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12章 识花难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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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澹果真情愿?”萧岺月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发。不待澹澹答他,他想自己一辈子只会同妻子做这样的亲密的事,如今情事既成,澹澹就是他认定的妻。便是一次勉强,以后他也一定会让澹澹真心爱上自己。这么想着萧岺月不欲逼他,只将他搂住,深叹道:“澹澹,老天待我实在不薄。”

  萧澹澹被他搂入怀中,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脑香,脑内不由转过许多场景。堂屋前哄闹人群簇拥着的阿兄、上元夜自月门外缓缓走来的阿兄、低头转动他手中宫灯的阿兄、花墙下牵住自己手的阿兄,还有挟雪夜朔风破开门的阿兄,他们和眼前人是同一个人吗?

  他从前听府中人尽称“明月”,知道那是被捧到天上的骄子。而他自己,从来都是随风飘散的草籽,落到哪里都在设法生根,生怕再次身不由己不知何往的流浪。

  他们一在天,一在地。

  萧澹澹还小,他对情欲、情爱懵懵懂懂,倒是亲情这一桩事,因为受过一些伤体悟更深一些。他隐约有个念头:阿兄,还会是我的阿兄吗?

  可他直觉这个念头如今是不能细想的,只埋在心里,有些困倦地再次闭上眼睛。

  他想,我再好好地睡一觉吧。

  萧岺月见他又合上眼睛,不久后呼吸便愈发平缓匀称,想来是睡熟了。如此萧岺月难免哭笑不得,却也心中大定。澹澹肯安心在自己怀中睡着,便知他也心定,并无懊悔痛苦之意。

  萧岺月难舍温存,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起身。

  他披上广袖宽袍走到外间,形容狼狈的高展及弥觉思已候命多时。

  萧岺月望向高展低垂的发顶,半晌沉声道:“带奉琴走吧。”

  高展闻言立时抬起头来,他一夜未眠眼中充血,直直地望着主人,一言不发。

  萧岺月坐到案前,那把横刀正被高展捧着举到自己面前。萧岺月蹙眉道:“你随我十多年,我此番允你们生路,已是仁至义尽。”

  高展叩首道:“求郎主恩典。”

  萧岺月见他逼自己至此,不由得怒起:“你知不知道会害死他?”

  萧澹澹被高展诱至自己房中,一旦失节,又是同兄长乱伦所致,该叫他如何自处?高展见奉琴不成,竟将萧澹澹推来,是全然不顾后者安危了。

  未成想高展回道:“她若自此为郎君所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

  萧岺月不语,思忖许久道:“我留你,但皆是因澹澹之故,往后你该如何对他,心中当有数了吧?”

  高展叩首,萧岺月道:“弥大师,我有话问你。”

  他这么一说,高展了然,默默地起身告退。

  待高展一走,萧岺月对着这个身怀神技却心智鲁钝的番僧先叹一口气,而后问道:“大师此前道解毒之法需同女体交合,若,交合者是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觉自己卑鄙。昨夜迷乱之中他何尝不存着借机诱奸的心思,克制着又任心魔作祟着,进退两难,最终放任自己为祸。

  弥觉思也想不到究竟是哪个男子同主人交合,闻言只喜道:“如此甚好。”

  萧岺月微微蹙眉:“何解?”

  弥觉思眉飞色舞:“解金赤叶果之瘾的法子乃小僧祖师所传。他生平蓄豢了许多男宠,在交合中偶觉此法,而后反复成瘾再试针法,终于解出了断金赤叶果毒瘾的法子。小僧只是见主人并无此好,便提出与女体交合,想来是一样的。”

  萧岺月早知他出身邪门,却没想到有这么邪门,再问道:“果真对他无害?”

  弥觉思忙道:“绝无绝无。祖师最喜爱的那个男宠,与他共习此法反复为之,莫说有害,而后更得祖师之力,结胎生婴,那个孩子正是我师父。”

  萧岺月闻言大惊,压低声音道:“当真?”

