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也没用，李乐一意孤行往回走。
走到半路时，他无意间看到一条岔路的尽头，一个非常眼熟的电梯。
他联想起什么，走过去，发现是很多年前。正是李文卉推他进去，而在地球洗劫过后，又重新将他送上地面的那台。
一切的初始。
与他一墙之隔，是最后残存的沉睡人类，他工作的终点。
可是现在的李乐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仿生人，命运选择让在他现在这个节点来到这里，现在，他的“生命”中已经不再只有他的工作。
“我们在安全的地方见面吧。”他轻轻说。
每一个铭记在他内存里的人类都像深暗夜空中炸开的烟花，极尽灿烂，转瞬即逝，点亮片刻文明的光辉前路。
乘上电梯，重新回到地面的李乐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现在，轮到他了。
这是全新生命形态李乐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为了生命的延续、为了让这些努力成为新世纪的火种、为了他在意的人。
为了他为数不多的私情。
如果有一天地球上的历史书里能够记载这一刻，那或许人类会将这种感情，总结为他对各种抽象的人，或者具体的人的——爱。
每隔五分钟，指挥官先生就会率先传来滋滋啦啦的疑问。
“李乐？”
“我在。”
而李乐每次都会认真地回应对方。
这样的频率从一开始的五分钟一次，到急促的三分钟一次。频率一次比一次提前，不知道是岚那边对时间的定位已经模糊不清，还是单纯显示了战场的不安。
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李乐拔掉自己身上其中一根内存条，埋进地里。
这是记载着那些不能忘记的人的证据。
等到重新坐上派出船时，李乐已经将大概的情况与塞西尔讲述完毕。
接下来的行动，要预测观测者文明的跳跃轨道，并选择最近的恒星引爆，利用坍缩的力量给他们的队形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为岚的主舰创造压倒性的优势。
出乎他意料的是，塞西尔并没有继续抱怨或者大喊大叫。这个合格的船长思考片刻，毫不犹豫地赞同了这一行动。
因为他是士兵的一员，是保护他们文明的一部分。
“你也要去？”
只是他并不同意地球上的仿生人参与。
“我要以最快速度前往最近的恒星附近，中途打开虫洞，为了节省能源，不会再为了你打开防护措施。”
李乐挤进派出船的两个仪器中间，试图将自己的头夹在里面，固定起来：“那就不开。”
“你的身体虽然用一部分新材料作为修补，但我无法保证你身体就能抵抗那些力量。”塞西尔启动飞船，用最后的冷静劝阻：“而且，恒星坍缩后会在原地形成一个黑洞。”
黑洞，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其事件视界逃脱的天体。
即便是一颗平常路过的恒星都有可能被它的强大引力吞噬。
“简单来说，如果到时候能量不够，就只能等着被黑洞的巨大引力吸入了。”塞西尔说。
吸入黑洞，彻底消失在这片广阔的宇宙之间。
不仅仅是钢铁的身体，还包含他的数据，他的一切。
李乐将自己彻底卡住，确保自己不会再在这个飞船里到处乱滚。
“没关系。”他轻轻说。
他下意识想说仿生人从来不畏惧死亡。
但其实他说出口前就意识到，他已经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仿生人来看了。
他在害怕，他只是没有发抖的功能。
当他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时——他畏惧着自己来之不易的智慧就此从这个宇宙消亡。
他恐惧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入连光都无法逃出的黑色星体里。
“李乐？”
指挥官先生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在。”李乐平静地回复。
但是比起这些，他更希望自己的死亡有价值。
如果有一天，人类挖到了他的那根内存条。一切应该被铭记的名字之中，就会多一个“李乐”。
一台人类创造出来的机器，一个拥有智慧的奇怪生命。
想到这，李乐忍不住笑了笑。
他和塞西尔之间没有可靠的传输通道，没办法直接将数据传给对方，所以他必须本人亲自前往不可。
这些不断运算的程序依然在他身体里跑着，就和那年登上火箭的李文卉一样。
他闭上眼睛：“我们走吧。”
塞西尔便不再多言。
地球上，海洋已经大量淹没陆地。太阳系正在被搬运者们重新布局，战场牵引着潮汐，吞没曾经辉煌的历史。
