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1章 竟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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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澹澹看到那张可爱笑颜,瞬间心神大震,下意识去看身后的萧岺月。

  萧岺月此刻已大步上前,又听得宛宛童稚的话语:“阿耶和阿娘刚才在洗澡吗?”

  萧岺月一滞,随即双手将她提起,凌空平移了出去。

  宛宛挣扎着嚷道:“我要看阿娘!”

  萧岺月沉声对弥觉思道:“我几时命你将她带来了?”

  弥觉思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也不曾说不能带来。宛宛被雷声惊醒,又因你深夜未归,哭闹不止,我只能带她来见你。”

  宛宛一听这话,连忙点头道:“对,宛宛一直闹着,弥大师就只能带上我啦。快让宛宛进去!”她竭力想从父亲的臂膀下挣脱,还嘟囔道,“阿耶怎的浑身湿漉漉的……”

  “哎,主……”

  “住口!”萧岺月喝住又想胡言乱语的弥觉思,而后道,“你先将宛宛抱走。”

  这时萧澹澹从房中走出,把扑腾着的宛宛从萧岺月手中抱过,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

  宛宛安静下来,与萧澹澹四目相对。

  萧澹澹捋过她额前沾湿的发,缓缓道:“白天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宛宛望着他夜色中沉静的面容,忽然鼻子一酸,展臂勉强揽住他,开始嘤嘤哭泣。这一下萧澹澹也无措了,只知轻声安抚她,无奈之下只能眼神求助萧岺月。

  萧岺月从旁看着,心中亦是万般滋味。他本不欲这么快便叫澹澹同女儿相认,只是宛宛人小鬼大,这回又擅作主张跟了来,便在这般尴尬的时候相会了。

  萧岺月上前抚着宛宛的背道:“宛宛,不可以哭。”

  宛宛埋在萧澹澹肩窝,听到父亲同自己说话,想起了父亲从前千万叮咛的话,立时抬起头来,边抹着眼泪边挤出一个颇为滑稽的笑容,哽咽道:“阿娘。”

  萧澹澹看她满脸泪痕,只能抱进房里找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宛宛坐在他膝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

  萧澹澹抬头对萧岺月道:“你同弥大师先出去,我要同宛宛说说话。”

  宛宛一听立时转头望向父亲,眉头微微蹙起。

  萧岺月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会走的。”

  萧澹澹原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再一看竟是父女俩四目相对在较劲,不免心中纳罕。

  待两个人一出去,萧澹澹便坐到榻上,把宛宛抱到一旁,问道:“你是自己过来的,还是你、你爹让你来的?”

  宛宛睁大眼睛注视着他,开口道:“阿娘,有没有人欺负你?”

  萧澹澹怔了一下,随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会有人欺负我呢?我很好啊。宛宛,你……”他有很多话要问,却又都不敢问,只能摩挲着宛宛的小手,低声问,“路上吃得惯住得惯吗,来姑臧后呢?”

  宛宛揪了揪自己的脸蛋肉:“胖了一点。”

  萧澹澹望着眼前这个娃娃,想到自己当年一眼都没看过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如今她长成会蹦会跳会哭会笑的模样,一口一个阿娘,难免叫人有些恍惚。

  萧澹澹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宛宛不胖,都是宝贝肉。”

  宛宛忍不住笑了,又问:“阿娘觉得我们生得像吗?”

  她这样一问,萧澹澹想起白日里那些妇人说的话,不由得抚上宛宛细嫩的脸颊,而后微微摇头道:“我看不大出像不像,有人说像,那应当是像的。宛宛,你在建康长大?那你,你的母亲对你好吗?”

  宛宛有些疑惑,歪着头道:“宛宛的母亲就是阿娘啊。”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才没有旁的什么母亲呢!”

  宛宛越想越不对劲,捏紧了小拳头道:“阿娘怎么会问我这个?你在这里吹沙子,我和阿耶都不放心你,一心想接你回去。他怎么会停妻另娶?这种事可是了不得的大错呢!”

