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泥泞的路上,向生命的河沿倒回,乳白色的灵魂带着满身尘灰,走过漫长的道路,终于在一个年轻的身影前停下。

  “妈。”在环绕的溪水里,傅青逸冲那个背对着他梳妆的女人小小声地喊:“是我,春鹃女士。”

  被水沾湿的长发变成一缕一缕,深黑色,贴在瓷白的躯体上。梳妆打扮的女人停顿了很久,然后把葱段一样的手指从发丝里穿出。她仍旧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傅青逸伸出了手,向上的掌心里还有一片淋漓的水光。

  ——可能那只是带起的溪水。

  “妈妈,我要干什么?”傅青逸仍旧用怯懦小声的语气开口,像生怕语气重了,会惊扰这一场奇异的梦。

  回应是轻轻的流水声和一片缄默。

  傅青逸也就不说话了。

  在他长久的,沉默不语的注视下,傅春鹃向他轻轻晃了晃蜷曲的指节。

  这是一个含蓄的邀请和退让,同每次吵架后饭桌上会别扭摆出的碗筷一样。尽管傅青逸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但他抿了一下嘴唇,孩子赌气似的也隔了几秒,就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勾住妈妈的指尖。

  手指是热乎乎的。

  傅青逸蓦地放松下来,松弛着身体缓缓迈步趟进水里。妈妈长长的头发在水里飘着,他小心地把它们收拢,然后轻轻地,贴着傅春鹃的身体放下。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水波荡荡,他们要一起往回走了。

  伴随着哇的一声啼哭,他握着那只温热的手,走向她开始的地方。

  ……

  “怎么又是个妮儿?这都第几个了?你这肚皮怎么这么没用!”

  响亮的喝骂声惊吓到了坐在门槛旁边的傅招娣和傅引娣,她们缩在那里,看自己的父亲用仇恨的表情窥视着大地。他脸上是黄土地一样皲裂的长长皱纹,牙齿紧咬,说话时一个一个字凶煞地往外蹦着,仿佛憎恨一切。

  不出意料的话,类似傅招娣和傅引娣,襁褓中的女娃应该也会拥有一个相似的平平无奇的名字。只是她命好,在盼娣两个字即将永远伴随着她的时候,有个走过的老头皱着眉头嘀咕:“小女娃家家,怎么取这种名字喃?”

  傅春鹃的父亲不说话,只是拧着深黑的眉,朝外面泥黄的土地上狠狠啐一口。

  “取好了名字,下一个好生儿子!”

  “这样?”老头摇头晃脑地说:“这样才生不出儿子哟。”

  “嘿!你说的什么话!”

  老头没有回答,只是抽着旱烟,跛着脚吧嗒吧嗒地走了。他须发花白的脑袋晃啊晃,雪白的发丝冰一样,在阳光下晃得闪眼。

  老东西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毕竟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嘛。

  傅春鹃的父亲捏着拳头想要挥舞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转转泛着血丝的眼珠,看了眼山坡上盛开的杜鹃花。

  那个时候正是草长莺飞的四月,于是傅春鹃就成为了傅春鹃。

  春天的杜鹃花漫山遍野。后来,傅春鹃的父亲总喜欢抱着那个头发稀疏的男孩儿,龇着牙喜气洋洋地对别人炫耀:“哎呀,幸好听大师的给鹃子改了名了,不然还不知道要生几个赔钱货!来,来看我老傅家的种!”

  “哎呀,好小子!哦呦,他还冲到我笑嘞。”

  “哈哈哈哈,像你,像你!”

  大人的笑声太吵,傅春鹃对此懵懵懂懂。但她很懂事,已经知道了她是地上的泥巴,弟弟才是长在她们脊髓上的花。

  红色的太阳高悬,同五月末就开始匆匆凋谢的杜鹃一样,时间过得太快了,没有机会让傅春鹃在大山间自由生长。她飘啊飘,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飘出故乡。

  十余岁,还长着一张青涩脸蛋的傅春鹃跟着两个姐姐跑到了大山以外遥隔千里的厂房打工。

  “我们娟子勤快又漂亮,还找了个好对象!”在工厂里干了好几年的活,大家都熟络了,傅春鹃的勤快能干大家有目共睹,有女工艳羡地说:“女人一旦找到了好男人,半辈子就不愁咯。”

  傅春鹃腼腆地笑,毕竟她从来也没想过天大的好事会这么落在了她头上。厂长的儿子会偷偷给她塞邓丽君的带子,会用她的名字编首歌唱,会用钢笔给她写一页一页的情书,还会睁着深邃的桃花眼,小心翼翼地抬眸说喜欢她。

  他们的恋爱多么顺理成章。

  直到后来有个小小的婴孩从傅春鹃的产道中被捧出后,她还时常喜欢对那个继承了她和男人样貌的男孩唱朴素的调子。

  “漂亮的杜鹃,生长在大山上,红艳艳的花儿真亮堂,好像那远方的红太阳……”

  曲调很美,但男人是靠不住的。

  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

  傅春鹃最终一个人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傅青逸在小城里落下脚的时候,看着远方通红的落日,想:还是靠自己最好,她要忘却被抛弃的痛处,要像钢一样坚强。

  然而爱一个人是困难的,特别是如果她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常的爱的话,那么她很难明白怎样才能正确的爱别人。过去的一切把傅春鹃磨成了一根偏激而泼辣的刺,正如自然界中所有独自抚养孩子的雌性一样,她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强势和凶狠才能保证安全。

  因此责骂代替了温言细语,她怒吼着,肆意批判,拒绝从她肚皮中落下的那个男孩走向任何脱离她掌控的方向。

  “你要好好的学习,将来出人头地,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你怎么能和其他小孩一起玩?”

