生的含情目,深深望来叫萧澹澹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店里眼下定是很忙,我得回去。”

  张俊揽住他臂膀沉声道:“放心,不会有事,只要你跟着我就好。”

  萧澹澹挣扎着,张俊低声道:“方才你说披肝沥胆在所不辞,我好像也没说不应。”

  “可你也说各退一步……”

  “是吗,可你允诺在先。”

  萧澹澹说不过他,又觉得自己瞒了他这么久是有些理亏,便按住声息道:“我怎么跟着你?我又不是你的近随或是侍女。”

  “极是极是,六娘说得极是。”张俊得意一笑。

  等到开席时,府上主人、西平王的小公子姗姗来迟。时已初秋,他身后却有个摇扇美婢相随。众人隔着那幅面纱只窥见美人妙目,心道小公子果真是好福气,身侧美人如云。

  张俊将宴席设在了花园中。他命人提前移走了周遭花木,辟出一大片空地,而后挖渠引水,效仿南朝曲水流觞之雅致。

  他自己踞坐无忌,擎羽觞一杯一杯饮尽。众人皆知他是大王宠爱的小儿子,素来不揽实权,是姑臧城中第一优游人物,因此不管是西凉众臣还是建康使者都放松不少,言行间放诞了许多。

  等到大家都酒酣耳热,他又揽着摇扇美婢退去。大家心知肚明,交换眼神后也同那些侍酒美婢玩闹了起来。

  温诚在席间早早便注目那个摇扇人,也早早认出是澹澹。他不知道这俩小子此情此景是做什么文章,心里千百个不安心便连忙退席跟上。

  张俊揽着萧澹澹转入廊亭之间,栖身在一座山石之后。

  萧澹澹挣开他,低低道:“我臂都摇酸了,算赔罪了吧?”

  张俊点点头,眼神却望向外头。

  不一会儿萧澹澹听到扑通的声响,疑道:“是什么声音?”

  张俊笑道:“有人落水了。”

  萧澹澹连忙要出去察看,被他拦住了:“不必去管,是我要他死。”

  萧澹澹怔住,沉声道:“是谁?怎么回事?”

  张俊搂住他,抚着他的背缓缓道:“辅国将军陆澄。”

  萧澹澹屏住声息盯着他,听他继续说道:“当年构陷柳氏他有一份,先杀他。”

  萧澹澹睁大眼睛:“你就这样溺死他吗?”

  张俊微微移出身子,注视着前方水塘那个拼命挣扎的身影冷冷道:“是啊,他不善水性,酒醉失足溺死在水里不是当然?”

  萧澹澹咬牙道:“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我知道?”

  张俊回头望着他:“我又不想同旁的婢子卿卿我我,只好请你来帮忙。待明日父亲问起,我只说我在温柔乡呢,哪管这许多?”

  萧澹澹想了想,驳道:“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摘清你的嫌疑,你分明是故意拉我下水!”

  张俊挑了挑眉:“哎呀,被六娘你发现了。你阿兄跟来了,想来是不放心你。”

  萧澹澹闻言向外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表哥寻来了。他怒从心底起,猛推了张俊一把,斥道:“你分明是想拉我阿兄下水,叫他替你圆这个事!”

  张俊摇摇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开脱,只是该叫姐夫借此好好教训你一番。你这般轻信于人,可如何是好?比方我是坏人,你哪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又会叫你做什么?万一就让你牵涉进这件事了呢?”

  萧澹澹气道:“正因为我信你不是坏人,我才应你说的事。你、你们这些人,究竟懂不懂什么是真心?我真心待你,你耍这些有的没有心机。我最恨人骗我,最恨人耍我!”他气得发颤,砰得一拳捶向张俊。

  张俊生受了这一下,正色道:“我是看你这般懵懂好骗,怕你又要被人骗了,这才警醒你。”

  萧澹澹又狠狠捶他数下,咬牙切齿道:“我被谁骗,被谁骗!你混蛋!”

