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人的身影彻底消散之后,傅青逸被无形的弯曲的波浪驱逐出了产房。

  他重新站在了河流的正中央,眼前的浪花还缓缓转着圈,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傅春鹃所站立的位置上蒙上了厚厚的白雾。傅青逸张望着,确认她不见了,丝缕不安浮上心头。

  “你是被大家爱着的。”

  塔兰·伯德的声音突然在傅青逸耳边响起。他银白色的发丝挂在耳际,随着耸肩的动作摇晃起来,声音轻快道:“欢迎回来,幸运值为八的小小幸运儿先生。”

  “你好,塔兰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傅青逸先礼后兵,学着他说话的腔调先郑重地点了点头,才向塔兰验证他心中隐约出现的猜想:“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我认为我如今回想起的一切显然和正在经历的所谓的生死奇点有关。换句话来说,被谭深绑架很可能导致我死亡对吗?”

  傅青逸冷静地叙述着,他仔细观察发现,在谭佑霜那条不短不长的彩色命运线下还隐藏着一条纯白的丝线。那是傅春鹃的命运线,没有颜色,是他能看到谭佑霜死后傅春鹃和塔兰交流的直接原因。

  “是这样。但是你怎么一来就这么关注这个?”塔兰饶有趣味道。

  “因为我妈最后一次见我的机会就是我跨越生死奇点的时刻,之后她就会彻底消散。”第二世对于傅青逸的改变来说太大了,即使说着生离死别的话,曾经占据他眉眼的忧郁也消失不见,沉稳变成了新的主色调:“我当然关注这个。”

  “这的确是她最后一次见你的机会,但她不会消散,”塔兰认真纠正傅青逸的话语:“她是被选中的人,将重新投入神的怀抱,开启她崭新的一生。”

  “……”

  新的人生。

  尖刺扎破了忧虑,傅青逸和当时默念着这句话的傅春鹃情感忽然重叠。他一下子理解了那时的傅春鹃。

  “到时候,我妈妈会是什么样的?”傅青逸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柔的藻荇般沉湎在由想象编织出的甜蜜美满的梦境里。

  他仿佛能看见一个青春阳光的小女孩在父母的关爱和簇拥下成长。她可以温柔,可以飒爽,可以大笑,可以哭泣。她将学习一切她感兴趣的,她将勇敢地在爱的包裹下一路前行,然后摘取她本该拥有的一切桂冠。

  ——傅春鹃本来就该是这样。

  天下的女孩本来就该是这样。

  “看来,你爱她并不输于她爱你。”塔兰浅色的眼睫垂落下来,神情若慈爱的父般圣洁。他十分欣慰地抬举起手腕,皓白的臂膀从长袍中滑出,长发极像流动的银子,随着手掌的移动而泛着凌凌波光。

  一掌拍出。

  悬浮在河面上的白雾从掌力轻飘飘袭来的方向开始凝聚成水珠,由点到线到面进行扩散。空气透明起来,只有一颗颗小小的停滞的珠子飘在空气里,像浮动的尘埃。

  两秒后,塔兰收回手。

  细小的水珠们似乎在短短一瞬间里失去了所有托举起它们的力量,钢铁一样滴滴答答落下,砸进河流,然后迅速汇聚成涓涓的溪水,继续日夜不息地朝着远方奔流。

  “你的母亲会过得像你这辈子一样好。”塔兰偷偷理了理自己的麻质长袍,把褶皱整理平整,同时神情肃穆道:“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谢谢。”傅青逸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到塔兰扒拉着袖口的手。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傅春鹃从溪流里钻了出来,带起细小的水花。

  在滴滴答答的河水的洗礼下,她的双眸璀璨如稚子,深褐的眼瞳里闪烁着纯洁与天真的光芒,再也不是那个被世俗磋磨得满身疮痕的妇人了。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生难忘。”傅春鹃边说边腼腆地笑,露出白净的牙齿,神态看上去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和傅青逸似乎变成了同龄人。

  傅青逸发自内心地赞美道:“妈,你真漂亮。”

  傅春鹃笑着,给了傅青逸一个湿漉漉的拥抱。

  “尽情地聊吧,欢畅地聊吧,生命与生命之间本来就没有怨讼。”塔兰银白的长发垂落在膝弯处,他翻开由纺锤变化而成的书页,低声说:“当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际上空时,你们将分别,然后走进独属于自己的人生。在最后的时刻,请好好道别。”

  傅青逸转头,温柔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傅春鹃的目光从来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过。

  他们对视,眼中的情绪复杂。有不舍,有遗憾,但更多的是释怀和绵延的不绝的思念。

  “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还好吗?”傅春鹃迫不及待地问她多年未见的孩子。

  你吃的饱吗?穿的暖吗?……有没有想过我呢?