  “你是不是又翅膀长硬了?我生你养你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自己吗?”

  “傅青逸,你自己想,为什么这次这么简单的题都不小心做错了?是考场上没带脑子吗?”

  “你真的让人失望,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我看你一天到晚只想往外跑。”

  傅春鹃成为了世俗生活里最常见的泼辣妇人。以至于傅青逸也时常不能理解,为什么再寓意良好的话到了她嘴里都会变成尖刺,将人刺伤。

  傅青逸不愿告诉他母亲,一个貌美年轻的单身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在小城镇里生活将遭受多少流言蜚语,他不愿也不敢暴露自己因为同那些人打架后,身上所留下的块块淤青伤痕。

  他展现出来的是永远接近满分的功课,是老师频繁的表扬与夸奖,即使这样傅春鹃还是会挑剔,但傅青逸的优秀毋庸置疑。

  每个人的成长期都是不同的,如果有人把成长期的早晚当成一场比赛,那么傅青逸一定会是其中的胜利者。那不光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窜得高,容貌漂亮,更因为他确实太早熟了,在傅春鹃看不见的地方,他早熟的不像一个孩子。

  但有时候,他又表现出了独特的孩子气。

  “妈妈,我捡了一只小土狗。”

  傅青逸抱着一直土黄色的小狗回家的时候,眼里散发着强烈的喜悦的光芒。他献宝似的把那只小狗举起来给傅春鹃看。

  “我们养它好不好?我很想养一只小狗。”

  “不行。”傅春鹃断然否定:“我养你就够困难的了,还要养一只狗?你是看不出我平时有多忙多累吗?”

  但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吼叫并没有打击掉这个孩子的决心。他仍旧执拗地抱着那只软乎乎的小土狗,眼里全是渴望。

  “妈,我们养它吧,它吃不了多少的,肯定很好养活。”

  疲惫的付春娟不想再和他争吵这个。她盯着这只小土狗看了很久,久到傅青逸的脸上出现了不安和挫败,久到小狗低低的发出叫声,才退让说:“先养着,如果你期末考试三科都能拿到满分,那我就同意你养这只狗。不然你哪里捡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语文现在要拿满分有点困难,95分以上可以吗?”傅青逸抱着狗,认认真真地冲傅春鹃谈条件。

  “可以,如果你总分是全班第一的话,那我同意你这个要求。”

  傅青逸思考两秒,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完成的事情,因此欢欢喜喜地说了一声谢谢妈妈。

  “饭在桌上,还是热的。”傅春鹃太累了,冲傅青逸挥了挥手,一个人走到小房间里睡觉。

  筒子楼里租来的房屋便宜,但是隔音太差,总是能听见邻里因为鸡毛蒜皮争吵的声音,她晚上被吵的睡不着,走出房间看见挤在小铁床上睡得正香的傅青逸时,不免有些羡慕小孩的睡眠质量。但她不知道当她离去之后,那个看起来睡得很熟的男孩子也会张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倒映出撒进房屋里的一地月光。

  争吵声太响亮了,叫人难眠。可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傅青逸很早就知道,他能做的只有不让傅春鹃担心。

  等傅春鹃关上了房门睡觉,傅青逸去翻了个边沿有破口的盘子出来,将小半饭菜装到盘子里。

  小狗已经过了吃奶的年纪,它鼻子嗅嗅嗅了一会儿,就团在那里,吭哧吭哧吃得不亦乐乎。

  傅青逸满意地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小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饭,我就叫你饭饭吧。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肯定饿不着你。”

  小狗抬起脑袋软乎乎地叫,用毛茸茸的头顶去拱傅青逸的手心,傅青逸高高兴兴地说:“吃吧吃吧,不够还有。”

  小狗饭饭成了小家的新成员。

  头发略有些长的傅青逸也多了个新的日常活动,那就是每天吃完饭牵着小狗出去遛弯。他给小狗栓了绳子,每天兴高采烈地在密匝匝的一栋栋筒子楼间走来走去,如果走远了迷路了,他就牵着饭饭,笑眯眯地找坐在楼下的老头老太太问路。那时,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便会冲他露出微笑。

  夕阳是暖色的,小狗汪汪的叫声清脆。生命的曲线里,这一刻无限趋近于幸福。

  ……

  好喜欢这个姐姐,好喜欢她和小狗。

  傅青逸不知道的是,在他每天牵着饭饭走来走去的时候,一个总是被殴打,浑身遍布青紫的孩子会踩在板凳上,扒在筒子楼的窗边小心翼翼,满是憧憬地看着他。

  ——尽管那个孩子甚至连如何用温柔两个字去最准确的描述他眼中的傅青逸都尚且不懂,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仿佛傅青逸的吸引力远胜过天边的暖阳和摇曳林梢的风。

  傅青逸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被误认为是头发不短不长的姐姐,不知道他曾被那样憧憬,更不知道他们未来会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什么样的痕迹。只是在偶然抬头的时候,傅青逸无意间看见过一双深色天真的眼瞳。

  那个孩子匆忙躲闪时一晃而过的黑色乱发翘起来了,傅青逸忍不住在心里偷偷说:好像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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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哥对乖乖小霜的初印象:他好像小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