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19章 廿年旧事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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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初回萧府,理应拜见诸位长辈,首先便该向这位声名煊赫权倾朝野的祖父请安。

  他算内眷,近不得书房,只能候在祖父回后院会经过的小厅。那时也是这样的大雨,他坐在那里盯着檐下倾注的雨幕。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有人来传话,说家主怜女郎体弱,特准其免礼,回去歇息吧。

  他其实想过与阿兄的事败露会怎么样,却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同祖父正面相对。

  荒诞,可怖,不像真实。

  萧骐望着自萧岺月身后露出的那张脸,端详了一番缓缓道:“你生得很像你那位庶祖母。”

  萧澹澹半晌反应过来,祖父竟是在同自己说话。

  萧骐起身,款步走到二人身前,替萧岺月合上前襟,一边说道:“尤其是她和你一般大年纪的时候。”

  萧骐私德清正,子女几无旁出,也只有过一位侧室,就是那名从荆州带回建康的歌姬。四子萧夔虽为庶出,幼时在府中却与兄姊并无多大差别。

  萧骐并不准备同萧澹澹多说什么,而是对萧岺月道:“曹国夫人同身侧一干人等尽数失踪,自然是遭了不测。圣人暗中派人寻访,有人把这支玉簪送到了我的案头。”

  “不管究竟是谁杀的,她知道了什么?是同我今日一样?”萧骐冷冷道,“这支玉簪质地虽普通,却是昔日浦阳侯出镇关中,亲取了蓝田玉替夫人雕的,其中阴刻有庾姝其名。她虽无辜,杀便杀了,你却留下这样的把柄。”

  “大约是浦阳侯和夫人在天之灵亦不平呢,叫我来看到你们这样的情形。”萧骐叹了一声,“随我回建康。”

  萧岺月将匣子合上,沉声道:“是孙儿无能,累阿翁善后。”

  萧骐觑了觑眼:“你能杀尽这天下人?”

  随后他又望了眼蜷作一处的萧澹澹,冷冷道:“我以为你这个好堂兄是好好安置了他。却没想到,你把你父亲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我不是父亲,我不会像他一样,我只要……”萧岺月还没说完,萧骐大掌一挥已将他打翻在地。萧澹澹大惊失色去扶,高展在旁亦急道:“郎君!”

  萧骐对萧澹澹道:“我给你备了些银钱仆从,你自去谋生吧。”

  萧岺月啐去口中血沫跪直了道:“我辱了澹澹清白,不能不管他。”

  萧骐下面的话如惊雷乍起,叫萧澹澹猛地抬头望向他:“一个男人,论什么清白?”

  见萧澹澹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萧骐蹙眉道:“你们的荒唐至此便罢。明月,他年纪尚幼,你却要懂事。即刻回建康,我自会妥善安置澹澹。”

  萧澹澹第一回在祖父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终于开口道:“阿翁……”

  萧骐不意他还敢唤自己,便瞥向他,听他继续说下去:“我头一回唤您老人家阿翁,怕也未必再有机会。阿翁是何时知道我是男儿身的?”

  萧骐的眼神聚焦到了他面上,望着这双睁大了的水眸缓缓道:“自你一出生。二月子本就不祥,我也无意留你在府中。只是你既没了去处,回来便回来吧。”

  萧澹澹怔愣了许久,原来他多年来的恐惧、防备、思虑,全是这个老人眼皮底下的笑话。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拢紧了宽袍起身道:“我若不祥,那萧府岂非更不祥?萧太保朝野称颂,谁知他挫磨亲儿薄待孙辈?”

  萧岺月也在震惊中,随后听澹澹这番话,立时起身拦在他身前。

  然而萧骐半晌不曾做声,而后竟笑了,颔首道:“不错,原以为你在小户不知是养成什么性情了,如今看来有几分像样。你连脾性都很像她。”

  萧澹澹越发没了畏惧,此刻的他悲意远胜其他,垂眸缓缓道:“温家的确是小户,却知孝悌慈爱之理……”

  “澹澹!”萧岺月深知祖父为人之酷厉,忙止住萧澹澹。但他也是一脸悲愤,怒而向祖父问道:“阿翁竟会被这些乡野愚知迷惑,令澹澹自出生起……”

  “你在为谁同我这般说话?”萧骐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的妹妹?弟弟?还是你的情人?混账东西,你怜惜幼妹怜惜到床上去了?”

