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柜台后掩着的帘子后是一条直达后院的过道,过道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则是一个简易的病房。
喜耀小心翼翼的将伤者扶到病床上躺下,那大夫则驾轻就熟的开始寻找创口,检查伤势。
“不用担心,至少头部没受伤”
喜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轻叹出声,回应对方的安慰:“多谢。”
“递下剪刀,需要把衣服剪开。”
忽然,医者的手被握住了,床上的病号单手撑起半个身子:“这衣服才穿没几次,还是留下的好。”
那人在笑,明明有伤在身,骨子里的凌厉却无半毫消磨。
锋芒内敛,杀气暗藏,半点不似一个将死之人。
病榻上的‘假伤号’好整以暇,态度散漫,却不似商量的口吻:“小医生,你这医馆,住宿什么价?”
果然就不该多管闲事……认命一叹,屋内的大夫深吸口气:“不看病,也按原价收费。”
“不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林钧宸对上面前医生的视线,笑意不减。
青年虽然在笑,却不曾到眼底,泾渭分明的试探与边界感。
“惹不起,躲不起,没兴趣。”面前的医者直接否认三连,拒绝的干脆果断。
“有些不该知道的确实不知道会更好。”尽数隐去凌厉与锋芒,林钧宸很是友好的伸出右手,就像是这个年龄的青年应有的模样:“在下林钧宸,接下来一段时间,有劳照顾了。”
至少看上去,他笑的很是阳光:”所以大夫您怎么称呼?“
“文择元。”
眼前的大夫惜字如金:“手。”
“怎么?”
“伤口开始发炎了。”
“这啊——”林钧宸摊开手,一道狰狞的划痕横贯在手掌上:“不是新伤,之前处理过。”
“处理不当,二度感染了,算你五十。”
林钧宸不说二话,从怀中摸出存票一张:“里面有一百大洋,能根治,全是你的。”
这冀东战场留下的旧伤,屡治屡发,就是断不了根,他着实也苦恼了许久。
熟料对方并没有接:“我收国债券。”
林钧宸一乐,饶有兴趣望过去:“小兄弟,国债半个月前全线奔盘了,现在一麻袋的国债券,换了不半斤土豆。”
“我知道。”文择元不改一字:“我收国债券。”
“犬封七二型刺刀。”文择元只平静叙述着:“你打过犬封主力师团。”
“太多了,搞不清谁是主力。”林钧宸只是摇头:“还有,不是打过,是打不过。”
“国债是在连番兵败下崩盘的,算你欠我,等哪天值钱了还我。”
“哈。”林钧宸笑上一声,摊开手掌伸向对方,算是同意。
由着对方去处理,青年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喜耀。:“怎么,喜耀?吓傻了?”
“小少爷,你没事?!!”一瞬的震惊迅速被激动与欣喜所覆盖。
“一点小伤,我做了点手脚,让它看上去很严重罢了。”林钧宸不以为意,悠然继续道:“去放消息,就说我伤的很重,需要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告诉蒋谦盯住所有参与这次接火的人,只要有人试擅自和外部联系,直接拿下。”
“小少爷您是说——”仅一瞬的诧异,明白对方言下之意的喜耀瞬速转过话头:“明白了。”
“内鬼我去查。”喜耀重重一点头,却惊闻外面传来一阵更为混乱的嘈杂之声。
“糟了!”喜耀一惊:“不回被发现了吧?!”
“先别慌,不是枪声。”手上的绷带还没有完全换好,林钧宸也不在意,收回手,自个儿裹上两圈,从榻上跃下:“走,看看去。”
药铺正堂,几十号人的马刀枪相对,剑拔弩张。
尽管身上的军服破败不堪,倒也不难分辨。
林钧宸开口:“众位兄弟,卫国军那部分的?”
“二七四团。”对面的领头人也不含糊:“弟兄们饿了几天了,兄弟,分口饭吃。”
林钧宸好整以暇:“这里是药铺,哪里有饭?”
