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以为自己醒了,没想到依然身处一座华贵的殿宇中。

  “见存即凡,情亡即佛——”一道柔润悠远的男声在大殿的各个角落中响起。

  安之对这声音感到陌生,顿时警惕起来,“谁?!”

  他的声音四壁回响,直到消失,也不见有人影,而那人也没再说话。

  “奇怪。”他嘀咕道:“与秦淮梦境想通倒还说得过去,毕竟我俩都睡在浮梦匣里,可这个男人是谁?温言?”

  他缓缓转身,只见一个男人不知在何时,已经静静地站在身后。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他瑟缩一下。

  但殿宇中光亮异常,又宁静庄严,不像是魑魅魍魉居住的地方。

  而那个男人,一双琥珀色瞳孔,清冷高贵。头戴玉冠,衣服华贵,把他显得很沉稳。

  他很神圣,又不至于感到特别疏离,安之一下子就不是很怕他了,问道:“你是谁?”

  男人答:“谛休。”

  “天帝!”安之只在别人的对话里听过这位谛休天帝,如今一见,不免激动了,“你不是只是传说吗?”

  谛休道:“因遗失了一颗木心,我一直在闭关中,不只是一个传说。”

  安之奇道:“心,也会丢吗?”

  谛休道:“三千世界的一切皆是盘古大帝死后的身体所化,我也不例外。只是我的心似乎比我出现得要晚很多,我只能在能在乐山殿中闭关静等。”

  安之忍不住质问他:“你是天帝,怎么能不问世事,闭关静等?”

  谛休道:“日月无为。”

  安之听不懂,也懒得问了,只道:“天帝将我唤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谛休道:“你便是我的那颗木心。”

  “什么?”安之茫然。

  谛休道:“你是羽渊之下的那棵若木,景憧、休曲伴你而生。如此,景憧才与你长得相像;休曲才会自你一出生就伴你左右。”

  安之道:“不是说我才是真正的婖妙。”

  谛休道:“这不并矛盾。怜舟隐夺你的一切,你成为怜舟隐而死,死后化为若木。”

  他上前一步,像安之伸出手,仿佛在邀请他,“若木,我对你已经放任很久,再这么下去你恐会灰飞烟灭。回来吧,做回我的一颗木心。”

  他从手中结出一株细弱如野草般的小树。

  看着那株小树,安之不能接受,退后三步,眼底闪烁泪光,摇摇头,“我有自己的思想,不想被任何人用任何理由随便支配,包括‘为我好’这个理由;也不想成为谁的一部分……我不想……我不想!”

  谛休放下手,“你必须要回来。见存即凡,情亡即佛,这不只是为了你好。”

  安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你们不要逼我——”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听着像在威胁。

  谛休长叹一口气,清浅地喟叹道:“你总是不撞南墙,不肯回头的——”

  ……

  微风柔和地吹拂,温柔地爱抚安之的脸庞。

  醒来时,他没有身处浮梦匣中,而是在居狼身边。

  他们在御剑飞行。

  安之问;“我哥呢?”

  居狼答:“释槐将秦淮送回家了。”

  “哦,那就好。”安之又问:“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居狼道:“你我之间早结下援神契,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不知为何,安之心底异常平静,仿佛一潭死水。他浅浅发声:“那我的生与死是不是都要你的同意?你真的对我太执着了。你不想让我死,我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

  “是。”居狼从不否认他的心意。

  俯瞰蓝田白云,他们走在天空之上,晴天的风如小鹿一般钻进安之的衣服里,活蹦乱跳着。他淡淡地问道:“你有事想与我解释?”

  居狼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事要与你单独解释?”

  安之答:“御剑飞行,人剑合一,起心动念一眨眼就能到目的地,我们何须像散步一样慢悠悠,你不是有事要与我说是什么。”

  脚下的剑停下。

  居狼转身,凤目认真而专注地望向安之,说道:“你在S城出差……”

  “我都知道了。”安之打断他的话,风轻云淡地说:“在其位谋其政嘛,帝君的确要顾虑周全,我并不怪你们。”

  居狼着急解释:“我一直在找能两全的办法。你要信我,我一定能找到!”

  安之笑道:“事若求全何所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初中语文的文章,你这么大把年岁还没想明白吗。”

  居狼能接受安之或闹或喜,唯独不能接受他太过平静。

  一瞬间,眼尾飞红,他含泪吼道:“我放不下!”

