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1章 照见人如画

  ==

  当世之世,战乱岁荒频仍。黎庶日耕作到夜、春耕作到秋,不过求得一个糊口。一年之中难得有喘息之机,只等雪没平原,各自安心过一个甚为艰难的寒冬。但这些时局艰苦,在建康城中是瞧不见的。这里是帝都,是天下风流荟聚之地,是遍织锦绣漫天金粉的繁华境。

  元日之后再逢上元夜,满城喧嚣金吾不禁,上至宫城下至闾巷,众人俱欢腾。

  京中世家长者尽赴宫中夜宴,余者阖府开席酒食不绝,誓要闹一个不眠不休。其中筵席最盛人数最众者当属萧氏府上。萧氏掌家萧骐携从兄弟十余人,各据三公九卿诸要职,家族声名极盛,号“万世传家”。因此逢上元宴,登门趋附者数不胜数。门子们目光如炬,没有得力靠山的名刺形同废纸。门前车马不绝,府中灯火如昼,是何等鲜花着锦的气运。

  今日府中坐镇的除萧骐第三子萧懋外俱是年轻一辈的子弟。萧懋不良于行,素来深居简出,但他博闻强识才学不凡,在子侄中也颇有威望。但大家都知道三叔不会管事,如今府里最大的是“明月”。

  明月者,萧骐嫡长孙萧岺月是也。此子时年十九,是萧太保最爱重的后辈。其父萧衎是萧骐嫡长子,才不世出,无奈早亡。萧岺月早失慈严,在祖父膝下长大,亲受其传,十二岁出仕,十五岁时袭父亲始安郡公爵,是众望所归的宗子,来日萧氏的掌舵人。

  萧骐爱孙,常呼之以“明月”,并不拘府里上下这般称呼,好叫人把宝贝爱孙的命格喊实喊定了。

  今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萧氏本家和外家子弟们拥簇着月色灯山下如画的人,不住劝酒。羽觞遍地碎裂,不知腹中进了多少。萧岺月在众人围观龟兹乐舞的间隙抽身出来,要往三叔的院子衡虚院去。

  他知道三叔不喜见于人前,须得在自己不曾醉倒前上门去拜见他老人家。

  萧府三代同住,数十年间陆陆续续并下周遭数座王公宅邸才勉强安置下所有的人口。府里道路纵横院落星罗棋布,有不少地方萧岺月长至现在这个年纪都不曾去过。

  他更衣之后来到三叔院前,被人远远迎上。来人是萧懋近随,委婉地告知主人腿疾又发,正在自行施针。

  萧懋的病症是天生的,久病成医。萧岺月知道三叔性情,此刻必不愿旁人瞧见自己狼狈,便在院门前稍稍驻足而后离开了。

  亲随高展一路跟在他身后,见主人不似要回筵席的样子,便上前试探问是不是要回去歇息。

  衡虚院位于萧府西南侧,大概是因为萧懋豢养了一群与他一道编集前朝诗文的清客,为了他出入主院与外院方便,因此将他住的地方安在了这个离二门较近的位置。

  今夜府中恩典,仆役们都休息,各去一处三五作堆吃酒赏月。反倒这主院偏僻处十分安静,少了许多往来走动的人。

  夜里风凉,萧岺月披着银狐裘倒不觉得,只是看檐下挂着雪融后结成的冰凌,乃知如今还算是寒天。

  他听高展问自己,却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酒宴他是不想回了,自己的院中只剩下几个值守的下人,他们好容易得空,自己此刻若回去,他们大概也玩不起来了。萧岺月想了想问高展:“阿展,你不去吃酒?”

  高展想他是有些醉了,不然也不会问护卫亲随这样的问题。萧岺月看他不语,便笑道:“算来,你竟是府中全年无休的那个。此刻夜风正好,我一路走走散散酒气,你不必随我。”他随即又道,“想来有人还在等你。”

  高展被主人戳中心事,强辩道:“并无……”

  萧岺月摆摆手:“去吧,在这府中……”他截住话头,自行走上一道小径。高展思忖了片刻,决意还是远远缀在他身后跟上。

  这条小路曲折,沿路竹影婆娑。萧岺月是因为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才一路前来。

  待他脚步越来越近,那碎裂的声响越大。他驻足在月门外,听清了是斧劈圆木的声响。这个时候竟还有下人在这里备柴。

  萧岺月自认府中还算宽待下人,却不知是哪个管事作践他人,这样欢欣的夜还让人干苦力。

  他正想开口,却知道自己过问只会适得其反,便想寻附近值守的当班去问问。

  可在他转身之际,忽一阵夜风掠起,竹叶簌簌作响。月门内的人循声望来,两个人皆不动,片刻后那人持斧挪步,像是悄悄要往这儿来试探。

  萧岺月想,这样的机警是对的。这样的节庆时候,大家都知道各家府里防务会松懈些,难免有宵小起意。萧岺月转念又想,如若他同这下人刀斧相见,届时大概此人免不了一些无谓的申斥和责罚,因此他决意立时离开。

