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冷了, 总是在下雪, 即便是太阳天也是冻得很, 于是猫崽子也不怎么出去玩, 终于想起来韩昀这个铲屎官,成天在他怀里窝着。

  沈暄和怕韩昀闷, 其实并不太拘着他去哪儿,只是唯一的条件是需要有下人随从, 出宫的话也要有侍卫随行。但韩昀总是很少出去,他常常睡得晚,醒来了就是吃饭散步, 再不就是抱着猫倚在窗边看雪看书,安静得甚至让沈暄和感到不安起来。

  “最近总见你咳嗽,是不是病了?”

  现在已是临近年关,沈暄和也闲了下来, 便成天地和韩昀腻在一起。

  韩昀翻过一页书,淡淡道:“有些着凉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沈暄和不赞同道:“风寒可大可小,还是叫御医来看看吧。”

  韩昀皱眉, “我是大夫, 我自己心里有数。”

  见他似乎有些生气了, 沈暄和只得服软, 忙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的。”顿了顿,又问, “过几天,等天气没这么冷了,要不要一起出宫去逛逛?”

  “唔?”韩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软骨头似的靠着软榻,“出宫,去哪里?”

  沈暄和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低声说:“我们可以去逛逛先前睿王府外的那条街,还记得吗,那条街上有个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可你每次都只吃冰糖,山楂都是我吃掉的。还有那个捏糖人的老奶奶……”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带着些眷恋和遗憾地回忆着过去的那段时间。

  现阶段来看,其实他和韩昀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所以再想起过去时,以前那些——那些在韩昀离开他最初几日午夜梦回时令人崩溃的绝望和痛苦仿佛已经逐渐远离了他,苟延残喘的生活终于得到了解脱。

  那些曾经在皮肉上肆虐的伤口被时间敷上麻药,以屏蔽痛觉造成痊愈的假象,但终有一天沈暄和会知道,没有什么伤害能够完全愈合,却不留下半点痕迹。

  他兀自念叨着,事无巨细地说着他们的过往。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然一重,他小心翼翼扭头看过去,却是韩昀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沈暄和摸摸他的脸,忍不住笑。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

  看似平静的生活麻痹了沈暄和,他一直没发现韩昀的异样,直到他突然陷入昏迷。

  沈暄和几乎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叫了过来,最后诊断出是一种□□,成分虽然复杂,但却不像是精心调配过,有几种成分的分量已经超出了标准,例如夹竹桃和砒石,所以才会导致药效的不稳定和发作时间加快。

  在听到诊断结果后,沈暄和差点没把寝殿给拆了。

  沈暄和本以为是有人对他身边的人下手企图威胁他,但当他看到韩昀醒来时平静的神色时,心下却是一凉,浑身上下流淌着的因愤怒而滚烫的血液更是如坠冰窟般迅速冷却了下来。

  沈暄和张了张口,却只听得见嗡嗡的轰鸣声在脑袋里炸响,苍白的指尖痉挛似的颤抖起来。

  他像是被人拿着锤子猛地重击在胸口一样地躬起身子,溺水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沈暄和踉跄着上前,却被台阶绊了一下,径直扑倒在韩昀床前。

  “是……是你——故意……”

  声音嘶哑得像是迟暮的老人。

  然后,他看见了韩昀的笑。

  那人偏过头看他,一双唇毫无血色,他在笑,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气里。

  “对,是我。”

  “真是抱歉,我的记忆力,怕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

  说完,他皱了皱眉,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嘴唇内侧氤氲出几分不详的殷红来。

  韩昀擦过身撑着床勉强支起身子,他咳得厉害,愈来愈多的鲜血从口中涌出。

  沈暄和登时慌乱起来,大声呼喝着御医,于是在外面等候的太医们再次鱼贯而入,呼啦啦围了上来。

  韩昀被沈暄和扶着躺好,他其实很嫌弃旁边自己吐的血,偏偏又没力气挪开,只能像个纸片人似的瘫着,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眼前很快又被黑暗笼罩,有一瞬间韩昀以为自己昏迷了,然而清醒的神智却告诉他并不是这样,反而像是……瞎了?!

