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温吞>第54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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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之木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站定在车边不语。

  “先上车。”季江年坐在后座看了他一眼,给司机吩咐地址。

  听名字是个茶庄。季之木坐上车,两人占据后排的一头一尾,泾渭分明,皆望向车窗,显然不是一对关系融洽的父子。

  “什么事?”季之木留意到季江年那双放在膝上的手,干瘪枯槁,血管分明。

  “家事。”季江年依旧偏着头看窗,没有多余的话语。

  原来在他父亲心里还有“家”这个概念。季之木望着路边的街景,心觉讽刺。

  车子停在一家装潢古朴典雅的高档茶庄门口,环境素净,安静怡人,甫一踏进店内,便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木调香。

  两人随店员带到一间独立茶室,一前一后走着。

  季之木端详季江年的背影,以往在公司碰见也只是擦身而过,不大留意。现在仔细观察才发觉季江年瘦削许多,套着剪裁合身的西装也显得空荡,走路时裤管显出的腿型枯瘦如柴,像一具皮包骨。

  他第一反应是季江年私下干着什么勾当,眼神随即沉了下来。

  店员给他们沏上茶后便退出房间,留下父子俩相对无言。

  季江年像是削尖了脑袋,眼眶凹陷,颊边无肉,皮囊紧紧包裹着颚骨,显得严肃刻薄。

  他呷了口茶,但不见喉咙吞咽,缓缓道:“公司那边还好吧?”

  “嗯。”

  “清成破产,陆家垮台了,你有听说吧?”

  季之木不语。

  “你太招摇了,季之木。”季江年沉声道,“陆家再不济,曾经也把清成这个小公司做的有模有样。实名举证,你是担心他们查不到是你?”

  “我本来就没想隐藏身份。”

  “还没站稳脚就到处树敌,你觉得你很正义?”季江年讥笑说,“你以为真有人在乎他那点事?”

  “我在乎,”季之木不以为然,“真的光明磊落就不会给人留把柄,我只是提前把这些事暴露出来。”

  季江年又啖了口茶:“有谁真的手脚干净。”

  “硬要出这个风头,反倒招人提防你,不是明智之举。”季江年语气不满,“你和你母亲一样爱多管闲事。”

  “我不是多管闲事,”季之木直视他,“我是有意要报复。”

  季江年愣了愣,没有想到他这么直白:“理由呢?”

  “陆家和我有过节。”季之木将手放到膝上端坐着,“如果你是来说这些,那就没有必要再谈,我不会私了。”

  说罢,他拉开椅子离座,被季江年叫住:“你坐下!”

  季江年忍不住咳一声,喝了口茶润嗓,冷嘲热讽道:“没规没矩,你母亲把你教得太好。”

  季之木不坐,冷冷地俯视对方。

  “你还有把我看作父亲?”

  “我不确定。”季之木说。

  幽静的茶室内剑拔弩张,茶香中融入一丝硝烟的气息。

  季江年看了他半晌,怒极反笑:“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出国的开支是我给的,你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好像还不够硬气。”

  “你不过是替我出了医药费,我有能力还你,你卡里的钱我一分没动,卡不在我身上,明天我让你秘书转交给你。”

  陶瓷杯被“嗵”地放下,茶水不受控制地飞溅在木桌上,落了一道水痕。

  “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享受完季家的好处后撇清关系,有这么好的事?看来我二十几年养出个白眼狼,二十几年再没有前景的投资也回本了!”

  季之木见他不住地喝茶,讥诮道:“你和谁养我,你的那些情妇?”

  季江年闻言,不但没有被激怒,反而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手指点着扶手嗤笑道:“听你母亲说你谈了个beta?”

