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石无比确定,木世泽抢回来的那位女人就是典娥的转世。
很久以前,在这座筒子楼里,典娥明知不可撼动云石半分,她会死,却不肯退缩半分,与云石死抗到底,与楼里那些人同生同死。
她的那双眼睛里有恐惧,有走投无路,泪光闪烁,但大多是的坚定与沉寂,仿佛以极短的时间接受了死亡,所以笑对,平静无波。
见所有人惨死云石手下,她并非没有情绪,全然认命,闲看秋水心无事。她幽怨地说:“若有来世,我定要亲眼瞧见你死!——”
“喝——”云石无所谓地笑了笑。
云石不记得那天典娥穿得什么颜色的衣物,只记得她死前,那身衣服被血染成了红色。
眼前,马背上典娥的转世也是一席红白相间的衣物。
娇小的身形,发丝凌乱,从发髻里散落下几缕,脸颊沾了几块脏污,人有些狼狈,眼神却坚毅而沉寂。不过当下的她很气愤,眼眶涨得通红。
云石跑上前,从马背上抱下她,轻轻擦去脸上的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只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他,默声不说话。
木世泽见状,厉声问到肩上扛着的那人,“唉!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只听那人嚅嗫地说:“风、风无厌……无厌……”
木世泽又问:“你妹妹可是个哑巴,刚才一路上我都没听见她作声?”
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妹妹她、她不是哑巴……她会说话的……”
木世泽“哦”了一声,轻佻地拍了拍那人的屁股,笑问:“那你叫个什么名儿啊?”
那人被拍得吓的抖了一下,弱声回答:“风无弃……”
云石小声喃喃道:“风……风雪……”
他更加确定风无厌就是典娥的转世。
云石带着风无厌到自己的房间。
风无厌仍然凶狠地盯着云石,眼睛一眨不眨,却不拒绝被他带着去到他的房间,仿佛意识尚存,但身躯被控的人偶,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听之任之。
“玉渚,她如此瘦小,你可得悠着点儿啊!——啊哈哈哈!——”木世泽朝云石大声喊道。说罢,挺起大肚子放声大笑。
盗贼总是粗鄙的。木世泽便是那样。络腮胡子,大肚子,五大三粗。
而木玉渚则是这窝盗贼中的例外。
云石没有取代他以前,他便是端端正正,长袍加身。
他被官家抓的原因,是他有一朝朝暮暮思念的淑女。
一日,淑女一纸情书,飞鸽传信,便把他骗了出来。
如此看来真正的木玉渚感情单纯,始终如一。
想必是他哥哥木世泽有意保护。
自云石取代木玉渚之后,木玉渚更是这窝黝黑粗糙盗贼中扎眼的、细腻白皙的存在了。
云石对风无厌不感兴趣,把她带回房间也只是放着。像放了一盆火红的山茶花在屋里,无事观赏几眼,浇浇水,施施肥,再无其他事。
风无厌也不出云石的房间,整日只倚在窗户边,远眺筒子楼大门边那棵柿子树。
从来到这座筒子楼,她便再没开口说一句话。
深秋时节,柿子逐渐成熟,挂满枝头。
云石想到典娥把他带回筒子楼,自己立马跑去摘柿子吃,想必是喜欢吃柿子的。
不确定风无厌是否还喜欢吃柿子,但摘几个送过去,总不费事。
为取得风无厌这一世的信任,云石摘了几颗柿子送去。
凝眸注视着通红软烂的柿子,风无厌动手拿起,一会儿又放下,重新无言地盯着那棵柿子树。
云石忍不住说:“待柿子通红,你可得摘给我吃。今日我摘给你,明日你可得摘给我。”
“……”风无厌没说话,甚至没看云石一眼,依然送目看着柿子树。
胸膛起伏剧烈地上下起伏,云石深呼吸一下,愤愤地拂袖,转身离开。
到底怎么样才能取得风无厌的信任?
云石想不到有什么办法。
沉思半晌,忽地想到《河洛》。此书既然能上通过去,下晓未来,他何不用它来看一看未来自己是否取得了风无厌的信任?用得又是什么法子?