  “萧岺月,此首罪在你,其次在他。澹澹,他强迫你了没有?”萧骐向萧澹澹问道。

  萧澹澹摇头,笑道:“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萧骐脸色愈沉,许久叹道:“你为势所欺,年纪太小,很多事情不分明。”

  他又转向萧岺月,沉声道:“乡知愚见?从习就俗都做不到,你还想治天下?萧岺月,你更该信这些报应之说。那支玉簪何以会免于火厄,沉于水底又被藻荇所缠,最后落入渔网辗转送到了我的手里?你以为万无一失,它却偏偏被留了下来,乃知你杀人灭口的犯行。此前毗卢寺大火,你又殃及多少无辜?便是无人伤亡,也有人因你流离失所。你做这些,都只是为了……”他瞥向萧澹澹,“据从弟而为禁脔。”

  “糊涂,荒唐,不可理喻。”萧骐冷冷道,“你还执迷不悟?”

  萧岺月沉默了良久,说道:“我的从弟或袭侯爵或尚公主,我不曾听说有一个冬天连炭火都用不上的从弟。你既然无视他死活,何必管他如今在哪儿,与谁一道?”

  他口中俱是血腥味,话说来也艰难,却凭着一股劲要同祖父对峙到底。

  萧骐眉头紧锁,语气越发森然:“‘你’?这是你同我说话的口气?”他背身向二人,忽然疾步向右侧屏风走去,大氅掠起扫开一地珠粒。现在萧澹澹脑中只“据从弟而为禁脔”这几个字,目光呆滞地盯着几粒珍珠落到自己脚下,随即臂膀被人向后用力拉拽。他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回过神时脚边是一块被刀锋划下的榻角。

  萧岺月为防沐浴时遇刺,便仿效祖父在屏风中暗嵌横刀,没想到这刀现在指向了萧澹澹。

  这一次萧骐并未下死手,叫萧岺月拉着萧澹澹躲开了。

  刚历生死之间,萧澹澹嘴唇犹颤,他死死地盯着那柄横刀,挣扎着要扯开萧岺月的桎梏。

  当萧岺月用袖口拂去他鬓边血痕,他才发现自己被削下了一绺头发。

  青丝委地,他颤抖道:“萧太保的刀为何偏了几寸?”此刻他震惊、委屈、愤怒兼具,根本想不起其他任何事,只知一定要向这个冷酷无情的老人讨个公道。

  他撇开萧岺月,走向萧骐,紧紧攥着拳道:“生我者不曾养我,养我者与我缘薄。羞食你萧氏数年嗟来之食,是我无能。可我从来不曾把自己当作萧家人,不曾把自己当作你萧太保的子孙。今日你要杀我清理门户,自是杀得,可你务必要叫我流干了血才是,勿要留一丝萧氏血脉随我入地下!”

  萧骐本是威吓和试探萧岺月,却不想萧澹澹竟如此反应,这番话说完萧骐才真的勃然大怒,顿时扬刀欲下,这时突然有人从一侧扑来,刀锋突入肉中的闷响传来,萧澹澹和萧岺月异口同声:“高展!”

  高展满嘴鲜血,竟是在旁生生咬下了绑缚手脚的皮绳。他把住已埋入自己腹中数寸的刀刃,望着萧骐道:“此事缘出属下,与二位郎君无关……”

  萧骐松开刀柄,冷冷道:“你与奉琴合谋违逆,早就该死。明月逞得私欲,才会留你们一命。”

  高展睁大了眼睛,随后眼神落到了那把刀上,他又用力向内一推,而后张开血肉模糊的手拦住来察看他的萧岺月和萧澹澹,垂头道:“属下罪有应得,郎君珍重。”

  他瘫倒在地,萧岺月嘶吼道:“高展!”随后他又朝外喝道,“来人,给我来人!”

  无人应答,他一边怒吼着一边揽着萧澹澹向外:“弥觉思,弥觉思!”

  萧澹澹失神地回首望去,正看到高展合上眼睛。下一刻他从萧岺月身旁冲出,扑到高展身前,嘶声泣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甘心救阿兄的!”

  高展腹部被那把刀横贯,如今已无生气。萧澹澹怒吼着朝萧骐冲去,脚上被珠粒打滑,一下子跪倒在了萧骐面前。

  膝面重重磕地,他泪流满面地仰头望向萧骐,鬓上的血蜿蜒而下,叫萧骐在那一刻怔住了。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也是这样跪倒在自己身前,额上是磕碎的伤口,血自鬓边蜿蜒流下,然后对自己泣诉道:“我与夔儿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萧骐终于露出一丝颓意,叹了一口气道:“你终究是萧家的人,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萧澹澹一手撑地,忽然大笑起来,指着萧骐道:“我不愿意。”

  萧骐薄唇紧抿,萧岺月冲上前将他一把抱起,急道:“澹澹,我们走!”