  “是。”

  “我倒是不理解你母亲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猜想你也不是来真的。”

  “我是。”

  “你当我不清楚你的心思,找个不能标记的beta,玩厌了还能全身而退,麻烦事少。你看不惯我,但你和我不过半斤八两。”

  季之木冷眼看他少许,不愿再逗留,转身道:“你是最没有资格插手我感情生活的人,不是谁都像你不负责任。”

  “季之木。”季江年撑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与他平视。

  “你也不用太恨我,如果我真的不负责任,你连站在我面前顶嘴的机会都没有。”

  *

  季江年年轻时也算一表人才。

  玉树临风,家世显赫,头脑精明,年纪轻轻便把家中产业打理得很好。但他心高气傲,不懂藏拙,锋芒太刺,多少招惹了些商业对头。

  在一次游轮晚宴上,季江年稍不留神被下药诱发易感,他赶回包厢时撞上发情期控制不住信息素的黄芸,两人受信息素影响不明不白地发生了关系。

  下药是对家的动作,他以为黄芸只是被卷入这场风波的无辜路人,很快淡忘了这个人。

  岂料三个月后黄家带着怀孕的女儿上门讨要说法,声势浩大,闹得人尽皆知。甚至流出他们在游轮上拉扯的录像,不大光彩。

  黄芸以泪洗脸,要保下肚子里的小孩,两人受内外施压,结成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尽管黄芸表示发情期清醒后有服用他买的避孕药,怀孕的唯一的解释是服药时过了药效期,季江年对这些过于环环相扣的巧合嗤之以鼻。

  Omega很依赖他的信息素,但季江年唯独最憎恨算计,甚少回家。

  黄芸为他诞下一个体重过轻的小孩,轻得像发育不全,医生说很大原因是孕期时未能得到足够的信息素安抚,影响到孩子的发育。因此季之木心脏出问题时,季江年没有袖手旁观。

  季江年讨厌事情脱离掌控之外,他的婚姻只是一场意外,季之木的出生是意外中的意外,他认为自己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小孩已经仁至义尽。

  *

  季江年看着季之木定在原地的样子,握着门把冷笑:“你把我看成恶人,你以为你母亲就很清白?”

  “所以呢?”季之木盯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内心恶寒,“一个alpha连易感都控制不住,这是值得说的事?”

  他握上门把边沿平静道:“连怀孕都以为是单方的问题,你真的很不负责任。”他拉开门先一步离开。

  出了茶庄,季之木没有径直去到温亭家,而是来到附近的公园。

  他坐在长木椅上看沙池里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孩,发觉自己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这种乐趣。

  季之木咂摸着季江年刻薄的真情流露,困扰他多年的疑惑便情有可原。他的父亲对他的冷淡不是所谓的父爱如山、沉默如海。是根本没有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没有父子温情的理由。

  原来他小时候的猜想不无道理。父母关系冷淡,他奇怪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结成夫妻,谁料真是意外一场。

  他撑膝回想自己不长不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除了和温亭腻在一起的时间,似乎再没有留下什么浓墨重彩的记忆。平淡到人生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季之木恍惚间开始幻想抹掉自己后的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他的影响一点都不大。

  他再幻想抹掉自己后的黄芸——她大可以找到一个爱她的alpha,诞下健康的孩子,过得很幸福,不必日日独守空房。

  他又幻想抹掉自己后的季家——变化微乎其微,几乎只有房间沦为他人使用的区别。如果他小时候因病去世,或许对所有人而言都无足轻重。

  但是温亭会遇上别的人。

  季之木开始幻想抹掉自己后的温亭,有点不情愿再想下去。

  一颗皮球滚到他脚边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想象。季之木捡起还给那个小孩,接到来自“A”的电话。

  “到了吗?”

  “还没。”季之木说。

  “在哪?”

  “公园。”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你在公园干什么?”

  季之木揉了揉太阳穴,回答:“我在想事情。”

  “……你有看到我发的信息吗?”

  “温亭,”季之木突然问,“如果你小时候来季家没有看到我,你是不是就找别人玩了。”

  “废话,而且你又不爱出门玩。”

  “我的意思是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季家遇上我,或者出生在季家的是另一个人。”

  “……这种假设有意义吗?”

