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昀跟着晏卿上了房车。

  韩昀关上门, 有些局促地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晏卿把披着的大毛巾换成了浴袍,随手擦了擦头发后就把毛巾扔到一边,然后坐到韩昀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拿起一旁方桌上的报纸翻看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和Milson聊得很开心?”

  韩昀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说上班时间聊天影响工作,可晏卿那会儿在拍戏, 他也没什么可做的。

  “不用紧张, ”晏卿漫不经心地笑笑, “就问问而已。”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如以往般清透。一双漆黑冷沉的眼睛平静无波,不再是温温柔柔的模样, 看得韩昀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

  “就是简单聊了几句。”他说, 歉意而紧张地冲他笑笑,“晏先生,如果您不喜欢的我下——”

  “是,我不喜欢。”晏卿说。

  “……”韩昀被对方的直白噎了一下, “对不起, 下次不会了。”

  晏卿看着他,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被捏紧的报纸泛出几道折痕。

  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韩昀有些莫名,他顿了顿,说道:“我想是没有的,晏先生。”

  晏卿没有再说话, 韩昀察觉出点不对劲了——其实他一开始就觉得现在这个晏卿的状态不太对,基于先前金团子给他看的文案,韩昀确定眼前的晏卿已经不是他最先见到的那个人格了。

  晏卿微微点头,但他仍然看着韩昀,眼里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苗,久久无法熄灭。

  “好了,你先回去吧,明后两天不用过来。”晏卿说,怕韩昀误会什么,他又补充道,“明后天我打算休息,没安排什么工作,有需要了再给你打电话。”

  韩昀点点头,他离开后,晏卿几乎拧成一个疙瘩的眉毛才松开来,他语气不耐地问:“和他说几句话而已,你吵什么?”

  “你不许动他!”

  这句话同样是从晏卿嘴里冒出来的,但相比上一句,语调却是轻柔和缓了许多,哪怕这会儿带着几分怒气和焦急,却也没有方才那般冷厉。

  晏卿轻嗤一声:“现在的身体是我在管,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接着自言自语道,有些着急的模样,“你刚才表现得那么明显,韩昀看出来了怎么办?”

  “不会。”晏卿说,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冷淡,“没人会想到当红影帝会是个双重人格的神经病,顶多当我是喜怒无常罢了。”

  “是精神病。”

  “随便吧,反正在其他人看来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被主人格纠正的次人格没有多作争辩,他把报纸扔到一边,向后靠着椅背。

  “他,很特别。”

  良久,次人格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也有这种感觉,莫名其妙的,突然就有了。”晏卿有些失神地按上心脏处,那块黑褐色的木头坠子在他的手掌上方轻轻晃动着,“在公司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次是你在,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

  主人格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仍记得当初那股突如其来的悸动,狂跳的心脏让操控身体的主人格和潜藏暗处的次人格都感到了短暂的恍惚,耳边的声响仿佛在骤然间褪去,眼里斑驳的世界变为黑白。

  直到那个人也抬头看向他,他才再次感觉光亮和声音的存在,原本飘飘荡荡的灵魂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牢牢坠在了身体里。

  “韩昀……”主人格低声说,现在掌控身体的是次人格,但他过于欢欣的强烈情感甚至让面部表情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了起来,“我喜欢他。”

  “晏禛,我喜欢他。”

  晏禛是次人格为自己取的名字,他坚持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那很危险。”晏禛说。

  因为特别,所以危险。

  晏禛不同于晏卿,若说晏卿是绝对的感性,那么他便是绝对的理性,甚至连当初最先意识到主人格存在的也是他。

  十二年前,晏卿在美国留学时被查出患有人格分裂症,然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晏家视此为耻辱,所以对外仍然宣称晏卿在美国进修,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

  晏卿住院一年半,没有任何人去看望过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双重人格是多重人格分裂症的一种,国际上普遍认可的定义是:一个人具有两个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双重人格。按理来说,主次两个人格本本不应该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但不知是受药物刺激还是治疗方法走了岔道,次人格首先意识到了主人格和他在共用一具身体,随后认识了双重人格这一病症。在这之后,他作出各种努力试图和主人格建立起精神联系,在成功后,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并定下条约,决定伪装作康复的样子以逃出这个鬼地方。

  半年后,晏卿出院,回国休养。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完全康复,没人知道两个人格只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轮流着控制身体。而且不论是谁在外面,在外人面前都必须展现出和主体性格相近的一面,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异常。

  也正因为此,晏卿总是没什么交好的朋友,不仅因为很难有人能同时入得了晏卿和晏禛的眼,而且走得越近破绽便会越多,他们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但不论是作为晏家幺子又或是当红影帝,他都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存在,总有男男女女拼命往上贴。晏禛为了绝此后患,故意挑了几个小演员陪夜,然后又因为洁癖而只能用一些特殊的道具来把人反复折腾,半死不活地扔在床上让人隔天抬走。