而飞船背对着它们，缓缓腾空，向着浩瀚宇宙行进。
它渐渐加速，越来越快，没有任何额外的防护措施，李乐甚至能听见气流快速摩擦船体时的尖叫声。
直到冲出大气层的瞬间。
一切声音消失了。
洛娃尽职尽责地为他们打开对搬运者文明位置的扫描，然而实际上，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星球的挪位。
无声却紧张的战场，他们一个小小的派出船仿佛一滴水融入海洋里。
“你忍着点吧。”塞西尔说。
虫洞的开启需要让物质和能量的分布足以曲折时空，产生引力，直到形成虫洞。
打开虫洞的过程中，李乐一门心思盯着洛娃记录的位置，不断与正在他身体里运算的规律进行重叠，并筛选着合适的恒星。
算到最后，他忍不住“啧”出一声。
太快了，这群搬运者们就像蚂蚱一样，在地图上到处乱跳。哪怕是他这样比人类大脑反应速度快得多的运算，也没办法马上跟上节奏。
这次他终于体会到岚在作战中时的指挥有多么重要。
“李乐。”指挥官的声音恰是时候响起，带着些愠怒：“你在哪。”
李乐下意识看一眼塞西尔，对方马上表示自己没有与岚建立联系的通道。
没有马上得到回应，岚严肃道：“说话。”
他严肃的时候真的很凶。像是威风凛凛的狮子，向他睁开那双足以震慑人心的双眼。
可是在寂静孤独的宇宙里，李乐竟感觉能就这样与指挥官先生说说话，也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情。
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
这是独属于李乐一个人的特权。
“我希望能帮到您。”不知道他的话究竟能原原本本传达过去多少，李乐仍然希望自己不会惹对方生气，并利用短暂的时间交代他们的计划：“我和塞西尔船长正在赶去引爆恒星的路上，人类交给了我搬运者跳跃规律的计算结果……”
这下换成岚那边一直没有声音了。
对方不回应，他没办法确认这些信息究竟传过去没有，只能继续说着：“……在我快要停电关机的时候，是您救了我，给予我智慧。现在我认为是我回报的时候了。”
不仅如此，还有回报人类创造他。
还有李文卉在他身上倾注的亲情。
“李…你，返航。”指挥官那边声音又开始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李乐终于选择好了唯一一颗合适的恒星，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周围的仪器，冷光映照在他的侧脸，没有答应指挥官叫他回去的命令。
塞西尔选择相信他，相信人类最后留下的背水一战。
虫洞开启，一个玄妙的，巨大的球体出现在宇宙之中。它像是吸管一样连接着两个不同的空间。
过去以后，他们就要按照计算时间炸毁恒星，直面黑洞。
是生是死，全凭命运决断。
只是在进入前，李乐再度听到指挥官的声音。
他问：“你做这些，只是回报吗？”
李乐愣了一下，随后通道彻底掐断，派出船进入折叠空间的航行中。颠簸着，却不严重，像是柔和的波涛。
只是在巨大的引力中，李乐听见自己身上的金属骨骼“咔”一声断裂了。
紧接着，这种声音又在他的身体各处连续响了六次。
最后，用来充当双眼的摄像头镜片碎成一块万花筒。
他将自己卡在仪器中间，动弹不得，也看不清东西，回想岚最后说的话。
只是回报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李乐抿着嘴无奈笑了笑。
他希望指挥官先生能获得胜利，希望他生活在安全的家乡里，希望他能微笑，能在其他人的称赞声中找到他自己希望找到的答案。
获得情感总共没有一年的新生命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但因为是唯独指向给指挥官先生的，所以他自顾自给这种感觉起名为——“岚”。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希望能告诉对方。
每当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其实都暗含着他的第二层含义。
并且自私地希望对方也能拥有相同的感情。
在飞速航行的飞船里，李乐就像是一次普通旅行那样，对塞西尔说：“有一首我以前的主人很喜欢的诗。”
他无法理解人类的艺术，但如果是现在的话——
他调动一点内存，把这首诗念出来。就好像是旅行途中，电台里传来平和的主持人声响那样。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飞船快速经过虫洞，进入到下一个星系之中。一切瑰丽景象迅速后退，成为视野里一个安静远离的球体。
