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的旧事像阁楼里灰尘扑扑的书卷,翻开时便只剩了腐烂的霉味。
听完玉落的话,楚霄忽然有些释然,仿佛苦寻许久终于落定因果,只是缺一个物证。
“当年娘娘与陈将军心意相通,甚至将清白也交付了他,便是这一次就不巧有了身孕。先皇知晓后勃然大怒,只得将皇后与周帝的亲事提前,并以五万兵马相许,逼他接受了这个遗腹子。”
“当初我朝兵强马壮,先皇驾崩后却愈加没落。先皇一儿一女,便是只有娘娘承了他的傲骨英姿,却只能在深宫里蹉跎众生。娘娘入宫后也一直闷闷不乐,尤是灭国后精神也越发差了。”
玉落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
“娘娘只要想到这个儿子便想起了陈将军,便总不愿见他。母子之间便如同仇人一般,相看两厌。”
楚霄想起从前在阁子里读书,当朝前代百年史卷如在云霭缥缈的晨曦里,金光熠熠地散开。
而师父却有拨云见雾的本事,抽丝剥茧地将这浩如烟云的文字讲透。
虽说当时痛苦万分,但如今却觉得效果显著,他现在还能回忆起南陈的前朝人事来。
“您说的陈将军,便是骠骑将军陈英纵吧。”
事已至此,玉落便已没什么可瞒着的了。
“正是。”
楚霄靠在木椅上,吱呀一声,忽然感到造化弄人。
昔年蜀中之战,正是楚雍带兵亲征。
自长安至蜀中血河千里,他在城门上挑了骠骑将军项上人头,而后一路杀进主城。
命运的前因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今朝才现出苦果来。
“多谢姑姑。”
楚霄见事情差不多收尾,求了件信物便不多打扰了。
“姑姑近些日子还是少出门。”
“门口会有护着您的卫兵,还希望您不要介意。”
“晚辈告退。”
***
扬子江上水波轻漾,小舟随之飘摇。一朵夏云化不开,落在对岸青山上。
萧梦浮算着时辰,心底隐隐不安,楚霄此时差不多该回来了。
他站在船头,眼前天地开阔山川如黛,却无端给让人一点阴恻之感。
进了扬州城后,萧梦浮反倒是觉得身边眼线更多,却总也甩不掉。
楚霄一路快马穿林,下了马便踏上船板,而后随便在船头一坐算是休息。
“如何?”
楚霄抬头望着萧梦浮,这人一身黛青色的袍子,深浅不一的衣袂随风翻飞,潇洒得很。
“你我猜得没错。”
“玉落那边已经派人看好了,将来有用上她的地方。”
“走前我拿了德昭太后曾用过的帕子,算是物证。”
话刚说完,楚霄就忍不住,回头找严惜蕊玩闹去了。
“惜蕊,三日未见如隔三载,想我否?”
见船里头没个回音,楚霄便自己钻进去找人。
严惜蕊靠在船尾休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楚霄便已经到了他身前。
楚霄把脸凑过来,盯着他再问了一遍:“想我否?想我否?”
严惜蕊抿着唇,仿佛是在犹豫着答还是不答。
这动作被楚霄尽收眼底,他望着被轻咬的嘴唇,毫不犹豫就吻下去。
唇间滋味仿佛已经隔了许久没尝,久到他快忘记那瑟缩躲闪的软舌,只要一探进去就会任其攻城略地。
他吻了许久,才将严惜蕊放开:“想我否?”
严惜蕊被他吻得红了脸,呼吸暧昧,只能伸手将人推开些许:“想了,想了。”
楚霄将人抱在怀里,靠在他肩头,颇为眷恋地开口:“我真是想你得紧,让我抱会儿。”
***
初静坐在船头缓缓地划着船,见萧梦浮站在她身侧,只是恭谨地唤了一声。
船离岸不远,还能隐约听见林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萧梦浮望着那移动着的声响,使了劲将折扇丢出去,在树干上劈下道痕迹,而后再收回手中。
树叶簌簌落,那动静很快便消失了,他便又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子。
“初静,你觉得你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初静没多细想,就凭着感觉说了。
“严公子他,我见他第一眼便觉得是顶顶好看的人。从前阿嬷带我逛集市,街上有人卖白描的美人图,严公子便该是画上的人。”
“其余的么”,初静想了一会,“公子好像没什么情绪,让人琢磨不透。”
“寻常人都有喜怒哀乐,但公子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对吃食也没要求,衣物也没要求。”
“就好像,没有所求。”
萧梦浮听完她说的话,倒是沉默了片刻。
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城中,那些嬉笑怒骂的情绪都藏进了他心底,不再向外人吐露半分了。
午夜梦呓时,严惜蕊才偶有吐露自己情绪。
船行数里,遇到逆流便更觉滞涩。
夜色侵袭时江水拍岸,远处村落里亮起点点火光,如遥远天际处明灭的繁星。
严惜蕊歇累了,便想着站在船头透口气。
视野里一片模糊,但岸上不知何处传来歌声,曲声婉约唱得也婉约,那江南小调仿佛是金石碎玉的旧梦。
萧梦浮将外衣拿了出来,替严惜蕊披在肩头:“夜里风冷,多穿一件再出来。”
严惜蕊将肩上的衣服轻轻往身上拢了拢,却是将凉风都挡了大半。
“多谢。”
江水如团团黑影,严惜蕊低头凝望着船排开的水纹,仿佛被鬼魅缠住心神。
萧梦浮站在他身侧,望着他的眼神:“惜蕊,你有话想说。”
“我从前恨你们,但如今却,不恨了。”
他眼底情绪翻涌,如水浪滔天。
“为何?”
严惜蕊一时答不上来。
“许是因为时如逝水,不可回头,又或者是......”
——比起爱恨来,自由更价高。
萧梦浮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如此便够了。”
“惜蕊同我说心里话,我也同你讲个秘密。”
“少时我曾在蘅山遇一老者,我在草屋内躲雨时便让他为我卜了一卦。”
“那时他便算出我命中有一桃花劫。”
萧梦浮抱他抱得更紧,严惜蕊耳中除了他温柔的话音,还有无尽的水声。
“从前我不信神鬼命数,如今却不得不信。”
萧梦浮话里带着笑意,潇洒极了:“若真是劫数,我也应了。”
严惜蕊忽然愣住,想要说些什么。
江水湍急,风声过耳,吞没了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