  安之岔开话题,依然淡然地问:“我的尸体,你们从湖里捞出来了吗?”

  几次深呼吸,居狼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才答道:“捞出来了。葬礼早已经过了。”

  听闻,安之看清了,也释怀了。

  “你还是怪我们。”居狼看得出来他的情绪。

  安之笑道:“我没有。”

  居狼摇头,表示不信,还想解释:“我……”

  “我真的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安之打断了他,依然面带笑容,“之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理解你们,要怪,就只能怪我为什么是魔。”

  他什么都明白,也自有一条完美闭环的逻辑,居狼无可插针、无言可说,只是毫无作用地安慰到他:“不,这不能怪自己,造成这个局面谁都没有错。”

  安之道:“谁都没有错,可总要有一个出面承担责任吧。”

  居狼又紧张起来,“我会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等等我!”

  “你又来了——”安之敷衍到他,“好,我等,等你找到一个鱼与熊掌兼得的办法——我这样说可以吗,我的帝君?”

  居狼脸颊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

  “好啦。”安之道:“我们回去吧。”

  居狼问:“回哪儿?”

  “让我想想啊。”安之思付一会儿,问道:“温言呢?”

  “他看见我们赶过去就逃了。释槐叫我不要追,先把你和秦淮安顿好,以后再找温言也不迟。”居狼怕安之不高兴,语气居然带上了点委屈巴巴,“我也不知道现在温言在哪儿。”

  “哦,这样啊,没事儿。”安之道:“那……我想去看看我的墓。”

  居狼道:“温言说你想与母亲在一起,所以秦淮就连夜赶飞机将你的骨灰送到国外了。”

  安之笑道:“怕什么。你御剑飞行,我们眨眼的功夫不就到了。”

  一个幽静的墓地,一个僻静的角落,两座静卧的坟墓。

  左边的坟墓长满青苔,没有装饰,墓碑却崭新如初;右边的坟墓面目一新,放着五束吊唁的花束。其中四束已经干枯,变成土黄色,另有一束仿佛今早才放上去的一样,而母亲的坟前,也有一束新鲜的花。

  居狼道:“那四束陈旧的花是我们放的。”

  安之“哦”了一声,没有追问那束新鲜的花束是谁带来的,反而说道:“英雄虽死,但有千万人时常悼念,而我又不是英雄人物,充其量算是个英年早逝的,有人时常带花前来看看我,这已经很好了。”

  这座墓园很奇怪。

  一条马路之隔,马路那边是静谧得只有鸟儿在鸣叫的墓园;另一边则是天空蔚蓝,风儿柔和,空气新鲜,开满花朵,清晨还有露珠儿亮闪闪,拥有一大群欢乐的欢声笑语的人的游乐场。

  安之道:“小时候我没什么钱,母亲死后也只把家里能卖了都卖了,才勉勉强强为母亲买了块坟地,墓碑就实在无能为力了。后来长大了,上班了,接到了第一个案子,拿到了设计费,于是就赶紧为母亲卖了块墓碑。”

  居狼道:“我都看得到。”

  安之继续道:“这墓园本来很大的,不过时间长了,城市重新规划,游乐园看这儿便宜,就买下来准备拆了盖游戏场。我自然不同意,但是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后来拆到我母亲这儿的时候,施工队遇着了鬼,从此以后啊,这儿就留住了。不过你别说,健在坟墓上的游乐园不但不闹鬼,生意还特别好。”

  居狼道:“是我。”

  安之奇道:“什么?”

  居狼道:“是我派人吓走了他们。”

  安之道:“哦,那谢谢你啊——多亏了你,这不,我死后还能有块地与至亲之人一起安息。”

  居狼面露不虞之色,“死不是结束,像你现在这样,死是魂魄的永生。”

  安之走到居狼跟前,背朝自己坟墓,说道:“对不起,永生对我来说,太累了——”说着,往后倾倒,眨眼间没入坟墓中。

  温言接住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等你?”

  安之道:“因为那两束花,除了你这人,谁吊唁朋友送红玫瑰啊。”

  “我这人呢,不喜欢别人为我操心,所以我会用最热烈最好的状态去见重要的人。”温言灿烂一笑,“这么说,你愿意回游戏里继续剧情了?”

  安之颔首,郑重地请求道:“你一定可以。带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