  “你敢!”萧骐冷喝道。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声响,萧骐和萧岺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都微微一愣,随后齐齐向外望去,一辆木轮车缓缓驶入屋内。上面坐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鬓发斑白面容清俊。他扫了一眼屋中的情形,叹息着说道:“父亲,你赶在我前头到小行川,就是为了来大开杀戒?”

  来人正是萧骐三子萧懋。

  他原本只是猜测,如今看萧岺月和萧澹澹二人的情形便明了了,心中意味难言,对萧岺月道:“明月,你让澹澹到我身边来。”

  萧岺月想这时最能护住澹澹的就是三叔,便将萧澹澹抱到了木轮车旁放下。

  萧懋方才听到了那声“我不愿意”,他伸手抚过萧澹澹伤口的边沿,缓缓道:“为什么不告诉三叔?”

  萧澹澹顿时又流泪了。他很想要三叔这样的父亲,偏偏自己的父亲终日关在屋里酗酒,最后死状凄惨地倒在了屋里。而三叔的半残,就是自己的父亲导致的。他身为人子亦心中有愧,常常不敢面对三叔。

  萧懋轻拍了拍萧澹澹的背以示安抚,望着远处面色森然的父亲低低道:“澹澹,只该我对你有愧。”

  旧事分明已过去二十多年,可他依旧不能释怀。更兼看到澹澹今日凄凉处境,他立刻对父亲和侄儿萧岺月暗生怒气,便道:“澹澹,有人告诉你,若不是三叔被你阿耶自假山推倒跌伤,我的腿疾在十岁时便快医好了,是不是?”

  萧澹澹点点头。

  萧懋却摇头:“那时是我自己在玩闹时不慎摔倒。因我腿疾复发功亏一篑,母亲气急攻心病倒,父亲勃然大怒,我一念之差便说是四弟推的。”

  萧澹澹僵住。

  “四弟与其母受罚禁足。可那天,姨娘私出禁闭找到我,说四弟一再保证不是自己推我,求我与她一道到父亲那里陈明真相,还他们母子清白。我本就心中有愧辗转难眠,便答应了。可到了父亲那里,他惦记母亲忧思成疾,不许我们再生事端。姨娘性烈,触柱求死,要父亲还四弟清白。”

  萧骐想起那个人临死前的泣诉,那双泪眼数十年间难从脑海中抹去。他仿佛被抽去了一丝生气,坐倒在几案上。

  萧懋说完旧事,萧澹澹愣怔着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萧懋苦笑:“父亲严苛,又甚爱母亲,我那时真的畏惧,生怕父亲就此视我为废人。”

  “那我的祖母和父亲呢?他们不一样是,他的妻妾他的儿子,就可以这么随意地舍弃吗?”

  此番已是萧澹澹不知几次在指责萧骐,萧骐忍不住怒道:“你实在一点规矩都不识。”

  他起身要走,却听三子说道:“父亲,谁的规矩你都可以教训,独独澹澹,你不可以。”

  小行川不知是什么地界,连素来温顺的三郎都口出悖语。他顿足听萧懋继续道:“二哥觊觎四弟妹,你只略施小惩将其外放了之,不出一年便擢拔其为扬州刺史,掌江左府兵十万。你敢说四弟妹之死不是忧惧所致?四弟沉溺杯中物不是因为你与二哥如此负他?或许连我那个还不曾啼哭一声就死去的侄儿,都该记在这笔账上。是澹澹不祥,还是我萧氏不祥?”

  萧骐面色铁青,他冷冷地注视着与平日殊异的三子,半晌方挤出一句话:“很好,你竟对我怨怼至此,很好!”

  萧懋又回头看向萧岺月:“明月,你明知澹澹孤弱,将其从建康偷转至山阴寸地,意欲何为?”

  萧澹澹一直低头在听,这时他冷笑一声,抬起头来,望向眼前这些人,冷冷道:“丈夫逼死妾室,哥哥构陷弟弟,二伯觊觎弟妹,兄长则与妹妹乱伦,我竟也染上了你们这一屋脏污。”

  他仰头叫泪落下,而后平复了一番道:“不错,岂是我不祥,分明你们才是灾星。我的祖母、父母、我的弟弟,都该问你们讨血债!”