  其实他早该转身离去,或许更不该趁酒兴夜游,却偏偏不知为何留了下来走了出去。

  他拔出灯柱中安的提灯,跨过月门走上前去。灯火莹莹,同月光各染一片。他闻到空气中有木屑清香和一丝浅浅的青草潮气,待到他举灯向那人照去,眼前露出一双缠花的女鞋。他微怔,目光更近只见那人身着紫襦青裙,头上坠着两个松散的发髻,眸光如水亦向他望来。四目相对后那人又慌忙移开视线,局促不安地摩挲着掌中的斧柄。

  萧岺月难掩讶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手拿快斧的少女,望着她垂眸瑟缩的窘态,随即反应过来撤下了提灯。

  少女后退了几步,慢慢弯腰将斧头塞回柴垛旁。

  萧岺月借着月光都看到了她红透的耳垂。

  她身旁是一排垒好的柴垛和一堆刚劈好的散木块。萧岺月这时真正有些愠怒起来,让这样一个力薄的小女子劈柴,这若是成了萧府的规矩,岂不是堕坠门风?

  萧岺月想罢上前道:“你是哪房的人?”

  那少女站在柴垛旁,似乎极力想把自己藏到它后面不叫萧岺月看见。

  萧岺月不由得道:“若有人指使你干这样的活,你告诉我,我会替你做主。”

  少女听了他的话急忙抬起头来,双手摇动着并不住摇头。

  萧岺月更走近一步,沉声道:“答话。”

  少女有些焦急地踢动了一块木块,随即竖起食指掩在唇前,轻轻地摇了两下头。

  萧岺月缓缓道:“口不能言?”

  少女点头。

  萧岺月冷哼道:“府里何时会招这样的下人?我并无心同你计较,倒是要为你讨个公道,你不必畏缩,如实道来便是。”

  少女犹在摇头,微微蹙眉,身子也越发缩向一旁。

  萧岺月不耐,上前道:“伸手来。”

  他身上风毛如羽的银狐裘洒了一层明月清辉,灿然光洁叫人不敢接近。少女果然不依,直向后退。萧岺月再上前去,靠近时闻见一股幽丽的雪香浮动,忽然停住了脚步。

  雪香不会是婢女所用。

  他再一次细细打量这个怪异的少女,目光不为所察地莫名停留在她微丰的唇珠上。大概是自己逼问太急,少女不自觉地抿紧了双唇,却又不时颤颤地嘟起,莫名有些委屈。

  萧岺月收回目光,清咳了一声道:“无论如何,这样的粗活不该由你来做。”

  少女点点头,却不再有更多的反应。

  萧岺月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问道:“是你要柴?屋里炭火不够?”

  萧府中主人用上好的银丝炭,制同御用,只在各方量多量少罢了。下人房取暖亦用炭,柴火为后厨用。萧岺月实在想不到这少女劈柴难道还为了私自生火下厨不成。唯一能猜的便是为了取暖用。

  萧岺月不知府里何时克扣至此,更因为他所闻见的熏香,便越发对此女好奇。

  他说伸手来,就是想看看此女手上的痕迹。

  待他问完,这少女犹疑了片刻点点头,随即伸手在耳边各招了几下,嘴巴开合作出“汪汪”二字。

  “狗?狗需要取暖?”萧岺月艰难地释出她的意思。

  少女见他明白了,不由得露出笑意,她眉眼弯弯少了局促,竟越发显露出几分绝色的味道。

  随即少女又指了指一边,做了展臂抱来放在心口的动作,萧岺月玩味地说道:“别人捡的狗给了你,你很喜欢?”

  少女越发大力点头,又作出搓手取暖的动作,萧岺月这时道:“为什么不去要一些炭,要自己劈生柴?”他此刻清醒了许多,影影绰绰猜到了少女的身份,语气便有些低沉。

  少女垂眸思忖了片刻,萧岺月看出她不想答,便叹了一声道:“你快回去吧,衣着单薄恐着凉。”可他旋即想到什么,又问道,“晚膳用了吗?”

  少女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而后轻轻点头。

  “吃了什么?”萧岺月再问,但想到她或许没法说清楚,便微微笑了作罢,再次叮嘱道,“我会叫人补冬令用炭过去,往后不能再孤身出来,记住了吗?”

  少女只点头答应,却不跟上他的脚步。

  萧岺月也不为难,将提灯放下给她,重又走回月门外。这时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巨响,随即火树银花万条垂下,火花映耀了整个天空,是萧府放的元夕烟花。

  萧岺月鬼使神差地透过月门回望去,只见柴垛顶上坐着一个人,正抱着臂仰头呆呆地望着空中绚烂的烟火。

  她本不该在这儿的,今夜萧氏女眷都在畅音阁中听曲宴饮。

  原来独她不在,他想了许久才忆起来的堂妹萧澹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