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住的人不多, 撇开沈暄和这个捡回来的病人不算,也就只有师父的徒弟陆青时, 一名叫做韩一的小童和韩昀自己而已。

  习惯了现代生活的韩昀乍一来到要啥没啥的古代还有些不习惯, 吃完晚饭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苦恼地揉揉额头,天空倒是干净得很, 难道要爬屋顶上看星星?

  正想着, 陆青时拿着盆水和毛巾走了过来, 说:“阿昀,那位公子该换药了, 要你去还是我去?”

  “我来吧。”韩昀接过水。

  房间里, 沈暄和正倚在床边看书, 是韩昀拿给他的,有医书也有一些游记, 书页被保护得很好, 于是沈暄和也整齐而小心地捏着,注意不要弄皱了。

  韩昀将水盆放在床头边的木柜子上,沈暄和偏头望着他笑:“是该换药了?”

  “嗯。”

  沈暄和翻了下手里的书, 说:“我看韩公子似乎有许多游记,山上虽然环境清幽, 但到底寂寞了些, 不知道有没有下山去过?”

  “偶尔。”韩昀说,拿了个托盘走到药柜前翻找,“曾和师父下山看诊过,但次数不多。”凭着记忆, 他拿出几个小瓷瓶和纱布。

  “如果……”沈暄和在他身后轻声说,“如果,有一天,在下邀韩公子一同下山游玩,不知道您是否会答应?”

  韩昀捧着托盘回身,正对上沈暄和笑意盈盈的凤眸,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便是苍白的面色和身上一圈圈缠着的纱布也难损他的姿容。

  不过……一个要企图谋朝篡位的人摆出这幅样子,是还嫌别人看不出来他心怀鬼胎么?

  韩昀动了动嘴唇,而后垂下眼,一言不发地走回床边。

  他抬手去解缠在沈暄和腰间的纱布,他受伤颇重,背后被人砍了一刀,整个人又被一柄类似长剑之类的兵器刺了个对穿,说实话,韩昀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这样一身的伤在没有现代医疗的情况下竟然还活得下来,也算是奇迹了。

  “韩公子,”沈暄和捉住他的手,他手掌宽大,掌心略显粗糙,显然是练过的,和他比起来韩昀的手就显得纤瘦多了,被他虚虚地拢在手里,“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他声音依旧温柔,却又有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韩昀抬眼看他,将手抽出来,面色不改地继续解着纱布,淡淡道:“或许吧。”

  把纱布拆完,韩昀又起身走到水盆边将布巾沾湿后拧起来,一边说:“叫我韩昀。”

  这什么公子的,真是听着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沈暄和一怔,而后便笑了,说:“好,韩昀。”顿了顿,又说,“我叫沈暄和。”

  韩昀因为金团子的关系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也就没有刻意问,说话时也是平铺直叙,倒真是一次都没叫过他。

  “暄和。”

  清淡的嗓音伴着布巾上水珠滴落进盆里的细微声响,微凉的轻风从窗缝中溜进来,撩起他耳侧的碎发。韩昀心里暗道一声长发就是麻烦,一边把糊到脸上的头发拨开,走过去给沈暄和将伤口周围凝结起来的药粉的血污擦干净。

  沈暄和忽然伸手,微微屈起手指在他脸颊上抹了一下。

  韩昀抬头看他。

  沈暄和笑笑,说:“有水珠。”

  哦。

  韩昀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对于沈暄和的心思他甚至懒得再去猜——更何况,在经历这么多个世界之后其实也并不难猜。他忽然有些怀念起那张熟悉的脸,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和笃定,韩昀总觉得那人不会害他,不管他是谁,只要还是“他”,就可以放心地在他身边。

  沈暄和的伤势虽重,但他自身体质不错,休养个三四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古代虽然没有现代医疗的优势,但自有其独到之处,沈暄和身上那几道伤愈合得很快,用不了几天,他已经能帮在药园里侍弄草药的韩昀端水了。