  他颤抖着指向萧岺月道:“你拥有的,那些叫我仰望不得的东西,我一点都不稀罕;而你只要略施恩典,我便感恩戴德。因为除了我舅父一家,除了嬷嬷春草,没有人关心过我冷热,问过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三叔,你是我在萧家唯一愿意记得的人。”萧澹澹叹了一声,“如果今年的冬天,我能见上你就好了。”

  他不会为了取暖去那里劈柴,也就没有那样的上元夜,他早该歇下了。

  他转身便想走,他想到了春草和嬷嬷,身子不住颤栗,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了。

  萧岺月却在这时拽住他,哑声道:“澹澹,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萧澹澹想挣开,此刻他只觉得“萧”这个字无比恶心。他为命运作弄卷入这一家脏污冷酷的丑事中,他陷入泥淖了,如何还能干净?

  他抬眼望向萧岺月,哽咽道:“你烧了毗卢寺,我很难过,你当着我的面烧死了那个人,我很害怕。可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你。是啊,你会我做那么多事,你会那么纡尊降贵地向我示好,我们才刚刚一道开开心心替你庆生。阿兄,我的好哥哥,你也会不动声色去杀了一个只是见过我一面的无辜的人。那么来日呢?我们的祖父有一句话倒说得极是,你能杀尽这天下人吗?你要为了我杀多少人?还要有多少像奉琴、高展这样的人,为了你,为了我而死?”

  他颤抖着掰着萧岺月死死握住自己手腕的指节,萧岺月岿然不动,而后冷冷道:“你究竟有没有,为我动过心?”

  不待萧澹澹回答,他便向萧骐道:“阿翁,我不会回建康,我会和澹澹一直留在山阴。”

  萧骐望着这三个不孝子侄,冷笑道:“你以为可以?”

  萧岺月亦冷冷笑道:“阿翁,我是你亲手教导的。你如今站的地方是我萧岺月的小行川,可不是什么别的地方。你的护卫能强闯还绑了高展,是因为我的人尚以你为尊。可我为这一天的可能早已布置好……”

  萧骐又是一掌,扣得他脑内嗡嗡,他却长啸一声,随后吼道:“听我号令!合庄围之,不死不退!”

  萧懋一凛,按住他道:“明月,你疯了!断不能这样!”

  萧岺月拂去嘴角的血,笑道:“三叔,不是你把澹澹送到我身边的,是老天爷给我的。这是天意,你们不该忤逆才是。”

  萧骐看他如今癫狂模样,又惊又失望,连道三声好好好:“你竟有这样的气魄,未及弱冠便敢对祖父动刀兵了!”

  萧懋一见不妙,立刻喝道:“萧岺月,你放开澹澹,命你的人退下!”

  萧岺月置若罔闻,只注视着萧澹澹道:“如今你不用怕了,你只须老实告诉阿兄,你自始至终,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萧澹澹看着他破碎的嘴角,伸手替他拂去了残留的血沫,缓缓道:“阿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萧岺月面前开口,是唤的这一声。

  他想救萧岺月,想报他每一点滴的善意与恩情,他不在乎什么乱人伦,他无谓自己身上那一半萧氏的血脉。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一切都脏透了。

  有没有爱,都脏透了。

  萧澹澹不再说话,萧岺月眼神逐渐晦暗。

  萧骐拂袖道:“端看你今日拦不拦得住我。”而后阔步离去。

  萧岺月知道自己自此被祖父抛弃了,他笑了笑,朝萧澹澹道:“我们就留在这里了。”

  萧懋未知侄儿执着到这个地步,伸手拦在萧岺月身前:“三叔是残废之身,便是死在这里也无妨。但凡我有生气在,我必会带走澹澹。”

  萧岺月冷声道:“三叔凭什么带走澹澹?”

  他转而对澹澹道:“你还记得嬷嬷和春草吗?”

  萧澹澹一凛,再想起那一夜火箭疾射的厉响,他颤了颤,咽了咽道:“不许……”

  萧岺月点点头:“澹澹好好的,她们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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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写完,萦绕在我心里的是高展和奉琴这一对苦命鸳鸯,高展最后形同自尽的做法既是为了向澹澹赎罪,也是为了和奉琴相会。还有澹澹的祖母,这么说起来,其实他就应该是长相性格都最像他这位祖母,而不是软弱的悲惨的父母。我反省我检讨,他们一家真的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