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浮一行人方才到了琴园,马车尚未停稳,门口便有人相迎了。
那人一身官袍,穿戴礼仪皆是一丝不苟,甫一见面便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永宁王,见过萧丞相。”
“诸位远道而来,云绪有失远迎,还望不要怪罪。”
他让开了道,将几人迎进了主屋。
琴园内虽然山石嶙峋,有传统江南园林移步易景的追求,但园内后墙前植了大片大片的水杉林,现下已是赭红的颜色了,远望去像一片铺开的画卷。
严惜蕊望着这人虽然礼数周到,但眼底显出明显的乌青,看起来十分疲惫。
温云绪与他的眼神相对:“刚刚忘记问这位公子的名讳了。”
“鄙姓严。”
先前的传言果然是真的,温云绪心想。
“这建邺本是您的故土,倒是云绪冒昧了。”
严惜蕊一时不知道这人底细,便礼貌地回了一句:“温大人治理有方,天下早已易主,算不得冒昧。”
他们方才在这接风洗尘的宴上坐定,静园的家仆来与温云绪说了句话,他便道了句失陪匆匆走了。
待他再回来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萧梦浮瞥见他衣袍下摆的点点血迹,便知这温夫人身子并不见好。
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夫人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温云绪脸上的神色已瞒不住:“方才便是内子呕血不止才将我叫了去,现下好不容易才稳住。”
“筝园已为三位打扫过,今夜便可住下来。”
萧梦浮同他说“多谢”,而后望着严惜蕊道。
“惜蕊,我与云绪有些同窗旧谊要叙。不若你们早日回园子里歇息。”
他既是这样说了便是有要事相谈,严惜蕊便没理由在这席间硬留,与楚霄一并走了。
新月似眉弯,落在澄澈如水的湖面上。岸边杨柳已旧,在陈年的堤岸上无声摇动。
外人都散去以后,温云绪略显疲惫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萧丞相,你答应我的,莫要忘记。”
萧梦浮抬头望着温云绪,这人早已成了眼中无神,形销骨立的模样。
他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泯了口茶:“这是自然。”
“督查司那帮人可安顿好了?”
片刻后,温云绪稳住情绪,坐下与他谈事。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那几位也都是以公谋私的主儿,现下别苑里有美人在怀,乐不思蜀呢。”
“何时放人,何时做事,全凭萧丞相做主。”
那茶水没过半刻便凉透了,萧梦浮不再嘬饮,只是玩着杯盏。
“翠榠药性极寒,若是直接服用定会伤及脾胃。”
萧梦浮将一张药方推到他面前:“这里面是一味暖脾胃的药,须得每日煎了服下。”
“一月之后,便可以用翠榠了。”
“若是事成,萧某可保你夫人身康体健,平安无事。”
温云绪满心满眼都望着那张药方,萧梦浮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萧梦浮早已走远了,只留下一屋月色。
温云绪指尖泛白,那张纸却完好无损地躺在他手心,半点褶皱都没有。
这半分同窗之谊与他后半生的官运亨达,若是真能换得内子的一线生门,倒也算值当。
他连忙唤来仆从,叫人立刻去药房抓药。
***
筝园久无人住,几间厢房虽是已经打扫干净,但院内小池却毫无生机,鱼与荷叶皆不可见,只有一池深色的湖水,荡出死寂的波纹。
严惜蕊想起少时总被关在深宫内宅,走到哪里身边都有好几个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
好不容易盼着成年以后可以见见外面的天地,却没盼到这个“后来”。
萧梦浮不知何时回到了院中,此刻与他并肩而立,便不算形单影只。
他略微偏头,望着严惜蕊问道:
“故地重游,可有想起什么吗?”
严惜蕊没与他多说,有些记忆打捞起来只是为了自己珍藏,并不愿意示人。
“时候还早,陪我出去逛逛吧。”
萧梦浮认真地听他说话:“想去哪里?”
“水云楼吧。”
古今曾有多少月色与痴人醉死在秦淮河畔,严惜蕊并不知晓。但这现世里鲜活的红尘踪影,牢牢地牵绊住他。
萧梦浮轻笑道:“原本也是要请你楼上一坐的。”
楚霄刚沐浴完换了身新衣衫,在严惜蕊身边花枝招展地晃悠了半圈,最后被萧梦浮忍无可忍地拎走了。
烟花柳巷里的酒楼多是用来寻欢作乐的,但水云楼以江景与窖藏的美酒闻名,来往商贾议事也多在此宴请,因此脱俗于十里秦淮。
楚霄便只好走在了萧梦浮身侧,低声说道:“查过了,纪嵘定了两日后的顶楼雅间。”
萧梦浮了然:“今日我们先不等他,明早先寻故人去。”
两人谈话间,严惜蕊已走入那烟火缭绕的旧巷里。
他脚步轻盈,仿佛这一下便跨过满地荆棘与苦痛,奔向了曾经盼望的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