  至于侍弄花草——韩昀表示他也很绝望,把一个习惯了手机和f的现代人搁古代来简直是灭顶之灾,韩昀对医术没什么兴趣,看看游记之类的杂书倒还可以,除此以外的,打发时间的业余活动就是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喂喂小动物了。

  于是沈暄和拿着水壶过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韩昀蹲在地上扒着土,两只兔子翕动着三瓣嘴趴在旁边,半点不怕生,一只大些的甚至主动着蹦跳过去踩在韩昀的袍角上。

  韩昀回过身把兔子抱起来放到腿上,捏捏它的耳朵尖。

  沈暄和手里拿着水壶站在原地,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当然,住在山上也有山上的坏处,毕竟毛绒绒的小东西可不止兔子这类萌物。

  这天晚上,韩昀换药完,把瓶瓶罐罐都收回柜子里,结果合上柜门时却看见一只腹部肥硕的蜘蛛猛地从柜子后窜了出来,吓得他浑身寒毛炸起,连连后退了几步,正撞在沈暄和身上。

  沈暄和刚缠上新的纱布,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衣,韩昀几乎是靠在他怀里的,而当事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如临大敌般地死瞪着那只蜘蛛,浑身僵直。

  沈暄和顿觉好笑,他把韩昀虚虚地搂住,带着他后退几步,说道:“是蜘蛛。”

  “……废话,我知道是蜘蛛!”

  韩昀翻了个白眼,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南方会啪啪啪起飞和滑翔的大黑蟑螂和毛绒绒的蜘蛛,一见这俩东西就走不动道,忍住不尖叫已经是他最大的风度了。

  “小虫子而已。”

  沈暄和和颜悦色地说,从腰间摸出一把短而利的匕首,手腕一甩便以巧力掷了过去。

  刀尖正中蜘蛛腹部,甚至还陷入了墙壁几寸,韩昀几乎能听见那鼓鼓囊囊的肚子汁水四溅地噗嗤一响。

  我靠。

  韩昀脸色铁青地转过身,这才发现他和沈暄和之间极近的距离,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在想到身后的那块墙壁上有什么时硬生生止住了。

  沈暄和维持着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韩昀贯穿的白衣换做了藏青色的长衫,暗沉的深色越发衬得他肌肤如玉,一截细白的颈子从衣领探出,沈暄和的视线便忍不住顺着脖颈的弧线往里钻去。

  就在这时候,却冷不丁被韩昀推了一把。

  沈暄和一时不察,愣是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一步。

  韩昀看也不看他,一声不吭地略过他往外走去。

  沈暄和往外望了望,将衣服穿好,拿了件披风也跟了出去。

  现在是秋天了,风不大,但是够凉,尤其是晚上,那风就像是能往骨头缝里钻一样寒冷锐利。

  沈暄和快走几步赶上韩昀,展开披风给他披上。

  韩昀回身看他,说:“你伤好得差不多了。”

  “嗯。”沈暄和低低应了一声,然后笑了,“你在赶我走么,和陆公子一样?”

  陆青时和韩昀不一样,他在外待过,王爷名讳不虽说如雷贯耳,但稍加打听还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

  他们隐居雪峰山,陆青时不愿沈暄和的身份带来麻烦,在沈暄和能够下床走动后就暗示过两三次他该走了——就算自己没法下山,让他代为联系王府的下属也是可以的。

  韩昀收回眼神,又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前走。

  “想走便走。”

  “那想留下,就能留下么?”

  沈暄和没有等来回答,于是他又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同下山去走走转转,你说呢?”

  韩昀说:“下山?哪里?”

  原身只和师父下山看诊过几次,对雪峰山以外的认知很有限,地方都搞不清楚。

  “京城。”

  韩昀动作一顿,“你家在那里?”

  “算是吧。”沈暄和说,“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你要带我去你家?”

  “嗯,”沈暄和说,低垂着的眉眼温和清俊,“有何不可?”

