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混沌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山中虫鸣不断,今天十五,月亮圆而亮,清辉洒下,月明如昼,将世界照得亮堂。
“咔嚓喀嚓”——声音从脚下传来,安之低头看去,自己正行走在厚厚一层枯树叶上。
“亲爱的。”
忽听一道娇滴滴的女生,他控制不住地转过头看去。
一位面如银盘,樱桃小口的女人映入眼帘。
她主动挽起安之的手,倚在他手臂上,说道:“我们当真要在山上?”
她是谁?
山上什么?
安之茫然。
“放心,不会委屈了你。”安之开口,发出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的。正是疑惑不解,自己又开口道:“前面便是了。”
说罢,转目看去。
消魇池,简风子还在瀑布下冲着水。
二人手携手,越走越近,直到从简风子面前走过,再直直往消魇池旁的木屋走去。
那木屋是简家后山上唯一一栋建筑,简风子在山上这几日,日日住在里面。
只听瀑布的水流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他会跟上来吗?”女人问道。
安之张开嘴,回答她:“会的,一定会。”
女人怀疑,“你这么肯定?”
“简家后山平时无人,更不可能会有除简家外的人踏足。”安之已经放弃控制自己不去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风他看见我们两个外人,一定会追上来。”
话音刚落,林间忽起一阵爽风,树海摇动,发出婆娑之音。
安之轻扬嘴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低声道:“他来了——”
两人静声不再语,双双走进木屋。
门一关,只见那女人怦然化为一把扫帚,靠立于门边。
扫帚精!
安之算是大开眼界了。
他对扫帚精叮嘱道:“好好呆着,不要再言语,事成之后,我定助你成人形。”说罢,化为一团紫烟,缓缓上升,飘至屋顶。
安之盯着这团烟雾,恍然大悟——自己是与那女鬼“感同身受”了。
几个呼吸之间,燙淉忽闻吱嘎一声,看去,木屋大门已推开一条细缝,明朗的月光细细地洒下一道在地。
从细缝向外仔细看去,简风子在屋外,探头探脑,往里偷看,就是不推门进来。
凝视着他,女鬼的嘴角勾出一道明显的弧度,会心一笑。
安之感觉到他对简风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像猫捉老鼠。
猫捉到老鼠后总要戏耍一阵。
是欲擒故纵、玩弄于股掌、看待玩具的玩味,更多是摧毁。但又夹杂些别样想法,有些像是喜欢。
这只女鬼对简风子的想法很矛盾。
想到这件诡异的事发生在简风子十岁的时候,安之不寒而栗:简风子小小年纪就要被女鬼惦记,被扫帚精恐吓。
山中夜晚寂静幽深。
忽然,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那扫帚精倒落地面。
突如其来,安之吓了一跳,简风子同样。他瑟缩一下,后退两步。
只见女鬼分出一缕袅袅紫烟,绕上门把手,缓缓拉开门。
跟着,简风子跌坐地面,大张嘴巴,双眼圆瞪,脸色煞白,一滴冷汗从额角流下。
从表情来看,他可能被什么吓到,身体僵住,可从安之的视角看来,屋内并没有发生什么。
忽地,那魂灵飘下屋顶,直往简风子眉心钻去。
经过一阵天旋地转,安之视线重新清朗,跳入眼帘的却是一团烂肉!
从染血的衣物来看,是那扫把精的尸体!
吱嘎——清风吹开木屋的门,寂静的环境毫无征兆地波动一下。
“啊!!!——”尖叫声刺入耳膜。
转过脑袋,寻声看去,简风子跌坐地面。
安之懵了:小风刚刚不是已经……
再看到简风子的神态,与方才别无二致。
安之恍然大悟:这是小风刚才看见的情景,是这女鬼制造的幻境!
幻境中,女鬼已幻化出实体,飘至简风子面前,伸出纤细而指甲尖锐的手,勾起他的下巴,使他昂头看向自己。
从简风子清澈的眼眸里,安之看到女鬼的模样。
英英玉立,紫裘狐袄披身,穿着雍容华贵,从这举止看,却并不大方得体,一举一动皆是妩媚与风情。
仍是那张狐狸面具,遮去上半张脸,只有一张精致的红唇、一副小巧秀气,线条利落而干净的尖尖下巴。
安之不觉得这女鬼长得好漂亮,可她的嗓音却不男不女,更偏向于男人。
“怕我吗?”女鬼问到简风子。
简风子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缓缓地点头。
听闻,女鬼“呵呵”笑了两声,才道:“是我要的反应。”她又问道:“小风,知道在十岁宴的那晚会发生什么吗?”
简风子依然凝视着他摇头。
女鬼弯下腰,仔细观察到简风子的脸。片刻后,红唇勾起,会心一笑,直起身子,说:“决定了,就是你。”她有些小孩子气,“回去好好问你的长辈,在他们十岁宴后梦见了什么。你就知道啦。”说完,抽回手,转身要走。
刚一转身,安之忽觉左侧袭来一股劲风。那女鬼早有察觉,明明可以避开,却不躲,无动于衷地迎上那股力量。
左侧腰间传来一股剧痛,眨眼间,咚的一声,身体砸落远处。
安之眼冒金星,不待疼痛消除,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从那具戴狐狸面具的身体里分离而出。
他险些被这阵扭曲感搅得吐出来,可毕竟不是他的身体,那只女鬼不想吐,他想吐也吐不出来。
女鬼从那具身体里出来后一点事儿没有,还待在简风子身旁,眺望远方,看去自己身体飞去的方向。
只见刚才那穿着紫裘的魂灵像铅球一般抛掷远处,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砰地一声砸落地面,而后一动不动,仿佛死去。
“没事吧?”另一道及其严肃正经的声音飘入安之耳朵。与女鬼带点娇嗲气的声音完全两样。
说完,他弯腰伸手扶起简风子。
什么情况?刚才女鬼幻化成了美艳女子,现在又幻化成了谁?