面前的溃军反正是听不进去:"那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像是被气笑了,林钧宸一指身后的病房,勃然怒道:“我们长官,让犬封那群畜生在肚子上捅了一刀,血流了一地,进去看看吗?!”
扯着嗓子吼出这连篇的瞎话时,林钧宸感情到位、细节生动,甚至还带点愤怒的颤音,将身后跟出来的文大夫看的目瞪口呆。
同样被唬住的还有对面的溃兵,那溃军头目张张嘴欲言又止,终了只缓缓拍了拍林钧宸的肩。
物伤其类,又是叹息:“不说了,你们保重。”
林钧宸垂眸不语,任由对方阑珊散去。
一场危机,化解无形。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屋内的医者付诸一叹:“他们也没办法。”
林钧宸不置可否:“溃兵不如匪,败军是为贼。这世道——”青年似有失神,只道了句:“没几个有办法。”
夜,林钧宸方才铺好床铺,屋子里就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中等身材,一袭深色长衫,四十出头的模样,腰间悬着串铃铛,走路真能带声的那种。
来者开口便是不善的语气:“就你带兵闯店,欺负我家小大夫?”
如果说双亲缺席容易造成孩子胆小怕事的性格,林钧宸就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打小二伯哄着,三伯惯着,五伯当亲儿子养着,林钧宸的字典里就没有怕这一个字。
林钧宸气势不输,针锋而对:“不告而入,你什么人?”
“这家药铺叫善金堂,我叫金善。”
只一句话,便把林钧宸给噎住了。
这下难办了,他就随口吓唬两句,不对,他那连吓唬都算不上,那家伙能告到老板那边……
“是老板啊,误会误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林钧宸利落起身,笑脸相迎:“带伤求医,我们这一不偷、二不抢,诊金按数交的,何来欺负一说。”
“枪都架到脑袋上了,也叫‘求医’?”
本就不占理的事,千万就不要去争这个理,林钧宸‘从善如流’,只答不辩:“是弟兄们手上没个轻重,我这儿给您赔不是。”
这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倒是让金善有点找不到发作的节奏。
“听着。”金善拉下脸,一派肃然:“善金堂,治病有治病的钱,找事有找事的价。没病住医馆那是找事。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板,最近生意不错吧。”这边,林钧宸答非所问。
金善的目光却是一凛:“你想说什么?”
“平都要开战了,涌进这边的溃兵只会越来越多,您会需要我这样一个护院。”摆事实讲道理,林钧宸一向在行。
“只怕我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金善警惕不减。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林钧宸说的隐晦:“您这里,位置不错。”
十顾县,北连平豫线,南接太关山脉,平都向后延伸的一处枢纽。
这家药铺又紧挨着县镇府,实属是不错的位置。
林小少爷自顾自的自我肯定着,掀帘来到正堂,老板意料之中的没个人影。
“小医生——”林钧宸望向店内仅剩的大夫:“你们老板属猫头鹰的,昼伏夜出?”
药柜旁的青年只蹙眉淡淡投过视线,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会做饭吗?”文择元另起话头。
“这不对吧?” 林钧宸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在你们这儿看个病,收费黑点也就算了,还要出力干活?“
自知理亏的大夫掩咳一声,权做解释:“金叔出去了,上午有几个病人复诊,我没时间。”
“出去吃?”林钧宸另提他解。
“前方要开战了,这一条街上开着的只剩下云梦楼。”
“不好吃?”
“贵。”
多大点事,林钧宸毫不在意的大手一挥 “钱我掏。”
前方战火频仍,举家逃难不在少数。
还能有闲心、有余力下馆子的,着实是没几个。
不过今儿个,酒馆里倒还算是热闹。
“姓裴的 !他们怕你我不怕你!!“但见一名毛领皮衣的阔家少爷,单脚踩在椅子上,正对着前另一名年龄相仿的青年破口大骂:”不就仗着个有钱有势的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被骂的家伙肺已经快气炸了:“喻老四,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怎么,这就踩到裴少爷的痛处了?二世祖?”