  弥觉思说漏师父私隐,告诉别人他是男人生的,一下子也大惊失色,摆手道:“主人勿问,小僧亦不曾说起。”

  萧岺月看他一脸惊恐的神情,晓得他此言非虚,然这弥大师心智鲁钝是一桩,执拗倔强又是一桩,此刻看他反应,再逼问下去也无益。况萧岺月方才只是惊骇之下猛地意动,如今再想,这是何等诡谲之事,还是不要随意为之。因此他安抚了受惊的弥觉思一番,叫他退下。

  屋外春光正好,他心情畅快,恨不能浮白大醉,心想方才倒是忘记问弥大师酒肉荤腥何时能沾了。此刻的他难得有了些少年模样,又偷偷步入帘后,默默地守着澹澹酣睡。

  离开的高展强作镇定,听人来报说崔嬷嬷来探女郎,便亲自去见了焦急赶来的崔嬷嬷。

  崔嬷嬷一见他便眼神一亮,急忙上前来问询,道女郎可好,她要进去亲侍其前。

  高展摇头道:“女郎还未起,嬷嬷先回去吧。这里有奉琴照料。”

  崔嬷嬷看日上三竿,女郎怎的还未起,面上自然有了难色。

  高展知道她的心思,便道:“昨夜女郎受了腿伤,肿痛难免,敷了药至后半夜方觉好转,这才睡下。这是奉琴报来的,想来女郎是困乏了,要好好歇息。”

  崔嬷嬷一听便更心疼了,更怕奉琴发现了什么异样,执意要往院里进。

  高展已知萧澹澹身份真相,对崔嬷嬷眼下的焦虑也是心中了然,故意道:“女郎不便与郎君共处一院,昨夜便送至篱外精舍安顿。郎君特意先着人好生打扫布置了一番,只是不知是否有怠慢女郎之处,嬷嬷若是要去,我便派人引你过去,也好由你看顾左右,免我等失职之过。”

  这么一说崔嬷嬷立马变色,自不敢说不放心郎君的布置。她又深知素日里郎君是何等爱护妹妹,便强迫自己安下心来,请求高展一等女郎醒来便告知自己。

  高展先应下,看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望着老妇的背影,此刻冷硬的心才有了些波动。六姑娘出生不祥,在小户之家长大,教养与府中女郎殊异。他常年追随郎君身侧,此前也不曾见过她。也是在那个鬼使神差的上元节夜,他跟在郎君身后,目睹了郎君与之相遇的情形。其后也算平常,郎君不过是得闲照拂一下这个孤弱的堂妹。直到那时他随郎君彻夜疾驰,方知有异。

  毗卢寺那夜,他与奉琴都看到了烟火下郎君如何搂住坐上栏杆望天的女郎,又是如何一瞬不移地注视着眼前人,不曾抬过头望过一眼那些绚烂缤纷的烟花。

  奉琴要救郎君,也要救女郎,他们心意相通,决意要共同阻止这场人伦之祸。只是他们都低估了郎君的心意。

  高展想,便是“六姑娘”再如何卑微,他也有倾力爱护的崔嬷嬷。难怪郎君大怒,他实在大错特错。如今得郎君不弃,往后他的性命也该是六姑娘的了。

  昨夜过后,毗卢寺中依旧晨钟暮鼓与往日无异。萧澹澹回到崔嬷嬷和春草身边,所言同高展说的一致。崔嬷嬷稍稍安心,却觉察他发呆的时候较往日多,不由得多想了一些。

  萧澹澹同样了解她,便拉她一道坐在门槛上看雀儿打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春光下暖意融融,他随意地问了一句:“我们会在这里呆多久?”

  崔嬷嬷想,是了,佛寺清净,却也太静了。往日在萧府,便是再怎么被忽视,至少看得见许多人,听得到许多人声,不像这里尽是木鱼声。但崔嬷嬷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便提议道:“要不我到山下把毛毛抱回来解解闷?”

  萧澹澹摇摇头:“毛毛在刘大叔家能吃上骨头和肉,带上来就只能跟着我们吃素啦!”

  崔嬷嬷又道:“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吧,去山下逛逛。”

  萧澹澹心动了,也是,如今天气回暖,山下的集镇也该开了。

  崔嬷嬷看他眉眼一动便知道他想去,立马要启程。

  春草躺了两天,身子基本净了,吵着要一起去。

  萧澹澹在同她嬉闹间忽然想到什么,悄悄移开了一些。他比从前更明白自己与春草的差别了。这时他又想起,自己是不是要同阿兄说一声。

  从南苑回来的两天他同从前一样,每日午后去送功课。崔嬷嬷见他书法见好十分高兴,却不知道他被大郎君教授的不止这一项。

  萧澹澹怕崔嬷嬷看出端倪,不敢多与阿兄厮磨。萧岺月也明白他顾虑,更怜他年幼,便只享受二人独处的静谧时光,并不多提要求。

  这样一来,仿佛等他忘了那一夜,阿兄与他便同以前一样了。

  只是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一样了。

  他还想不明白这是好是坏,只随本心,他是想见阿兄的,那便去见吧。

  如此当他来到南苑门前时,看到仿佛一夜春意尽来,整片桃花林终于开放了。他喜不自胜,在灼灼桃花前流连不前。

  萧岺月早有吩咐,如今他径直来去南苑,也无人来查问,因此他想干脆别告诉阿兄自己要去逛集市。等他买一尺红绸回来,扎了桃花枝送进阿兄院里去当作惊喜。于是他又转身轻哼着离开了。