  萧澹澹听了不对劲,指正道:“姑臧城里没沙子,这里不输建康,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停妻再娶云云,萧宛宛,你父亲未免教得太多了吧。”

  宛宛连连摇头:“我不姓萧,我就叫宛宛。”

  萧澹澹不知道自己离开山阴后萧岺月同宛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又无心力去细究,只担心宛宛的身体是否有异,便重又抱起她往外走,一心要找萧岺月问个明白。

  等他一走到屋外,发觉雨停了,更在此时看到萧岺月步履匆匆地向外走,正疑惑时听得一声厉喝:“哪家贼子敢犯春柳岸?”

  萧澹澹面色一变,放下宛宛对弥觉思道:“烦弥大师看好宛宛,我去看看。”

  弥觉思摇摇头:“外头的事自有主上料理,小僧前来便是为了察看澹澹你身体可好。”

  萧澹澹看了眼宛宛,而后道:“我很好,宛宛呢?”

  弥觉思缓缓道:“除了太聪明好动了些,旁的都很好。”

  宛宛不服道:“弥大师竟当着我的面同阿娘说我坏话。”

  弥觉思垂眸道:“你看到了吧。”

  萧澹澹点点头,犹不放心,继续问道:“都很好吗?”

  弥觉思让了让:“你进屋叫小僧把脉探察一番,好叫主人安心。”

  萧澹澹心中抗拒,又知弥觉思实为好意,便先搪塞道:“我表兄来了,恐他与萧岺月要起争执,我先去看看。”说着便要走,宛宛连忙跟上,不由分说捉住他的手。

  萧澹澹想这鬼灵精是不好打发的,也盼着萧岺月见女儿在场勿要发作,以免惹出什么乱子来。

  等他走到堂前,一屋子酒客已经清空了,伙计们也被打发走了。

  温诚一见萧澹澹出来便赶紧上前道:“头还晕吗?”

  萧澹澹摇摇头,对表兄道:“这是我昔日旧识,在这姑臧城中偶遇,幸得他救我回来。”

  温诚笑道:“原是如此,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萧岺月正要开口,萧澹澹拦道:“是卫氏的郎君。他暗随王使前来,没有上报,表哥你担待一些。”

  温诚的眼神在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之间流转,而后道:“原是卫郎君。跋涉千里一路北上,辛苦了。”

  萧岺月望着眼前这个汉子,不由得道:“这些年有劳程将军照拂,才叫澹澹有了如今的栖身之所,卫某感激不尽。”

  温诚听不得这话,面上却不显,只对萧澹澹道:“你淋雨昏倒,想来是这一日奔波太累,回去歇息吧。外头打烊的事我吩咐人帮你弄。”

  萧澹澹见他俩都不动,自然也不能安心走,只能强笑道:“伙计不懂事,累你大半夜的奔波。眼看都快天亮,你回去吧,这里我稍微收拾下就好。”

  他这么说着,宛宛已经走到一边把一张跌倒的凳子扶了起来。

  温诚看着这小女孩的模样,不禁微微蹙起眉来,萧澹澹立时心里紧张,却听得他道:“这是卫郎君家的女公子?”

  萧岺月微微颔首。

  温诚面色愈沉,对萧澹澹道:“澹澹,这是你待客不周了。这么小的女公子深夜还在外头,你竟不早些送他们父女俩回去。”

  萧澹澹应是,连推带搡把萧岺月往外推,宛宛见状连忙跟上,萧岺月便牵起她的手对萧澹澹低声道:“要叫卫某告辞?”

  萧澹澹仿佛能感觉到身后表哥灼灼的目光,深觉难以自处,对萧岺月的怨气也重了几分,没好气道:“快走!”

  宛宛从萧岺月身旁探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萧澹澹躲闪开眼神,对萧岺月道:“我好得很,不必弥大师多瞧了。你把他接回去。”

  萧岺月看他垂眸的神情,心知他极为看重这表兄,此刻自己也无力同他这位至亲相争,只能依言照办。

  萧澹澹又回头对表兄道:“表哥你也回去吧,我送送他们。”

  温诚点头,萧澹澹便催促着萧岺月快走。

  三个人走在湿漉漉的街上,萧澹澹碍于宛宛在场,便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我不曾听表哥说起你也在使团中,便随便编了些话。”

  “你竟肯为我骗你的好表哥。”萧岺月停下脚步道,“澹澹,我带宛宛来西凉,并不是想要挟你为难你。她想见你,我也只是想叫她见一见你,并无他意。”

