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扭头看了眼站在夜总会门口的男人，回头揶揄宋清河：“真不用哄哄你那个老板么，感觉他怨妇似的站那里，快要哭了。”
宋清河不回头，也不应答。他同夏眠并肩，在路灯下，走过一块块黑暗与一块块光明。
“真不回去？”他轻声问。
“嗯。”夏眠回答得快速又轻快，身上一袭白裙子，蹦蹦跳跳地走着。
宋清河并没有任何劝的意思，他语气平淡而疲惫，“她很想你。”
夏眠徐徐转过身，“在我被爸爸欺辱、被同学霸凌、被娱乐城老板睡了再睡时，我也很想她。”她顿了顿，似是觉得这样的话语不配这一袭白裙，“后来，我发现想念无用，想念保护不了我。我就不想了。”
“好。”宋清河停下步伐，看着夏眠，微微一笑，“到你住的地方了，上去吧。”
夏眠停住脚步，背在身后的手指紧张纠缠，她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当年是我……”
“不怨你，夏眠。人各有命罢了。”宋清河出言打断，脸色平静，“我从不怪你。”
夏眠怔怔地看着宋清河，暖黄色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沉静与死寂，宛若一座毫无生气的石雕。
时光与回忆在夏眠的目光中回溯流淌。
少时宋清河家出了意外，在宋清河慢吞吞往湍急的河流深处走时，是夏眠站在远处喊住了他；后来夏眠出落得亭亭玉立，遭到禽兽父亲欺辱时，是瘦弱的宋清河冲上去抱住凶残的男人，咬牙挨着雨点般落下的拳头，懦弱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妹妹缩在角落里呜呜啜泣，夏眠穿着污糟一团的裙子静静注视着一切；再后来，母亲重病，宋清河辍学打工养家，成绩极为优秀的夏眠忽然站在他面前，坚定地说：宋清河，我们逃吧。
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丢掉一切负累，我们自己生活。
夏眠站在当年那条湍急的河流面前，漠然而笃定地说：“你不答应，我就去死。”
宋清河想拦住她，却被夏眠一把推开：“你拦住这一次，总会有拦不住的下一次。”
夏眠垂头，浅色的瞳孔宛若琉璃珠，对原生家庭里的厌恶让她升起浓烈的恨意，恨到深入骨髓，痛到喘息不能：“宋清河，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
六七岁的夏平安一直跟在他们俩身后，又哭又喊地追赶着。
夏眠柔软的手紧紧牵着宋清河，手心里汗津津的。
宋清河担忧地回头看了眼夏平安，可下一秒，他便坐上了离家的火车，夏眠紧贴在他的手臂上，宛若抱着水中浮木。
他陪着她，飘啊飘，并没有达到美好的彼岸。
从夏眠烂醉如泥、夜不归宿的频率逐渐增多后，宋清河慢慢察觉了他的女孩大概是又陷进了什么深不可测的泥沼。
他白日里打工，夜里守着一碗慢慢坨掉的汤面，试图劝回夏眠。
夏眠从胸口里拽出几张红钞，啪啪拍在宋清河的脸上：“你拿什么劝我呢？”她打了个酒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给那面寄钱！”
宋清河眼中满是心痛，“夏眠，他们是你的家人。”
“可我恨他们！”夏眠忽然怒斥，“宋清河，我也恨你！我他妈的恨死！恨死所有人了！”
宋清河起身拥住夏眠。
夏眠挣扎着锤打着宋清河地后背，好半晌，她在宋清河的怀中呜呜大哭了起来。
“我陪你，夏眠，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陪着你。”宋清河说。
夏眠慢慢从那温暖的怀抱中抽离出来，盯着宋清河，勾唇一笑，“那我要是让你陪那些老板睡呢？”
宋清河面色平静，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夏眠的头顶：“只要是你的选择。好的坏的，我都不怪你。只要是你选的。”
后来，宋清河接夏眠下班时，被景云生注意到，夏眠尚且用力护住她的宋清河；再后来，夏平安刺伤了夏父，宋清河回镇上处理偶遇了出逃的景云生，当夏眠知道后，已然被更大欲望吞食的她，终于抬手抛出了她的唯一筹码——这个世上唯一对她好的宋清河。
回到当下，宋清河看见呆呆的夏眠，略微带点笑意：“怎么还不上去？”
夏眠看着宋清河，眼里溢出泪水，她咬着牙，恨声说：“宋清河，我真是恨死你了。”
宋清河脸上笑意更甚，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夏眠旋身噔噔地跑上了楼梯。
宋清河看着消失在楼道里的身影，笑意慢慢褪了去。
我当然知道的，夏眠，我知道你有多爱妈妈，又有多爱我，可爱无法自保，只有恨能让你坚强。
做个冷漠的坏人吧，只要那是你的选择，只要那能让你好好活下去。
这三年里，宋清河带着夏平安去了夏父找不到的城市生活，他陪她一起长大到成年那天，留下了一笔并不多的钱，选择了与她告别；他又回到了医院，陪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走到了最后一刻；最后，他来到夏眠面前，做了告别。
虽然，景云生总戏谑地说，夏眠是宋清河的女朋友。但宋清河却清楚，在苦难与暴力磨砺下的他们，依赖着对方的存在，又恨着对方的软弱。
家人一词太过美好，宋清河不敢那般幻想。但对他们来说，抛下悲苦的童年回忆，独立后分别，各自相忘江湖，是最美好的结局。
宋清河慢悠悠走回自己的住处，此时已近深夜，满空星子闪烁，他悠闲而又漫无目的。
直到走上几层，嗅到那幢老旧筒子楼走廊里，一股子浓重的酒味后，宋清河停在原地。
啤酒瓶当当当沿着楼梯滚落，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宋清河心上。
“你，”景云生哑着嗓子，醉醺醺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他走得一步三晃，双目猩红，似乎下一秒就恨不得掐死宋清河。
而这一次，宋清河没有迎上去扶他。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丑态百出的醉鬼。
毕竟他已经不是景老板的宋助理了，此刻，他只是自己的宋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