  虽然他因此而在某些圈子里恶名远扬,但同时也省下了不少麻烦,这笔买卖不算亏,反正这些事他本来就不在意。

  不过,当然了,这些事情都是由性格相对强势坚韧的晏禛来做,因为次人格和主人格的性格差异相当之大,晏卿接受不了这些。

  就拿韩昀的事来说,虽然主次人格都对他产生了类似于一见钟情的好感——更恰当地说,那是一种更甚于好感的感情。但晏卿对此表现出了接受和顺从,他遵从本心地去接近韩昀,这让他感到开心和满足,于是便无意再去考虑更多;而晏禛则对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表现出了警惕和抗拒以及足够的自制力——尽管这很难,但他仍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去像晏卿那样,像是被蜂蜜包裹住的蚂蚁一般毫无反抗能力、甚至是毫无反抗之心地迅速沦陷。

  可是……

  晏禛用力闭了闭眼,置于膝上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痉挛颤动着,他握了握拳,强自压下心底那股叫嚣着去拥抱占有那人的激烈情绪。

  讲真,不管外面的人用什么眼神看他,晏禛一直以来都不觉得自己有病,对于精神病院那些医生的话更是不以为然。

  不过是两个人格共用一个身体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直到遇见了韩昀,他才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不正常了。否则现在这样心魔般的执念又该作何解释?

  ……

  另一边,莫名其妙就多了两天假期的韩昀仍然一脸懵逼。他在片场和大家一起吃了午饭,待到下午晏卿的戏份拍完后才和他们一起坐车回公司。

  一路上晏卿都没怎么说话,女孩儿们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晏卿说头疼,然后便又闭嘴不言。

  车里的气氛有些冷凝,猫颜把韩昀拉进他们的微信讨论组,然后打字道:【晏哥头疼是老毛病了,每到这时候心情都不怎么样,不要多打扰他就行。】

  韩昀问:【不用吃药吗?】

  【晏哥不喜欢吃药。】

  【那就这么生熬着?】

  糖糖说:【是呢,因为晏哥也不喜欢别人和他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所以连找人帮忙按摩按摩都没有过。】

  不喜欢和别人靠近,不喜欢肢体接触。Get√

  韩昀暗暗记下,省得以后触了他的霉头。

  晏卿的司机只把他们送回公司,猫颜问韩昀要不要送他回家,韩昀婉拒了,公司旁边就有个公交站,在这里搭车很方便。

  坐上车后没多久,韩昀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不过这陌生只是单方面的,因为打电话的那人显然认识他。

  “晚上好,韩先生,我是裴景行。”

  “……裴景行?”

  大概是韩昀的声音太过茫然,电话那头的人便主动解释道:“韩先生,我是那天不小心撞到您的人。”

  韩昀恍然,那天裴景行似乎有给他名片来着,不过转头就给扔了。

  “你好裴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真是对不起,那天我……”

  裴景行开口又是道歉,然后说希望能请他出来吃一顿饭,好补偿和解一番。

  韩昀听得想笑,若说现在还看不出来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那未免就天真得过头了。

  他说:“不必了,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儿,而且脏了的衣服也赔了。只是一次小意外而已,没什么和解不和解的。”

  裴景行附和了几声,而后话音一转,说道:“韩先生,是这样的,其实……我是碰到了个难题,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唔,怎么了?”

  裴景行说他是做设计的,主攻珠宝设计,在有灵感衍生的前提下服装方面也会有涉及。现在他缺一个模特儿,那天和韩昀见了之后觉得他的气质很符合他心目中Nireus(尼柔斯)的形象,希望能请他去拍一组照片。

  “Nireus?”

  这名字听着有些希腊的风格,但韩昀了解的神话故事并不多,尤其是名字都是一长串的希腊人物,除了赫拉和宙斯以外也就知道一个阿波罗太阳神了。

  “Nireus是泉水女神的儿子,希腊将领中的最英俊者。”裴景行说,带着伦敦腔的低柔嗓音说起英文来别有一番韵味,“也是我最新设计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名字。”

  韩昀垂下眼,笑道:“怎么会突然想要我去做模特?以您的能力,应该很多专业模特都会挤破了头争着抢着去吧。”

  “不不不,韩先生,我看中的是眼缘。”裴景行说,“这和招聘工作不一样,我手下的每一件东西都包含了我的思想和感情,所以在模特这方面看的不是专业与否,而是气质和感觉。”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自然,这份工作的报酬一定会令您满意的。”

  韩昀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有天晚上许秋用广告纸折纸盒子的时候,把其中一张撕下来对折好放进抽屉里,用其他的继续折盒子。韩昀趁她不在时拿起来看过,发现那是一条白金项链的广告。

  传单上的推销词说的是当季新款,价格不便宜,但项链的款式却是朴素,只坠了个钻石坠子,以极细的翡翠镶边,勾勒出一个祥云的图案。

  在广告纸的右上角,大红色爆炸型的圆框里标出了19999的价格,也就是2万。这在以往对韩昀来说不算什么的数字,以现在韩霆的工资,一家子却得小半年不吃不喝才买得起。

  钱啊……

  韩昀揉揉额头,问道:“工资是现结吗?”