  萧澹澹笑笑,俯身点了点宛宛的额头:“宛宛担心我吹沙子,想带我回去。可我很好,宛宛不用担心。”

  萧岺月暗想这宝贝女儿的聪明劲如今都适得其反,只能叹息一声道:“当然,我也得哄着她,有些话你不必当真。”

  萧澹澹冷哼一声:“小孩再小,大人都不能对她撒谎。我幼时虽过得清苦,但舅舅舅母还有嬷嬷他们,但凡答应要给我置办的,便从不食言。宛宛那么聪明,可都会记着。”

  萧岺月洗耳恭听意犹未尽,半晌道:“那我不慎答应了她要带你……”

  “这个免谈。你答应了,我却没有。是你轻言承诺在先,是你为人不慎。”萧澹澹斩钉截铁,又忙蹲身安抚宛宛,“我在姑臧有家有业,过得很好,也没有人会欺负我。方才那位,是你……”他认命了,继续道,“舅父,很照顾我。宛宛不必担心。只是你见着他只作不认识吧。”

  “为什么?”宛宛拖长了声音问道,“既是阿娘的表兄那便是宛宛的表舅舅,我怎么能装作不识呢?这般不知礼,怎么还是好孩子?”

  萧澹澹不知道宛宛对自己的身世有多了解,又怕说得太明白惹孩子伤心,思来想去还是萧岺月惹的祸。他抬头瞪了萧岺月一眼,而后低头安抚宛宛:“阿娘也是第一天见到宛宛,还来不及同他说明。况且你阿耶身份不同,不宜在姑臧城中太过张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宛宛摇头:“宛宛也是第一天见到阿娘,可我恨不得整条大街整个姑臧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阿娘。白天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只能喊你嬢嬢。可阿耶分明自己也忍不住跑来找你,为什么又要我小小年纪守口如瓶?阿娘是不是嫌弃宛宛,要么就是嫌弃阿耶,要么就是嫌弃我和阿耶?”

  萧澹澹按住她叭叭的小嘴无奈道:“我怎么舍得嫌弃你,你不要替你阿耶说好话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既隐名前来,你便督促他老老实实待完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回建康。西凉有赵、秦两国这样的强邻环伺,姑臧城中少不了他们的探子。要叫人知道萧岺月在城中,谁知道会有什么事。宛宛这么小行了这么远的路,我只有心疼担忧,所以才盼着你早日回建康。”

  宛宛双眸包着泪定定地望着他,萧澹澹心中莫名一痛。所谓母子连心,他白日里见宛宛有一些不舒服便心急,更何况如今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儿,再看她双眸含泪的委屈样,心难免揪紧,却又不能松口说些空许诺的软话,只能抱紧她一言不发。

  萧岺月看这一大一小抱作一团,只能叹了一声缓缓道:“宛宛,你答应过我,见到阿娘要不哭不闹,也不能惹他伤心,我这才允你随我一道。如今你竟全忘了吗?”

  宛宛抽了一下拼命憋住眼泪,很不甘心地伸手敲了敲他的手背。萧岺月任她这样小猫挠痒似的泄愤,对萧澹澹道:“澹澹,夜里风凉,你快回去吧。”

  萧澹澹起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你也保重。”

  宛宛看着他转身,死死捏住父亲的指尖忍得浑身发颤。她确实答应过阿耶,言犹在耳,此刻便只能忍着。她不知道双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世,从小只知自己的娘亲在看不见的地方。父亲一再向她描述母亲的模样,她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样子。直到今天她偷偷甩掉贴身侍女来到春柳岸前,躲在柴垛旁偷看了许久,看着她的娘亲执着木勺翻肉、看着她的娘亲坐到凳头拭汗,她不禁看呆了。原来她的阿娘是这个模样。等她被抱进阿娘的怀里,她更确信,这样暖、这样的软的怀抱,就是阿娘的。

