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佑霜永远会记得这一天。

  他会记得被风鼓动的泛黄的树叶,他会记得淡灰色的压抑的天空,他会记得傅青逸惶恐的畏惧的眼神。他将铭记每一分每一秒的细节。因为那些东西同滚轮印章一样,掺着鲜红的血,反复在他的生命里碾压过去,给储存记忆的海马体从此留下最深刻的印痕。

  那是给人感觉很不好的一天。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这二十四个小时,谭佑霜都有一种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的预感。

  这一天从大清早开始就诸事不顺。

  一早,谭佑霜习惯性地挨着饿,从家里爬起来往学校走。走到一半,伴随着咔哒一声,谭佑霜心脏猛的一跳。他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哪里发出的声音,把书包脱下来一看,发觉是原本好好的书包带突然断裂开,风筝断线一样在空气中摇摆着。

  ——这个伴随了他好几年的书包就这样突兀地英勇退役了。

  或许是因为使用的太久了吧。谭佑霜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把沉重的书包抱在怀里,一路企鹅一般摇摇晃晃地走进学校。

  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

  烫着波浪卷的中年女数学老师脸上小小的眼睛分开,隔得远远的,嘴唇很厚,抹着粉紫色的口红。她很不喜欢谭佑霜,因为这个小孩没去她偷偷开的补习班上课,平时他的家长也丝毫不懂情识趣,不知道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她“意思意思”。

  要是他聪明一点,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也就算了,可这个学生邋里邋遢的,偏偏又是个傻呆呆的性子。

  “谭佑霜,戴毅,上来做题。”女老师扶了下眼镜,敲敲黑板,用鼻孔朝着这两个她不喜欢的学生。

  戴毅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小胖墩,在班里都算高的,和瘦条的谭佑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丝毫不妨碍两个人一起两股战战。他们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偷偷看了对方一眼,然后齐齐咽了下口水,丝毫不敢忤逆老师,哆嗦着就上去了。

  在全班同学面前,谭佑霜和这个同学一起得到了大清早的第一通批评。

  老师用中指推了推眼镜,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两个巨大的叉。她推搡着数学书,书脊磕在讲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女老师趾高气昂地伸出食指点了点这两个学生,口中骂骂咧咧道:“真是猪脑子,一点也教不动!不知道平时上课都干嘛去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写。”

  她尖锐的嗓音听起来很像在用指甲剐蹭黑板,难听且刺耳,谭佑霜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脏砰砰砰地跳,埋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在世界上。

  足足骂了好几分钟,女老师才停下来。她吭哧吭哧地喘了一口气,又端起茶杯咕咚灌了好几口水,啪一下把茶杯安放在讲台上,接下来讲别的内容了。

  谭佑霜很怕她,之后全程低着脑袋浑浑噩噩地听着,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把这节课熬了过去。

  想漂亮哥哥了。

  今天是周一,谭佑霜扳着手指看向窗外,期待的黑色眼瞳中却始终不曾出现过那个人的身影。

  “我,我来找一下傅青逸。”等到中午,没看见漂亮哥哥人影的谭佑霜终于跑到了他班上。

  “啊,你是傅青逸那个邻居弟弟吧。他今天请假了,好像是生病,你找他有事吗?”

  “没事,谢谢你。”谭佑霜垂头丧气地回班上了,连吃饭都没滋没味。

  下午傅青逸也没来。

  谭佑霜抱着坏掉的书包,慢慢挪着步子回到了家里。

  在上筒子楼前,他似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回头看了一眼,一只黑猫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眼睛似乎也是黑色的,幽亮,影子在日光下拖得很长。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团黑影,谭佑霜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他赶忙抱着书包往上跑,直到到了家门前才喘着气停下来。

  “我回来了。”谭佑霜嘴唇微动,敲了敲门。这一次是开门的是一个稍显臃肿的女人,在看到谭佑霜的时候,她垂下眸子扫了扫,突然问:“你书包坏了?”

  “嗯。”谭佑霜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进去吧。”女人打量了他一下,让开位置,没说这坏掉的书包该怎么处理。谭佑霜也不问,只是一溜烟地跑进了家,窝在狭小的房间里开始写作业。

  这是难得的可以稍微安心一点的时候。因为谭佑霜可以把门关上,直到吃饭前都不用出房间去看到他爸爸。

  “他书包坏了。”

  在关上门之前,谭佑霜听见妈妈这么不带感情地说了一句,脸上的表情很空洞漠然。躺在客厅中央喝酒的男人身上的肉随着翻身而一颤一颤,他不耐烦地睁开眯缝着的眼睛,同样咕哝了句什么。

  谭佑霜没听清,因为他在男人翻身坐起之前就赶忙把门关上了。把一切都堵在房间外。

  从书包里套出作业本,谭佑霜咬着笔杆,开始为今天的作业冥思苦想。

  还是有题不会。

  好难。

  谭佑霜愁眉苦脸地慢慢写下去,门外传来爸爸妈妈的争吵声。隔了一扇房门,争吵声变得隐约不真切,但谭佑霜听的多了,大概也就能明白他们在骂些什么。甚至连脏话都几乎能背出来。

  “婊子!”