  他吓了一跳,慌忙眨了几下眼睛,短暂的模糊过后,视野才再次恢复清晰。

  但光明并未持续太久,保持清醒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御医们一身的冷汗,大气不敢出,围在他旁边几乎是以气音在交流。韩昀感觉有些晕眩,他忍不住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沈暄和一夜没有合眼。

  他呆呆地坐在床前,各种不同的念头在他脑袋里交织,他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沈暄和只是呆坐着,握着韩昀的手,一动不动。

  他不明白,也不敢深想,为什么会把自己心爱的人逼到这个地步。

  韩昀醒得早,他还是没什么力气挪动和说话,但沈暄和一直看着他,所以马上就发现他醒了,忙问:“要不要喝水?”

  韩昀艰难地点头。

  他很少经历这种把自己毒死的过程,奄奄一息的感觉着实不太美妙。

  沈暄和给他倒了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着。

  韩昀又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缓了过来,撑着床想坐起来,沈暄和伸手去扶他,并且在腰后垫了个软垫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阿昀……”

  沈暄和轻轻摸他的面颊,韩昀瘦了,他不是没发现,只是对方向来不爱吃的太饱,又总用吃多了水果做托词,于是沈暄和便也不好硬逼他吃,更是没想到这份儿上。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过下去,是不是?”

  沈暄和问。

  韩昀闭了闭眼,刚才眼前不知道怎么的又模糊了一下,他不敢再睁开了,怕下一秒看见的就是一片漆黑。

  沈暄和颤声道:“是我……是我把你逼成这样,是不是?”

  他固然想和韩昀在一起,为此可以牺牲任何人,但那任何人里并不包括韩昀。沈暄和还没极端到就算得不到人也要把他弄死的地步,他可以对自己狠,却没办法对心上人也狠。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如果早知道韩昀存了这样的心思听他的话留在他身边,沈暄和绝不会那么做。

  韩昀睁开眼,眼前依旧有些模糊,像是近视没戴眼镜似的。

  他扭头看向沈暄和,问:“沈清让在哪里?”

  韩昀知道沈清让已经死了,就是不知道是被弄死的还是自尽,他想听听沈暄和会怎么回答。

  沈暄和顿了顿,说:“我……我不知道。”

  韩昀眼下是这种情况,他断是不敢把沈清让已经死了的事情告诉他的。

  韩昀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扯了扯嘴角,说:“沈暄和,你真自私。”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却不允许我过上一天如意的日子。”

  他看着沈暄和,一字一句道:“哪怕,是在我快要死的时候。”

  沈暄和的面部肉眼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他被某个字刺激到了,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不会死的,阿昀,我不会让你死。”

  韩昀垂下眼,不冷不热道:“我是大夫,我心里有数。”

  沈暄和难听地笑了笑,嘶哑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是,你心里有数,你总是什么都有数,什么都知道。韩昀,你对自己就那么狠——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忘掉他,是不是从来都没信过——”

  “是。”韩昀冷声打断他的话,声音微弱,却带着十足十的冷漠和嘲讽,“我不信你,甚至是恨你,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

  空气安静了很久,沈暄和面白如纸,看着竟比韩昀这个病人还要惨淡。

  韩昀迟钝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沈暄和,我就快要看不见了。”

  “我希望,能见他最后一次。”

  至于沈暄和要怎么把沈清让找来,他才不管。

  哼。

  ******

  彻底失明那天比韩昀想得还要快,在两天后他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跟高度近视一样五米之外人畜不分了。