面前，一颗比太阳还要更加巨大，更加炙热的恒星，正在他们的面前运行着。
李乐试图睁大眼睛，可是他镜片碎了。
漂亮的球体在他眼中被分散成了无数碎片，他只能靠猜测来联想，这将是一颗多么宏伟的星星。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就是这颗了？”塞西尔再度确认坐标定位，围绕恒星飞行。他需要寻找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引爆位置——即便做好了准备，能避免的牺牲最好还是避免为好。
他瞥一眼那个来自地球的仿生人。
虽然他不说，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带李乐过来，就算回去了，碰见岚，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乐看着那颗巨大的星星，点点头。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不行，这个距离太远了。”
塞西尔难得在控制飞船时，能量体还呈现出火焰般的橙黄色。
他们绕着不断前行的恒星打转，轨道随着时间一分一分推移，恒星的自转与前进使它不断变化着角度。
李乐看一眼不断刷新的坐标数字。
快了。
他们不能打中岚的舰队，同时还要尽可能多的波及搬运者们，就必须，也只能是等待他们的特殊跳跃。
他尝试了好几次，现在无法与岚建立联系。
可是他相信对方。
如果是岚的话，李乐就是莫名有这种近乎骄傲的自信——搬运者们一定会被再度逼去特殊跳跃。
然后，如果岚听到了他最后的交代，会不会也选择相信自己呢？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他们被恒星的引力捕获，旋转着，一点一点靠近它。
如果是主舰在这的话，塞西尔不由想，这种体量的恒星就算直接吞噬也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派出船，还耗费能源，打开了一次虫洞。
不靠近，是没办法使这颗恒星完全坍缩的。
但是靠近它，哪怕是曲率驱动向外逃逸，恐怕也没办法保持这颗恒星的，以及恒星坍缩后黑洞的逃逸速度。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塞西尔做好准备了。
李乐听到他讲述现状后，沉默一会儿，也做好了准备。
他们以光速缓缓靠近这颗恒星，强大的能量使李乐突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从仪器中间脱离出来。
他低头一看，从碎掉的镜头里发觉是自己的仿真皮肤融化了。
那电池呢？
他赶忙去摸自己后腰的电池，然而摸上去的瞬间才发觉，自己的仿真皮肉已经融化，他不再具备这些触感的感应器官。
“尽快。”他只好催促对方：“我的电池要比星星晚一点炸掉才行。”
塞西尔橙黄色的能量体彻底变为红色。
就在这时，洛娃对于搬运者的位置再度刷新，整个船舱内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可以了吗！”李乐对照坐标，再度催促：“就是现在了！”
如果计算的规律没有错误，接下来，搬运者将会进行一次特殊起跳。
而他们对准的，正是他们的落脚点。
没有第二次可供后悔的机会。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可以了。”塞西尔忽然说。
李乐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他面前被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霸占，只能看见在忽然的一个瞬间，极为耀眼的光瞬间将所有视野变成纯白。
在这巨大震撼的瑰丽之后，足以吞没一切的黑暗，终于出现。
“现……准备逃逸。”塞西尔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
耳边滋啦滋啦的，像是什么坏掉的声音。
在这种茫然的失聪与失明中，李乐仿佛清晰听见了指挥官先生那边的声音。
很杂乱，不是岚发出来的，而是舰队上的其他人。
在欢呼，在激动。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其中。
“岚？”于是他壮着胆子，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却没得到回应，好像只是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