  “是,当天结算。”

  “那些照片会用作什么用途?”

  “是公司内部用来产品软宣的画册。”

  韩昀想了想,他不太清楚这种类似兼职的工作性质需不需要签合同。不过……只是普通照片而已,应该没什么关系,见势不对大不了直接走人就是了。

  “那行。你先说个时间吧,我看对不对得上。”

  “明天可以吗?”

  “行,明后天我正好有空。”

  裴景行笑了,连声音都明朗了几分:“那太好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在明珠大厦见,我再带你去摄影棚。”

  “好。”

  回家后,韩昀上网查了查裴景行的名字,确实是有这么个人,而且身世还不错的样子。千度百科上说裴景行是中英混血,父亲是中国人,一位颇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和几个朋友联合开创了一家公司,母亲是英国人,是英国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自父母离异后他便和母亲到英国读书,本硕都在伦敦艺术大学就读,而且已经有不少设计品面世了,反响都还不错。

  百科里没有提到裴景行回国的事,但韩昀看到他父亲公司的名字——Van Star,这不就是韩霆工作的公司吗?

  韩昀一愣,之前韩霆说过他原来跟的老板要去旅游,把自己儿子叫回来管公司,新老板很年轻,刚回国,那天下午还出了车祸……

  难不成,他爸的新老板就是裴景行?

  ……

  隔天早上韩昀依言去明珠大厦和裴景行见面,虽然这是份临时的工作,但对方依然按规矩草拟了一份合同。他仔细看过一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才签下自己的名字。

  裴景行所说的那套蓝宝石首饰包括一只手表,一枚戒指和一对情侣手链。其实乍一听‘蓝宝石’这三个字,韩昀还以为会是blingbling的东西,好在实物并没有这么艳俗,蓝宝石也不是暴发户的镶嵌方式,而是切割成了细小的碎钻,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是蓝宝石,倒是意外的低调内敛。

  韩昀签了合同后就被工作人员带去化妆间,裴景行陪在他身边。

  韩昀是第一次化妆,而且一化就是大浓妆,该有的眼线高光和阴影一样不少。他是亚洲人,无任何西方血统,年纪又不大,面部轮廓本就趋于少年人的柔和。然而这高光阴影一打,韩昀硬生生地被化妆师掰出了几分混血儿般的冷硬锐利的感觉。等到完事儿后抬头一照镜子,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韩昀:“……”

  果然不愧是亚洲三大邪术之一,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在他化妆的过程中,裴景行一直倚在桌边看他,一开始的惊艳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歪头想了想,说道:“来,我们先拍第一套。”

  若说拍戏对韩昀来说可能还有些难度,但摆几个造型拍海报的能力还是有的,尤其是这种穿上西服装禁欲冷漠的装13照片,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第一组照片进展得很顺利,不过耗时并不短,虽然只采用其中几张,但他们照了非常多,各个角度各种强弱的灯光环境和各种特写,足足折腾到中午一点多才吃上午饭。

  第一组拍摄结束后,韩昀换回自己的衣服后走到镜子前卸妆。

  裴景行走上前道:“我帮你吧。”

  韩昀本想拒绝,但鉴于他刚才拿化妆棉抹眼睛时不小心把卸妆水也弄进去的惨痛经历,看来现在还是点头比较好。

  裴景行找工作人员要了几根棉签,倒上卸妆水后动作小心地帮韩昀擦拭内眼线。

  “眼睛向下看。”裴景行低声说。

  韩昀照做,内眼线这东西画上后其实大体上看差别不大,但会让眼睛更有神,只不过上妆的时候他总担心那根细细的笔会戳到他眼睛里,这种体验真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裴景行和他离得很近,近到韩昀甚至感受得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而且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韩昀有些不自在,紧接着就听裴景行笑着问道:“不习惯?”

  “有点。”韩昀咕哝。

  裴景行温声说:“稍稍忍耐一下,再一下午就好了。”

  “没关系,没什么忍耐不忍耐的,分内的事。”韩昀笑笑。卸妆完后,他走到洗手间洗脸。

  等到出来后已经可以吃饭了,裴景行把盒饭递给他,两人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坐在小马扎上吃起来。

  留学归来的裴景行是个很健谈的人,彬彬有礼,周到地照顾着交谈中的每个人。

  有工作人员问起他是从哪儿找来的模特,有这样的身材和脸的人居然不是混娱乐圈的,实在是广大女观众的巨大损失。

  裴景行和韩昀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笑笑:“唔……如果可以,我还真希望不是以这种形式遇见。”

  讳莫如深的神色让大家顿时更加好奇起来,裴景行说:“知道技艺不精的骑士骑着马把王子撞了是一种什么体验吗?”

  韩昀:“……”

  怎么他就成王子了???

  摄(老)影(司)师(机)看了眼一声不吭低头扒饭的韩昀和一脸笑意的裴景行,猥琐一笑:“知道知道,就是一种成功撩到汉的体验。”

  “噗——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