  温诚一过来就见澹澹在爆锤张俊,第一反应是张俊不规矩,连忙扯过萧澹澹冷声对张俊道:“阿俊,你请我家妹子到府做客也不同我这做哥哥的说一声?”

  张俊清咳了数下,正想解释,听得安排好的人在远处呼道:“不好,有人落水了!是、是辅国将军!”

  温诚闻声蹙眉,眼神落在张俊面上,随后对张俊道:“立时让我妹子出府。”

  萧澹澹当即扯落了面纱,褪下外头套的裙子,一股脑包成一团抱在怀里。张俊伸手示意,就有人出来领萧澹澹离开。

  温诚注视着萧澹澹离去的背影,冷冷道:“杀陆澄,为什么要用这样蠢笨的法子?”

  张俊亦望着萧澹澹,笑道:“他这么喜欢挑拨父亲同我的关系,我不亲眼见他痛苦挣扎而死怎么能出口恶气?”

  温诚冷哼道:“旁的我不管,不许牵扯我妹子。”

  张俊凑近了低声道:“姐夫,我们亲上加亲真的不好吗?”

  等萧澹澹又气又急地出了张俊府,府里便因陆澄之死封住了各门各口。

  萧澹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抱着怀里这团衣物,一时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到自己诚心向张俊说明实情,诚心为他办件事赔罪,居然还被他拿来试炼。

  对,他是蠢得很,他是容易轻信人,他要不是这样傻,怎么会经历过去那些?

  萧澹澹蒙头就往僻巷走,想找土地庙借火烧衣。

  他刚要转过街角,身后马车跟来,有人掀起车帘唤他:“澹澹,上来。”

  萧澹澹听到这声音便来气,回身就把那包衣服砸过去:“都怪你!”

  萧岺月接住这个布包,随即跃下马车,不待萧澹澹反应过来便将他打横抱起捉回了车上。

  马车随即前行,萧澹澹在车厢中挣了半晌涨红脸道:“你敢在这里当街抢人了!”

  萧岺月的目光移到他头上的发簪,笑着“嗯”了一声。

  萧澹澹见他油盐不进,怒道:“我要下车,我要回春柳岸。”

  萧岺月揽住他道:“回春柳岸做什么?我还以为澹澹你到张俊府上做事去了呢!”

  萧澹澹盯着他,见挣不开他的臂膀,又想低头去咬。可他弯腰时顿住了,想到方才的事,闷声道:“又叫你看笑话。”

  萧岺月收回笑意,抚了抚他的耳廓道:“他对你做什么了,叫你这般面红耳赤?”

  萧澹澹扬起脸来望着他,咬牙切齿道:“反正你都知道,我就是为了去讨这支祥云簪才去张俊府上的。然后我同他说了我不是女儿身,没法嫁他。我想我骗他这几年做得也不对,便说了要赔罪。他让我假扮摇扇侍女随侍,结果他就在宴中杀了一位将军。表哥为我也得被他摆布帮他开脱了,是不是?”

  他这一长串说来,萧岺月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他你不是女儿身?”

  萧澹澹语塞,随即道:“我不想再骗人。我不像你,不像他,满肚子坏主意,只欺我蠢欺我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难道不是,你与夫君重逢,不能再见他对你心怀不轨?”萧岺月捏了捏萧澹澹的颊肉,笑道,“世子张傲这几年颇多昏招,见恶于其父。张锡念原配旧情,迟迟不肯改立。你的表哥表嫂与张傲不睦,却与张俊交好,不管你在不在,他都会帮张俊。”

  “所以他还是骗我!”萧澹澹想到眼前这人才是最可恶的,想了想便抽下发簪,颤抖着伸到萧岺月面前,“我不去找这簪子,就没有今晚的事了。”

  萧岺月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许下这样的心愿,其实我才是那个可笑的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