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忽然开始发生了变化,被踏平的土地重新长出了嫩枝,绿意荡漾。
若羌河潺潺东流,千丈见底,重又孕育着新的生命。
小白狐激动地环顾四周焕然一新的一切,忽地脚底发痒,抬起爪子一看,一棵嫩绿的小草芽破土而出。
它蹦蹦跳跳地嗷叫着:“柢山恢复原样了!神君哥哥太厉害了!”
可若羌河再也没有上古灵兽鯥鱼的身影,它们不是朱雀,无法涅槃重生。
尘世间的生死,也无可逆转。
醒来后发生的一切,以及亲眼目睹的画面都让人始料未及,恍如梦寐。
陵光君拂袖起身,被水浸湿的红衣越发灼目,宛若天边血红的残阳,衬得那绝艳无双的容颜愈显潇洒风流。
他的神情依旧是沉静的,叫人很难看出一点悲喜,随后淡淡地说道:
“即日起,封山,谢绝来客。”
小白狐歪过头,脑瓜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冥主大人呢?”
听到那人,陵光顿住了回身的动作,将刚才心底的万千思绪藏匿起来,脸上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地开了口:
“这么多天,他也许不会来了。”
“也对,人家可是地府冥主,十殿阎王之首,怎么会有闲暇来你这里玩闹。”
封山过后,扶摇神殿终于是清净了许多,没有凡人碎碎念念的祈祷,也不用看见他们欲壑难填的内心。
他觉得这样或许是最好的。
一旦满足世人太多无休止的欲望,就会演变成一场不可节制的危机。
贪欲尚且可以克制,那罪恶呢?
他于混沌的识海中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并且控制不住地去回忆着跪拜在神像前的凡人,和他们身上的孽障与功德。
四十又一的妇女祈祷院落里喂养的家畜膘肥体壮,却嫉妒邻家的豚能卖个好价钱,甚至滋生了投喂邻畜毒药的想法。
整日游手好闲的农夫空守半亩田地不愿开垦,却真诚地跪在殿上期盼神君赏赐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
一对奸夫淫妇夺取婆家钱财,合伙杀害丈夫,却还能问心无愧地跪于神像前祈求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那些太多太多不公不幸的厄运和罪孽久久回荡在扶摇神殿里,似是被敲响的警钟,沉重又无力。
所以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无边无际的识海中,忽然落下一滴水珠,蜿蜒绵长,有个缥缈的声音响起:
“阿陵。”
是谁?!
陵光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然后隐隐作痛。
那个叫他名字的声音明明很陌生,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就像是多年不见久违重逢的故人。
他极力晃了晃脑袋,却始终挥不散这个奇怪的感觉。
“神君哥哥,不好了!出事了!”
小白狐火急火燎地从殿门外迅速跑进来,随后一溜烟就跳上了供桌。
正头疼不已的陵光不耐烦地问道:
“怎么了?”
“你封山的这些时日里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惨不忍睹!”
小狐狸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又说:
“山口外堵了好多流离失所的难民,全都是因为天灾人祸想来柢山避难的!”
闻言,陵光君站起身从神像里走了出来,不解道:“什么天灾人祸?”
“神君哥哥你整日沉睡在宫庙里,你都错过了好多,我这些天一直蛰伏在山底下,然后看见死了很多人。”
小白狐一本正经地扯着嗓子:
“就是好几个国家之间为了霸占领土和剥夺权利然后打起来了,战争里受难的自然都是些黎民百姓喽。”
随后它还不忘比手划脚地描述:
“而且好巧不巧,自从那些人杀死了鯥鱼后,柢山附近的大片区域水流干涸,导致土地贫瘠,庄稼颗粒无收!”
听完,陵光君有些讥讽地扯了下嘴角,目光透着一丝凉薄,无奈道:
“凡人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切不过就是因果循环罢了,本君又能如何?”
“就是,一定是报应!”
小白狐努起鼻子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敏锐的茸毛耳朵忽而动了动,说:
“神君哥哥,你听,凡人的声音。”
陵光脸色倏然一沉,随即行至到殿门口,放眼俯望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
只听一众恳求的声音齐刷刷传来:
“跪求神君大人开山容我们避难!跪求神君大人开山容我们避难……”
那些气息惙然的百姓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地磕头谢罪,喊得声嘶力竭。
门口巍然不动的人垂下眼帘,“作恶的人为什么要让无辜之人受罪?”
小白狐不解地摇着尾巴,“那神君哥哥要放他们进山避难吗?”