  萧岺月听闻萧澹澹来了又走,此刻也顾不得去细究何意,吩咐高展务必护好他。萧澹澹不知,待他们一行三人离开,整个院中的东西都被人暗中搬空。

  半日集市逛下来,三个人也没舍得多花什么钱,只各自买了几样短缺的东西。萧澹澹问人扯了一尺红绸,春草以为他要编发,一路上跃跃欲试。萧澹澹却含笑不语。后来又绕道去了刘大叔家,送去一包饼一包糖,算是照料毛毛的谢礼。萧澹澹和春草两个人见到长大了不少的毛毛,忍不住逗了好久,直到崔嬷嬷催得微微动了怒,他们才乖觉一些依依不舍地同毛毛告别了。

  果然是回去晚了,山中早已天黑,所幸萧澹澹随身带着火石,拾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两边搀着崔嬷嬷和春草慢慢走。

  待到一个山路弯折处,萧澹澹忽听得熟悉的声音唤来,远处石阶上竟是高展。

  高展身着劲装,自石阶上腾跃而下拜到萧澹澹身前:“女郎请随我暂避。”

  萧澹澹还没反应过来,崔嬷嬷便是一声惊呼,手颤颤地指向山顶的毗卢寺。

  萧澹澹眼见那处火光大盛,心中一骇,高展忙道:“请随我来。”

  萧澹澹立时想到阿兄此刻在哪里?

  他猛地抓住高展臂膀,眼神切切地注视着高展。高展自然明白他意思,忙道:“贼寇尽诛,郎君无碍。只是山中火势已起,郎君命我等护送女郎去别处安置。”

  萧澹澹仍是不放手,眼神定定地向他示意,要知道阿兄此刻在哪里。

  高展现在还不能说出郎君的打算,只能先依命带走萧澹澹三人。

  萧澹澹未知阿兄吉凶,他猛地甩落高展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石阶要往山上赶。

  崔嬷嬷和春草连忙去拦,萧澹澹转身望向阶下三人,忽然伸出火把直指高展:“告诉我,阿兄在哪里?”

  春草“呀”得喊了出来,被崔嬷嬷一把捂住嘴。

  高展见火光中他的脸上竟是十分坚毅决绝的神情,便道:“郎君还在山上,他欲借贼寇偷袭的由头将毗卢寺付之一炬,然后,你们三人殁于此役。”

  萧澹澹转瞬间明白了阿兄的用意,随即他便大步跨上前,高展命人带走崔嬷嬷和春草,然后紧随其后。

  离得越近毗卢寺的火光越盛,高展一边走一边道:“女郎房中的物什已尽数撤出……”

  “你还喊我女郎吗?”萧澹澹忽然讥诮地轻笑一声。

  高展一滞,不再发一语。

  萧澹澹则一边赶路一边道:“我虽有此意,却不是这时候。”

  高展只记下这话,待之后回报郎君。他总觉得,他与郎君似乎都并不十分了解这位假充了十五年女郎的小郎君。

  他心下越沉,直到跟随萧澹澹赶到了山门前,火势太大,大风作乱,人已不能近了。

  萧澹澹望着为火舌所啮的宝殿屋宇,到处寻觅阿兄的身影。他颤声道:“阿兄呢!”

  正在此时,他远远听到一声穿破热浪和邪风的厉声,循声望去是一支疾射而出的火箭。

  那支火箭来处,有一个人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缓缓放下弓,朝着火箭所向冷冷笑道:“张珣,你不是喜欢扮和尚吗?我便叫你肉身成圣,化出舍利!”

  随后便是一个被绑吊在山门之上的人身中火箭,整个人立时燃烧起来,在扬起的火舌中痛苦哀叫起来。

  萧澹澹见此情形止不住颤栗起来,高展在旁道:“此子为郎君查办的人犯,施计逃脱后设伏杀我近半同袍。他一击不成,贼心不死,便潜伏入寺,意欲再刺。郎君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萧澹澹依稀听到风声呼啸中高展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他想,毗卢寺没了,那片桃花林没了,萧澹澹也没了。

  随后他又听到身后那熟悉的声音止不住激动地对自己说道:“澹澹,你不必再回毗卢寺,更不必再回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