  韩昀拢了拢披风,其实他是想去的,本来古代就无聊,再在山上闷个几年非得闷出病来不可。

  “阿昀,不知道你可曾婚配?”

  沈暄和忽然问。

  韩昀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说:“不曾。”顿了顿,却是笑了,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承载着皎洁月色,明丽无边,“怎么,你要给我介绍京城的小姐?”

  “不是。”沈暄和摇头,伸手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而后,说,“京城的小姐们凶猛如虎,我只是担心,阿昀会被别人抢走。”

  韩昀挑眉,被他的用词逗笑了,“你胡说,什么凶猛如虎,怎么可能。”

  虽然他是弯的,但对如花似玉、弱柳扶风的姑娘们,韩昀还是很有怜香惜玉之心的。

  “真的。”沈暄和叹气,状似惆怅,“阿昀,你若是走在街上,肯定会被姑娘们丢的香囊淹没。”

  韩昀反问:“你呢,也没少收香囊吧?”

  沈暄和说:“没有,从来没有。”

  韩昀不信,只听沈暄和又说:“我平日里不怎么出门,而且……你不知道,在见过一个人之后,我就决定以后只收他的东西。”

  说这话时,沈暄和专注地望着他,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目,内勾外翘,瞳仁漆黑,眯眼时略显凌厉,放松时便是柔和的姿态,十分有神。

  沈暄和就这么看着他,不等韩昀说话,他又伸手去碰他系在腰间的玉佩,抓起来轻轻握在手里,说:“我看这玉佩很不错,阿昀不若将其赠与我,如何?”

  他笑着,笑容似乎是沈暄和常有的表情,逢人便笑,看似十分平和好相处。

  韩昀望着他的笑脸,却只是想着,这人倒是挺会撩。

  而且,想把他往山下拐的意图也十分明显。

  韩昀抿唇,露出一个弧度极浅的笑,然后将玉佩拆下来。

  “好。”

  隔天,陆青时便眼尖地发现韩昀的玉佩跑沈暄和那里去了,当时便眼睛瞪得抖快要脱了框,好歹忍住了拔剑的冲动,寻了个没人的时候把韩昀拉到一边。

  “你的玉佩怎么会在他那里?”

  “他想要,我就给了。”

  “你就——你知不知道男子送玉佩是什么意思?”

  韩昀一撩眼皮,“送给心上人的东西?”

  “……”陆青时一哽,“那你还——”

  “没关系,反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青时愤愤不平地闭上嘴,结果却又听韩昀说:“过些日子,我可能和沈暄和一起下山。”

  又是一颗重磅□□,陆青时险些没背过气去,一想到师父的宝贝徒弟就要被大尾巴狼拐走了,陆青时又是慌又是怒,吭哧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知道沈暄和是什么人吗?”

  “嗯?”

  “他是王爷!”

  “哦……”韩昀懒散地应了一声,“挺好的,起码跟他下山不用挨饿。”

  “……”

  陆青时一副天要塌下来了的样子让韩昀忍不住笑,说:“就是去京城玩一玩,没什么的。”

  陆青时依旧紧张:“我和你一起去。”

  “你走了谁看家?”

  “韩一。”

  韩昀挑眉:“你确定?留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个人待在山上?”

  “可让你一个人和沈暄和去京城,我就能放心?”

  “师兄,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放普通人家里已经可以做父亲了。”

  陆青时说不过韩昀,最终只能同意,但随后又交给韩昀一个木牌,叮嘱他千万不可以离身,如果惹上了麻烦,就拿着木牌到京城云溪路最东边的那家酒馆,掌柜的自然会帮他。

  韩昀掂量了一下木牌,分量有些重,好像不完全是木质。他又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照了照,发现木牌中间竟然有个泛着金光的夹层,原来是有一层金子,难怪这么重。

  陆青时已经转身走了,韩昀看着他的背影,他总是穿深色的衣服,手上拿着剑,不管是剑上还是身上都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朴素得很。

  韩昀顿了顿,转而将木牌了收起来,没有系在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