  傅青逸伸出手指,牢牢地握住傅春鹃的手,微笑着给她讲述他的故事。

  “我过得很好啊,妈妈。”

  他笑着讲自己是怎么参加校园活动的,他讲学校里的趣事,讲秃头的班主任宋时,讲总喜欢趴在窗户边偷偷看学生听课状态的教导主任,讲他所经历的一切。

  “哇……”傅春鹃偏着脑袋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发出感慨,沉浸在傅青逸绘声绘色的描述里。

  太阳从东边慢慢地爬了出来。

  在日月交相辉映前,傅春鹃盯着自己目光柔和的儿子踌躇一会儿,憋不住问:“听起来你过得很不错,那……”她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傅青逸,低声问:”“那你想过我吗?”

  “妈妈,你问了一个傻问题。你怎么会问我有没有想过你呢?”

  傅青逸张开手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用力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委屈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

  月亮缓缓从西边升起,太阳和月亮的光芒将整条河流照得清澈见底。分离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知道那个孩子爱你,你要好好对他。”傅春鹃加快语速,抱着傅青逸依依不舍地叮嘱道:“你也要好好对你新的家人,知道吗?其实我见过你新的妈,她看起来很好……至少比我好,好好对她,就当把给我的那一份也补给她吧。”

  “你也好。你知道吗?我特别、特别、特别爱你。”傅青逸下颌绷紧,连着说了三个特别。他从没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过话,像个撒娇的小孩,一股脑地把自己所有的爱都掏出来,展示给傅春鹃看。他终于明白爱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东西。

  “我知道,”傅春鹃嘴唇颤动了一下,眼角沁了点泪。她摸着傅青逸的脸,一声声不舍地说:“我也爱你,我特别爱你。青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可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你从来都做得很好,下次不要自责了,我的离开和你没有关系,你是特别优秀的孩子。”

  “遇到,”傅春鹃哽咽说:“遇到你其实是妈妈的幸运。”

  我是你的骄傲吗?……我从来都做得很好吗?

  傅青逸怔怔地看着逐渐变得透明的傅春鹃,最终很委屈地低下头哭了。

  “要是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他想,可现在也不晚。

  他不想再怪罪自己了。

  我妈妈说我是她的骄傲。所以我要笑着和她告别。

  “再见了,”日与月同时高悬于碧蓝天空上,傅春鹃的命运线在朝向塔兰所在的方向回收,傅青逸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大声冲嫦娥奔月般飘向天际的她呼唤:“妈妈,一路顺风——”

  傅春鹃回应给他一个微笑。

  纯白的丝线在天际飘扬着,最终缠在了塔兰·伯德的手腕上,它像是风筝的线,系着离开家乡的游子和日夜思念的母亲。他们曾短暂地相逢,又将各自奔赴光辉的人生,新与旧之间没有怨讼,只有人生的故事同河水一起不断向前奔流。

  “恭喜你,傅青逸,你终于能够从虚幻走向真实。”

  塔兰·伯德朝他遥遥低下了头颅,半阖的双眼蒙着纤长的睫毛,朦朦胧胧只能见到漂亮的冰蓝色色块。他对傅青逸说的最后一句话,傅青逸余生都将记得。

  “回去吧,曾经迷途的羔羊,”他轻声说:“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呢。”

  *

  头顶的灯光在模糊的眼睛里闪过片刻冰蓝,像塔兰·伯德无悲无喜的眼眸。傅青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半天,从勒紧的麻绳中反应过来:哦,他现在还被谭深绑着。

  同时,几辆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向山林,然后齐齐刹住。

  在只能徒步上山的地方,傅青霜终于推了推陷入深眠的谭佑霜:“醒醒,谭佑霜,你要上山吗?定位显示青逸的位置离我们不远了。”

  谭佑霜睁开了眼睛,神色恍惚。

  傅青霜惊讶地发现,不过短短几秒,谭佑霜脸上复杂的表情全都收拢起来了。只是在昏黄的车灯下,他的眼睛还反射着淡淡的波光,似乎是哭过。

  “你还好吧?”傅青霜想:这么担心?这衬得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心多大呢。

  “我还好。”谭佑霜抹了一下自己的脸,从最后一跃而下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表情变得无比平静,嗓音沙哑道:“让我上山吧,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傅青霜顿两秒,旋即叹息着说,“去吧。”

  我都想起来了。和保镖一起在萧瑟寒冷的深冬山林里一股脑往前冲着,谭佑霜喉咙里冒出灼烧的铁锈味,他手指攥拢,眼眶发热想:哥,这次你不能再丢下我了。

  *

  “砰!”

  是一声枪响。

  房屋内,谭深旁边的男人朝警察稳稳地开出一枪,被年轻警察闪避过去,硝烟的气味却经久不散。

  疯了。在黑暗的甬道内,傅青逸被谭深带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身上还绑着麻绳。

  听见这声枪响,他脑袋麻木地想:怪不得他可能死在这个时候呢,这搁谁身上都容易死啊。

  “警察怎么追过来了?”谭深后面还有几个人断路,他边跑边骂说:“是不是你小子搞的鬼?”

  傅青逸嘴里还堵着布条,听见谭深的问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费力地往前跑着。脚底下的青石板路实在湿滑,不留神多少得摔一跤。

  “往旁边绕。”谭深指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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