  “变化会很大,你会成为别人的朋友,和他生活,给他折纸飞机,平时想的也是……”

  温亭磨着后槽牙打断他:“事实是你把你朋友上了,现在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简直不是人!我想你想得头冒青烟了,你赶紧带包盐回来!”

  *

  门铃响起,温亭急匆匆跑去开门,见到来人后掐了一下他的脸:“捏死你。”

  温亭夺过季之木手里那袋盐,转身回厨房忙活,预备烧一道地三鲜,正切着茄子便被人从背后揽住。

  温亭瞅了他一眼,好笑道:“事情想完没?想通了吗?”

  “刚刚季江年来找我。”

  “他不是你爸么?找你有什么稀奇的。”

  “他说给你一百万让你离开我。”季之木说。

  温亭噎住,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枪:“然后呢?”

  “我听你的意思。”

  “好啊,把我账户发过去,刚好我们吃完这顿分手饭就散伙,你等我拍道凉拌黄瓜。”

  季之木用力捏他耳垂:“凉拌黄瓜加猪耳朵的味道才好。”

  温亭朝他飞了个眼刀:“你还学幽默了。”

  季之木盯着温亭切菜的动作,沉默半晌,道:“我会花一百万叫你回来。”

  温亭动作一顿,笑眯眯道:“你们季家搁我身上做慈善?不用干活就有两百万这么好,那我辞职去了,你和你爸再多拉扯几个来回。”

  所有食材倒入锅中翻炒片刻,温亭盖上锅盖转小火,慢慢焖入味。热气蒸腾,抽油烟机发出“滋滋”声响。

  身后的人抱着他不撒手,走一步便跟一步,狗皮膏药似的,神情怔愣。

  温亭转身抵住他的肩膀:“你干嘛?你爸骂你了?”

  季之木把头靠在温亭脸侧,双眼紧闭,微微蹙眉,哑声说:“你没有认真回答我,如果你去季家遇到的是别人会怎样?”

  “那又怎样,我又不会喜欢上别人。”

  季之木摇摇头:“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我。”

  温亭见他一副很受伤脆弱的样子,便把他拥住,靠在流理台边,思索怎么哄人。

  “那他有你好看吗?”

  季之木说不知道。

  “有你拧巴吗?”

  季之木默不作声瞪着他。

  “又没你好看,又没你拧巴,我不喜欢。”

  “温亭,”季之木轻声开口,“你会不会好奇我家为什么这么僵硬,因为我父母一点感情都没有,奉子成婚,怀孕是意外,结婚是意外,我的出生是意外,你能碰上我也是意外。”

  温亭摸他头发的手停了下来。

  “我妈是孕期时没有伴侣信息素安抚的omega,体质再差一点就会流产。”

  季之木睁开眼:“再差一点我就不存在......”

  尽管只是差一点,但千分之一的概率碰上了就是百分百,这种不确定性听着挺惊险。

  一个人和一粒尘还是有天壤之别。季之木想。

  他没听到人回应,但逐渐感受到半边脸变得濡湿,一抬眼发现温亭在流眼泪。

  “他真混蛋。”温亭搂紧他说。

  季之木愣了愣:“嗯。”

  温亭嘴角下撇,哽咽道:“全世界我只喜欢你一个姓季的,你算个屁意外,例外还差不多……”

  温亭把季之木的另半张脸也糊得湿漉漉的,本该需要安慰的那个人一声不吭地给两人擦脸。

  “是他有眼无珠,你妈妈明明把你生得很好,我哪哪都很喜欢。”温亭埋在他肩上抹眼泪。

  季之木轻轻摩挲他的后颈,扶住他的肩,欲言又止。

  温亭见状,把他抱得更紧一点,顺着他的背愤愤道:“你在我家就不要再想他的话了,我真的气得不行了!”

  “没想这个...…”季之木面露犹豫,低声道,“你的菜好像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