陵光君轻点下头,终究心软。
他手掌一挥,为百姓们开路。
早已饥渴难耐的难民一涌而入,争先恐后地在柢山寻找饱腹的食物。
那些小型灵兽已经躲进了深山老林里,唯独只剩下灵果青草还能勉强食用。
人一旦面临生命威胁,更不知收敛,更会处心积虑地去苟活,哪怕只是简单的争夺食物和水源。
他们为了活着,似乎没有错。
安静的柢山一时间吵吵闹闹,哀声连连,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在山谷中。
战火连绵民不安,生灵涂炭不忍看。
有的难民还尚存感恩之心,双膝跪地朝着陵光神像不停磕头,泪流满面,嘴里念叨着无数句感谢的话。
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手持木棍的壮汉,对着殿台上的神君指指点点,直言不讳地骂道:
“我呸,什么狗屁陵光神君,全都是骗人的,我们苦不堪言难道他没看见吗?战火干旱难道他不阻止吗?!”
他一把掀翻了供桌,“口口声声说什么有求必应,老子之前祈祷了那么多次,也没见着他哪次给我实现过!”
其他人唯恐惹是生非急忙退到了一旁,所有人都畏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
灰头土脸的老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地祷告:“神君莫要怪罪……”
就在壮汉走到神像前准备拿起木棍时,忽然冲出来一个小姑娘双手张开护在陵光君的金身前,含泪大喊:
“神君大人明明救了我们,你为什么还要砸坏他的神像?!我不许!”
金碧辉煌的神像在此刻显得异常暗淡,双目也悄悄闭上,神像的眼角在无人察觉的刹那间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壮汉用力拉扯着拼命挡在神像前面的小姑娘,怒吼道: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给老子滚开,老子不想欺凌弱小!”
此时的女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竟一把抓住了他的大腿,哭喊着:
“不要,除非你打死我!”
“这可是你说的!”
壮汉举起手里粗糙坚硬的木棍,眼神凶狠,作势就要敲击到女孩头上。
下一秒,他手中的棍子突然不翼而飞,全身就像被雷电劈中了般,不停地瘫倒在地上抽蓄,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见状,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立刻跪了下来,纷纷害怕地求饶:
“神君发怒了!神君发怒了!”
洁白的墙壁上陡然间映照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像是某种怪兽的倒影。
百姓们哪见过如此惊悚的一面,一个个生怕被吃掉,扭头转身全往殿外跑。
他们边跑还边恐惧地大叫:
“有妖怪啊!有妖怪啊!”
没一会,空荡荡的神殿上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胆战心惊,不知所措。
她本能地想朝外边逃跑,却一不小心被地上的贡盘绊倒,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紧闭着眼睛,身体察觉到了后面缓缓而来的脚步声,害怕地颤抖: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陵光君弯下腰朝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伸出手,柔声道:“别怕,起来吧。”
听到这个低哑却不坚硬,又带着一点温柔的音调,小姑娘捂着脸一点点回过头,透过手指缝隙看向来人。
在见到眼前风流倜傥的男子时,小姑娘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好些会才反应过来,借助对方的手站起身。
她打量着一袭红衣的陵光君,哆嗦道:“你你你……你是神君大人?!”
陵光抬起手指了指神像,又指向自己,“本君看起来不像吗?”
“没有没有,很像!”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下意识朝他身边靠近了一步,转过身恐慌地看向四周,“那刚才的妖怪是什么?”
陵光踢了踢脚边的小白狐,扬起一个微笑,“是它。”
小姑娘蹲下去揉着小白狐,“好可爱的小狐狸,怎么会是怪物呢?”
陵光:“你刚刚为何要挡在我的金身前?不怕被打吗?”
眼前那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立马摇了摇头,坚定不移地开口:
“不怕,神君大人于我们有恩,不该被辱骂,更不该被人恩将仇报,您在我心里,一直都是百姓敬仰的神明。”
原来在这如同炼狱的人世间竟还能有幸看见那点微乎其微的善意。
但他真的是世人敬仰的神灵吗?
世人敬仰他,不过是为了心中所求罢了,一切都是平等交换。
“谢谢你。”
陵光抱起被揉搓舒服的小白狐,款款往身后退去,而后嘱托了一声:
“姑娘安然待在柢山上,记得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们见过面哦~”
“我一定保密!”
小姑娘话音刚落,一人一狐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小狐狸再次睁开眼时,所处的地方已不再是柢山,而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神君哥哥,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呀?断手断脚的好膈应狐啊!”
陵光抱着怀里的小狐狸,顺了顺它柔软雪白的毛发,声音极其沉定,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我们走一次人间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