安之已经不知所谓,绕得有点晕头转向,看不懂这操作了。
“刚刚那是……”
安之听到简风子的疑问,他看到木屋里,只见鲜血四溅于墙壁,扫帚精的尸体摊成一团,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是个人体。
看完,他扭头看去简风子,解释道:“两只扫帚成了精,互相蚕食吸收对方,以助自己幻化成人形。”
女鬼说谎不脸红。安之内心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
简风子却颔首,信以为真,又问道:“那你是谁?这里是简家后山,除了我们简家人,其余人不得入内,你也是什么精怪?”
“不是。”女鬼买了个关子,连带望思台圣主一起拉下水,“我是成年后,你要去见的那人。”
简风子出生后就被灌输望思台之事,一秒就知道语中之意。他倒吸一口凉气,讶异道:“你就是……”
女鬼看到简风子眼中满是对望思台圣主的钦佩,心中一酸,但很快克制了下去。他道:“我一直在暗中守护于你。待你成年后,我们一定会再相见。在那之前,或是之后,我定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安之不明白,这女鬼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酸涩异常,为什么还要将望思台圣主说得这么好?不应该遵从内心,将他一顿贬低吗?
“少爷!——少爷!——”幻境中忽然有其他声音出现。
女鬼低声喃喃道:“有人来了……小风该醒了……”
说完,又是一阵扭曲感袭去安之。他发誓,他真的不能再承受一次了,不然出了幻境,保证呕吐不止。此刻,他的胸腔中有一团东西堵着,上不来下不去,简直折磨。
“少爷!——少爷!——少爷醒醒啊!——”
安之仍然是那团紫烟,悬于屋顶,俯看木屋内发生的一切。
木屋外天光大亮,林中鸟雀跃地鸣叫,此起彼伏。
屋内却是一塌糊涂,鲜血满地,好似昨晚幻境中那场血腥事是真实发生。可环顾一圈,并无尸体,唯一的人也是正躺在血泊中的简风子。他正在安睡中,衣物完整,只沾染鲜血,衣服被染得鲜红。
“少爷!少爷!”下人早已推门而入,跪在简风子身边,试图将人唤醒,“今日十岁宴,简家与全昂琉的百姓已经在外等候少爷您了——少爷,现在已经中午了呀,为什么还是叫不醒你?!——”简风子半天唤不醒,他已经要急哭了,声音哽咽。
安之奇怪:女鬼已经退出幻境,按理说简风子也很快就醒了才对。难道是女鬼安排了要发生什么,所以不能让他现在清醒过来?
果不其然,那天厅堂上拄着金丝楠阴沉木的老人破门而入,一见眼前场景,当即气昏过去。
好在有人陪同,他们接下老人倒下的身体,并无让他摔倒在地。
万幸中的不幸,那些人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目光纷纷投向木屋内。
这时,简风子毫无征兆地醒来。他坐起身子,揉揉眼睛,看向人群,茫然地发出一声:“发生什么了?——”
见简风子坐在血泊中,满脸血渍,像在血池泡过。
见之,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望思台圣子破戒啦!——他杀生啦!!——”
“简风子破戒后,应该选谁当选望思台圣子?”
“你无儿无女,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这生意出了点岔子,得找个在大众心里形象口碑都不错的人帮我遮遮丑,顺便借借他的人气,让我的产品再涨涨价。谁知这简风子双亲不好攀结,直接将我赶出门。好歹我在业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哟——我听谁你那生意不是出了点岔子——”接他话的人,加重了“点”字的读音,“你那项目施工期,死了人吧?”
另外有人接过话,道:“死了不少呢,还是烂尾项目,收了钱就跑了。”
“哎呦,难怪简风子双亲直接将你赶出门呐,这接了就是缺德啊,怪不得人家。也难怪你无儿无女。”
“不不不,他家刚添了个男丁呢,就是……就是听说没屁股……”
“哼!我说什么,一定是他母亲从中作梗!简风子呀,根本就不是望思台选定的圣子,我家那孩子才是选定的!”
“嘿嘿,那还请您以后帮我新开的项目说叨说叨。”
“放心好了,一定会的。这世道有钱赚就是好的,谁管缺德不缺德,笑贫不笑娼,有钱不赚是傻子。”
听闻,安之心里不大舒服:这群人的精神寄托、对错观念,匮乏偏差成什么样,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吐槽间隙,一道湛蓝色身影拨开人群,只听简风子父亲把步子踩得蹬蹬蹬直响,疾步朝简风子冲来,几乎眨眼间便走到他面前。
安之知道,简风子少不了一顿毒打。那种蹬蹬直响的脚步声只有在人异常愤怒且焦躁的时候才能走出,他儿时就在父亲脚下听到过,之后便是一顿“竹笋炒肉丝”伺候。
只见简风子父亲将满身血污的简风子一把抱起,拦腰扛在肩上,快步冲出木屋,不知去向。
安之心道,这只女鬼设这么大一个局,不跟去看看?
正是想不通的时候,女鬼噗嗤一笑,道:“好玩。玩具换了又换,果然还是他比较合我乐趣。”
语毕,安之与女鬼分离。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便回到简家本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