话方落,另一人倏的掀翻桌面,攥着拳头就扑上去了。
两面的家丁一拥而上,冲突升级,一片混乱。
“掌柜。”林钧宸放下手中木筷子:“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吃饭?!”
“抱歉!实在抱歉!!”老板对此显然已是见怪不怪,连连赔笑道:“裴家少爷和喻家少爷又打起来了。客官您多担待。”
“什么人?”林钧宸咋舌。
“这您都不知道。”讳莫如深的望青年一眼,掌柜冲着打架的方向努努嘴,悄声道:“裴老爷的宝贝儿子,最近不知怎么了,天天找事闹腾。”再望向文择元,倒是颇为熟络:“文大夫,外地的朋友啊?”
文择元稍加思索:“亲戚,逃荒来的。”
那掌柜的眼神这下又多了几分同情,摇摇头兀自低叹起来:“可惜,这儿也呆不久了。”
待人走远,林钧宸才直勾勾盯过去:“亲戚?逃荒?”
“小县城,这样说免你很多麻烦。老板说十顾县呆不久。”文择元话锋斗转,像是十分随意聊起:“你怎么看?”
“是非之地。”林钧宸这边答得一派莫测高深。
不料对方却是语带嫌弃:“言不及义”
林钧宸咋上一声,青年二话不说抽出一支筷子,沾上些许酒,竟是画出三个地标来。
“这是平都,犬封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这是豫州太关山区,一片匪绺纵横的崇山深岭。”
“这俩之间,有三条运输线。”
“十顾县。”林钧宸点力点了点中间的那个地标:“卡在入山的枢纽上。”
见对方不语,林钧宸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跟人家大夫较什么劲,迅速打住道:“都是些纯军事观点,其实也不用懂。”
熟料对方居然接话了:“豫州是通衢之地,有极大的防御纵深。设重兵在豫州,会比平都更有效。”
一个医生讲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林钧宸一愣,毕竟政府的决死函一出,举国沸腾。即便是打了多年仗的老兵也还有跟着市井呼声大潮高喊决死平都的。
林钧宸不再避讳:“三江已失,除却文安市,整个冀州再无险可守。而政府在文安市的兵不过万。将重兵聚在一马平川的平都城下和犬封的机械化部队正面交锋,胜算渺茫。”
“那依你看,进退又如何解?”
“不知道。”林钧宸老实摊手,摇首叹道:“为胜先为不败,当局铁了心要打平都,先想办法怎么输的好看些吧。”
对方一时竟有些颓丧,林钧宸下意识出言打趣:“你这也太不务正业了,小医生?不读医书读兵书?那参军有兴趣不?”
“我有。”还有但书:“金叔没有。”
林钧宸这下有的乐了,立时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循循善诱起:“长辈不同意,难免的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路是人走出来的。”
“不行。”面前的大夫确是一口回绝:“我能来这里,金叔给父亲做了担保的,我不能害他。”
“这就麻烦了。”林钧宸啧上一声,转移目标:“话说,最近县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外来人口?”
文择元:“有阿。”
林钧宸:“?”
文择元:“你。”
林钧宸:“……”
林钧宸:“不开玩笑。外来,有枪,口音还奇怪的那种。”
文择元:“没见过。”
“看在我请吃饭的份上,帮忙留意一下?”林小少爷殷勤给添了杯酒。
吃人嘴短,文择元简单同对方碰了下酒杯:“成。”
一顿饭的功夫,对面的闹腾也总算是消停下来。
参与群架的家丁服役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至于领头的两位少爷就更是鼻青脸肿。
裴远抱着胳膊疼的直吸气,把一旁的管家裴福吓的脸色煞白。
随即打眼一扫,便瞅见了角落默默干饭的两人。
也就破了点皮的事,在裴福眼中却不尽然。
急得堪比热锅上的蚂蚁的裴福三步并做两步,掺着裴远找上前:“文大夫!我家少爷怎么疼成这样?!麻烦您快帮着看看!”
对方却是拒绝的果断:“医不了。”
裴福这下一脸懵:“怎么了?”