  “死猪,**的货。”

  “……”

  谭佑霜心不在焉地写着题,竖着耳朵听着吵架声。他慢慢发觉,今天好像又不太一样。因为无穷无尽的争吵仿佛没有停止的趋势,两个人的声音穿透房门传了过来,辱骂不绝于耳。

  紧接着,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也出现了。

  ……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谭佑霜呆呆地想:等会儿妈妈应该又会被打,然后又要来掐他了。

  偏过脑袋去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残存的掐痕,谭佑霜焦虑地抠了抠手指上的倒刺,嘴唇咬得发白。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就如同被钉死在了椅子上,僵直着,甚至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更好。

  还不等谭佑霜心里稍稍缓过来,突然间,他听见门外的女人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尖叫。

  谭佑霜耳朵微动,不安地在凳子上扭了一下。

  很快,短暂的叫声再次响了几声,而后,一切就像被按了消音键一般,归于平静。整栋房屋变得安静极了,沉默像是被暴力豢养的兽,一点一点膨胀起来。

  谭佑霜胸腔里的心脏开始莫名地急速跳动,鼓噪着,催促他往外查看。

  犹豫一瞬,谭佑霜合上练习册,偷偷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门口开了一个缝,探出脑袋往外看,只能从缝隙里看见男人庞大的身影,小山一样挡在另一个人的躯体前。

  ——他手持的菜刀上在滴血。

  谭佑霜的脑子霎时间空白了。

  爸爸杀了妈妈。他脑海中在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全身开始颤抖,发软,几乎快要站不稳。

  跑。

  在电光火石之间,谭佑霜脑子里闪过了傅青逸的脸。

  哥哥摸着他的头,一遍遍说:“如果遇到危险,那就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谭佑霜被跑这一个字占据了全部心神,他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迅速从客厅中穿了出去,然后猛地打开门——跑!

  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在房门嘎吱一声响起的时候,站在被捅了数刀的女人身体前的男人才终于如梦初醒一般抬起了头。

  他凌乱的头发下有一张慌乱狰狞的脸,红血丝密布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将刀捅进了女人的体内。

  “我喝醉了,”他呢喃道:“对,对,我喝醉了,是因为我喝醉了。”

  刀上淌下的血却让被酒精填埋的大脑瞬间清醒了。

  不行,他左右焦虑地走着,在心里默念:不行,还有一个小崽子。

  要不杀了他,男人似乎已经疯魔了,他手背上的经脉因为用力而突起,癫狂地想:杀了这个小崽子就可以瞒住了!

  小兔崽子而已,居然也敢跑。男人颤抖着手,终于决定:实在不行再拉一个垫背的,反正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肚子里也不知道怀的是谁的种,那肯定不是他儿子,那肯定是别人的贱种……

  下定决心,男人猛然扯过桌布,匆匆抹了两下菜刀上的血渍,开始跟着大开的大门冲了出去。

  小孩跑不过大人的,要死一起死吧。

  男人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个狞笑。

  一阵风吹过。

  仰躺在地上的女人眼皮张着,已经彻底停止了呼吸。她歪着脑袋,大片的血液在身下淌开,眼球似乎还在凝视着打开的房门。

  模糊的唇形中,依稀还能够读出一个令她不甘和困惑的问题。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书包而已。”

  起风了。

  砰一声,风关上了罪孽的门。

  呼呼——

  风也吹到了谭佑霜的身边,带起他额头上凌乱的发。

  谭佑霜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跑这么快。

  他摸着栏杆,一溜烟地窜下了楼,狂奔着,下意识朝傅青逸家所在的地方跑去。

  五点过,筒子楼的居民要不然在家里吃饭,要不然还没下工,在外面行走的人所剩无几。傅青逸走在尚且空荡的路上,拿出纸擦了一下鼻涕,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感冒了。

  “阿嚏!”

  他打了个喷嚏,自顾自地说:“嘿,肯定是我一天没去学校,小霜想我了,我说。”

  “找他家真难啊。”傅青逸自信地看了看路牌,笃定道:“不过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走错的。”

  将纸巾扔在垃圾桶里的傅青逸不知道,这将是他未来无数次想起时都忍不住庆幸的事。

  每一次,在谭佑霜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没有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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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把小狗抓去给小傅当童养媳抵债了。

  (PS:写的时候联想到很多家暴杀妻案件,真的很痛苦。女孩子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平时也多练练拳什么的,保护好自己是最重要的!)

  特别特别感谢耐心等待的宝宝们,因为平时学业很忙,其实统共算下来我写文到现在也没多长时间,连一本写完的小说都没有,还是个新手中的新手。

  有很多次看自己写的东西,我自己都在想:哎呀,是不是我写的不太行啊,感觉其他太太文笔怎么那么那么好,有时也觉得有点难坚持。但是幸好有认真看书认真留评论的宝宝们呀,给了我特别特别多的鼓励,很爱你们,没法用言语表达噜。(挨着挨着亲亲吧)感谢在2023-08-22 18:28:25~2023-08-26 23:1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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