  若不是褚先生和阿耶阻拦,她早把阿娘赚回去了,她今晚说不定就是跟着亲亲阿娘睡的。

  想到这里宛宛松开捏着的指尖,兀自握紧了小拳头。

  萧岺月注视着萧澹澹离去的背影,五年前那一幕不可抑制地再现眼前。他胸中炽热难当,几乎抑制不住想拦住澹澹的欲望。然而他早已明白,正是自己的独断专行将澹澹推得越来越远。今夜他克制不住拔箭而出现了踪迹,已经是失控。而后又忍不住现身于澹澹之前,将澹澹激得晕倒,又是一桩错。带澹澹回春柳岸本是好不容易的相处时机,他又同澹澹拌了半天嘴,以致全无进展毫无收益。

  想到这里萧岺月瞥了瞥宛宛乌黑的发顶,叹道:“你心里怪我无用吧。”

  宛宛点点头。

  萧岺月又道:“宛宛说好要做阿耶的底牌,为什么这么早亮相?”

  宛宛仰头看他,嘟嘴道:“我见你出去了,还不回来,以为阿耶已劝得阿娘回心转意。正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哪知是空欢喜。”

  萧岺月抚了抚她的发顶:“不许对你阿娘使心机。他想对你好,自会对你好。他想离你远些,自有他的想法。我们回去吧。”

  等萧澹澹回到春柳岸,温诚还没走,正起了锅子自己煮素面吃。

  见状萧澹澹立马上前要接过捞面的筷子,温诚让过,对他道:“那番僧都同我说了。”

  萧澹澹心里一沉,强笑道:“说什么?”

  温诚捞出满满一大碗面,分装了两碗端到桌上和萧澹澹坐两头吃。他一边撒辣子面一边道:“当年我得了报讯,说你意外丧生在了毗卢寺那场大火中。”

  萧澹澹立时抬眼,握筷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温诚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有底:“命人报讯与我的是你的那位堂兄萧岺月吧。”

  “他不会无缘无故送信给我。是你叫他这么做的?”温诚搅了一筷子面囫囵吞下,“你会叫他送信,却不会骗我自己死了。是他故意骗我你已经死了,是不是?”

  萧澹澹已经听明白,深信表兄所言。他早在太原遇到表哥时便觉其中一定有异,只是往日风尘摧心肝,他不欲深究。此刻听表兄这么说,便知当初自己央求萧岺月报平安,对方为了彻底断绝他同旁人的联系,是报了丧讯去。一时间过去种种跃上心头。

  他差一点,或者已经被萧岺月折断了羽翼。他不得不借祖父的势逃脱。迄今为止他唯一掌握自己命运的选择是同表兄一道来到这姑臧城。

  他不能叫任何人,包括宛宛推倒这得来不易的一切。他也不愿再被胁迫做任何选择。

  萧澹澹沉默地挑了一筷子面,却没有半分食欲。

  温诚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放缓声调:“澹澹莫怕,此地无人能做你主。我同你说这番话,只是望你勿要太信任你这位堂兄。”

  温诚见识颇广,早就知道依澹澹之美貌,会与那位堂兄有所牵扯,这其中实在是有了不得的隐情。他不欲累澹澹忆起旧时不悦,只是担心澹澹再度被花言巧语蛊惑。于是他干脆开诚布公:“我早知建康使团中藏着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今日见那位所谓的卫郎君,观其样貌年龄,再联想同澹澹你的熟稔,几乎就确定了是萧岺月。萧骐过世前为他告领荆、江、豫三州刺史,都督七州军事,如今他已是建康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他这般年轻,在朝中立威除却倚仗圣眷和祖荫外,更有其雷霆手腕。这样的人抛下朝中大小事宜北上,若说不是为了你,我须得防范。若说是为了你,我更要防范。”

  “他带着个孩子,难道还要送你个便宜女儿?这萧岺月未免太能想,这是,这简直是……”温诚实在说不下去,又端过萧澹澹面前坨成一团不曾动过的面,撒了辣子面浇上醋吃下,而后起身道,“回去也睡不成了,我替你这儿收拾一下就早些到宫里应卯去。你去歇息吧。”

  萧澹澹无力地垂下头,半晌方道:“我原先只当他是哥哥,以为我又有了个亲人。”

  这句话认下了两件事,温诚拍拍他:“只我一个哥哥也够了,去睡吧。”

  萧澹澹点点头,茫然地起身往里走。

  他想,我原先就想左了,我的至亲里从来就不包括萧岺月。我们之间,是他一厢情愿,也是我一厢情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