“金叔不在,学艺不精。”
“哎呀,又不是第一回了,您这会儿谦虚什么啊!”
“不是第一回,更不是最后一回。”
这下裴远先品出味了,勃然怒道:“姓文的,你什么意思?!”
“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听不懂话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钧宸熟练拱火:”意思就是看你不顺眼。”
“林钧宸。”青年面带不悦的看过来,闭嘴的暗示不要再明显。
林钧宸满不在意的耸耸肩,老实停下拱火行为。
但裴远显然已经被撩上火了:“喊你一声大夫,那是看着金先生的面子,你别逼我——”
文择元:“把善金堂像这样再砸一遍?”
裴远:“你——!”
林钧宸咋舌,这家伙挤兑人的功夫不比自个儿差嘛。
未待事态进一步恶化,一人仍未至声先至。
“呀呀呀,怎么还吵起来了。”
见来人是金善,裴远也不好发作:“金先生,看看您教的好徒弟!看不起我裴家!”
“怎么会!肯定是误会!”金善摆处副负气的模样:“到处都找不见人,感情是到这里胡吃海喝了!店里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还不赶快回去!!”
“金大夫!!他——”
裴远还想发作,却是被金善一把拉住:“呀!少爷这手臂不是折了吧?可得赶紧看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笑成金善这样的。
裴远把头撇到一边,一肚子的气终归还是自己咽了回去。
等到金善处理完裴远的伤再回来,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正堂内照例还是文择元一个人。
顺手将买回来的菜放到货台上,金善语带调侃:“至于么,你说你跟裴远置什么气。”
“没有。”
金善直勾勾盯着青年,语气玩味:“没有?我看不像啊。”
文择元:“犬封兵围平都,多少人饭都吃不起。”
金善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咋,觉着商女不知亡国恨了?那你知道裴远那家伙最近为什么这么闹腾吗?”
青年意料之内的投来目光。
“裴远要参军,他爹不许。”
没有放过对方的诧异,金善持续调侃:“咋,换词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改去方才的不正经,金善这厢一派严肃:“裴远参军,闹不闹的成我不管,你想都别想。我说的明白?”
“明白明白。”文择元‘用心敷衍’,继而问道:“金叔你最近出诊,有没有见过外乡人?”
狼烟四起,山河蒙尘。舍命参军,一溃千里。
自一战区总指挥林平身死,犬封人踏过天河关下的尸山血海。
一路南下,再无桎梏。
不过三年,关外的异族已是兵指国都。
林钧宸有些懊恼的捋了把头发,随即被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裴家。金叔今天去看诊的时候,见者两个生人。”
“裴家?”
“今天酒馆打架那个,他爹是金叔的老主顾。”
“他啊,成,知道了。”
“这几天你白天都不在,金叔让我问你跑哪去了。”
“这也管?”
“怕你惹事。”
“不用怕,事那是肯定会惹的,早晚而已。”
文择元侧头看他,简直没有脾气:“要不还是喊金叔和您聊?”
“别价。”林钧宸可不想跟老狐狸打交道,青年一把揽过对方肩头:“小大夫,商量个事呗。搞两本医书给我看看。”
“弃武从医?”
林钧宸这厢故作深沉:“不瞒你说,杀戮太重,倦了。”
信他个鬼,文择元不欲多言:“书房第一排,自己拿。”
林钧宸这个人,效率还是很高的。
书是早上随便翻的。
药是中午偷摸换的。
人是晚上找上门的。
“哎呦!大事不好了!!”风风火火闯进门的裴府管家裴福满头是汗:“金大夫人呢?!”
“出去了。”
众所周知,善金堂的老板,十天是有七天不在家的。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
“不成不成,少爷疼的厉害。”裴福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要不还是文大夫您先去看看吧。”
不待文择元有所反应,有人已然万分主动的把出诊的药箱翻了出来,挂在了肩上:“一个人多不方便,给您打下手。”
药柜旁的大夫心脏漏上一拍,这里面要是没鬼,那就真是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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