  他本来没想那么快表现出来,但毕竟是第一次眼瞎,操作还不太熟练,走路的时候差点被一个矮凳绊倒,好在沈暄和及时扶住了他。

  沈暄和最近总是和他待在一起,和以前比起来话少了很多,就像空气一样安静而毫无存在感,只有在韩昀遇到麻烦的时候——比如被矮凳绊倒这次,才如同透明人突然实体化似的,在韩昀都快忘了他存在的时候才冷不丁的从角落里冒出来,将他稳稳扶住。

  韩昀惊魂未定地抓着他的手臂,沈暄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但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韩昀也只是看见一片肉色在晃动而已,眼珠迟钝地跟着左右移动,沈暄和心里一紧,忍不住抱紧了他。

  韩昀安静地任他抱了会儿,沈暄和靠着他的肩,忽而自嘲一笑,说:“真是可笑,居然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不会拒绝我。”

  “我以前也没拒绝你。”

  “不一样,”沈暄和低声说,“以前,你就算一动不动,我也能感觉得到你的抗拒。但现在……”

  就像是一个入狱的囚犯突然得知了自己即将刑满出狱,于是对监狱里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只慢慢地等着熬着,盼望着自由的那一天。

  原来,死亡对于韩昀来说,竟然是一种解脱。

  沈暄和眼眶酸得厉害,仰头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是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扫过他的下唇,但可惜的是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却不再如以往般明丽清亮,沈暄和喉中一哽,勉强压下心底的涩意,说道:“该喝药了,阿昀。”

  “你知道这不会有用。”

  “我是知道。”沈暄和说,“你是最好的大夫,我知道,也不指望宫里那些御医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可但凡有一线希望,我总要试一试。”

  韩昀瞥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怜,也不再和他抬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随便你。”

  自从他在药园里给自己折腾到中毒后沈暄和就不准他再独自出去了,更不准乱吃东西,从水果到零食到正餐,各种饮食也是经过层层检查,以避免任何食物相克的现象发生。

  喝药吃饭完后韩昀有些疲倦,抱着猫靠在软榻上看窗外的雪,沈暄和坐在他旁边,说:“快过年了。”

  韩昀捻捻猫咪的耳朵尖,听着这小崽子软软糯糯地喵了一声,心情不由好了许多,问道:“朝上没事么?你整天待在我这里。”

  “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韩昀不吃他这套,又问:“沈清让在哪里。”

  “……”沈暄和深吸一口气,说,“你不要着急,我已经,在找了。”

  安静了一会儿,韩昀又问道:“沈暄和,你有没有后悔过?”

  “在你出事以前,没有。”

  韩昀不说话了,他本不该对沈暄和的良心有什么别的想法,但答案竟然和他所预料的不尽相同,忍不住对自己竟然能撼动他而有些小惊讶。

  沈暄和低头捏着猫咪的爪子,尖锐的指甲在肉垫里忽进忽出,猫崽子顿时恼了,愤怒地嗷呜挠了他一爪子。

  “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动物。”沈暄和收回手,自顾自地说道,“母妃出身不高,也不受宠,皇子们各自抱团,没人搭理我,我就在后院和兔子玩,把它从小养到大,然后照顾它生的一窝小兔子。”

  “后来没过多久,,母妃抓了那只兔子,当着我的面掐死了,兔子窝也被烧了,小兔子幼嫩得很,还不会跑,一只都没活。”

  “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母妃说心不够狠,就当不了皇帝,我想做皇帝,我想做万人之上,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他笑笑,目光有些怅然,说:“我想……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可现在,木已成舟。”

  为时已晚。

  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微颤抖,又很快被他压下来,说:“我是真的爱你,阿昀,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兔子有很多,白兔子灰兔子棕兔子黑兔子,掐死一只还有一只。但韩昀不一样,他是独一无二的,沈暄和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人生中真的还有些东西会比自己还要重要,而这与他从小到大接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教育大相径庭。

  他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很慢,现在也是一样。可以前那些东西——知识也好技能也好,勤能补拙;但感情这码事,尤其是爱情,却不是努力就能学会的。

  他早该认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