第二天,云石带着楼中大半兄弟骑马下山。
回来时,一个人手中捧着一捧素馨花。
云石命他们将花布置在房间内,种子便洒在楼中土地上。
他欣赏着这些掩在绿意中的素白小花,不时附上鼻子闻一闻,“嗯!此花的香味与它的名字一般,不浓烈却清冽。”他连连颔首,赞许这香味,“我布置了这么多在房间,却也只淡淡的有点儿气味。”
“……”风无厌仍然不理他,也没理会满屋的素馨花。
云石郁愤至极。他大步上前,夺过风无厌细瘦的手腕,怒道:“你看着我!!!”
哪怕手腕被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肿,风无厌也依旧没看他。
云石双眼气得鼓突,粗气直喘。半晌,用力地甩开风无厌地手,大步离开,夺门而出。
关门前,他还想再给风无厌一个机会,“待柿子通红,你得摘给我吃。昨日我摘给你,今日你得摘给我。”
房门“砰”地关上。
月朗星疏,秋风瑟瑟,云石踏上回房间的楼梯。
没有看到风无厌下楼来摘柿子。
用素馨花收买风无厌的计划失败了。
他的能力有限,使用《河洛》时出错也无可厚非。但他是真的没有耐心跟风无厌消耗了。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成功,他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吱嘎”一声推开门,云石与风无厌撞上。
云石问:“这么晚了,你出去做什么?”
“柿子熟了,我去给你摘。”风无厌说话了。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云石终于清楚她为何没有出门摘柿子,原来是一直在考虑。他向风无厌确认道:“考虑清楚了?”
风无厌抬手勾了缕耳畔的发丝到耳后夹着,低下头,发出一声:“嗯。”
成功了!
云石如释重负,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在我跟哥哥还小的时候,一家被山贼杀了干净,钱财也一并被抢了。”风无厌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哥哥那时才七、八岁,我也才三、四岁。父亲拼死护着我和哥哥从家中狗洞钻出逃命。我俩幸免于难,街头乞讨过活。有几次的寒冬腊月,不得了的冷,又几天没吃了,差点我们就撑不下去,可是想到家仇未报,我们又都咬牙撑了过来。”她做梦似地感叹道:“想想当时,那可真是奇迹啊——”
“是的。”云石敷衍地说。
“我们在冬天饥饿挨冻,那伙山贼却在吃香喝辣。”风无厌问:“你说,他们会回想起来曾经被他们杀害的那些人吗?会为他们感到哀伤吗?”
云石凝眸看着风无厌,脑海中想起那晚发生在这座筒子楼的事。他凝了凝眉,“如果是我。我肯定会的。”
风无厌又问:“那你会后悔那所作所为吗?”
云石坚定地摇摇头,“不会。”
风无厌忽然冷下声,问:“你既然会想起,又为何不感到后悔?难道你会想起,只是在回想那视人命如草芥,随意决定他人生死,如捏死蝼蚁般地主宰者的爽感?”
云石道:“你只知你的家人被杀,又怎么会想到我的家人也被杀?天生的嗜血如狂者总是少数。”
一时,此间无人语。
风无厌低头,“呵呵”笑笑,转身回到床边,掀开被褥,睡了进去。
云石合衣坐在椅子上,吹灭了灯火,也一并睡了。
半夜莺啼,他突然睁开双眼,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两点漆光。他突然想明白了,无声唇语道:“孽海无边,翻滚无止,终而复始,始而复终,轮转无穷。”
他本就有沈琅槐的妖力加持,而心性开悟往往在一瞬间。他能在短时间内开悟,或许才是沈琅槐愿意将苦练修得的妖力拱手相让的原因。
生死已定无可改,不如赠予有缘人。
第二日一早,他收拾了衣服,去到山顶的寺庙里,剃发出家,当了和尚。
也是那时起,云石和尚才成为了和尚。
木世泽与兄弟们前来劝了他几次,皆是无功而返。
后来,风无厌要随他住到寺庙里。
伽蓝古刹,怎容女眷常住?
离开前一天,天边刚亮一点儿,风无厌便提着一篮柿子去见云石。她道:“柿子熟了,我给你带来了。”
云石只念经,从早晨到中午。终于,他转过身,回头看了眼风无厌,没有伸手接她的柿子。他道:“我并不爱吃柿子,你也少吃点,性寒,尤为对女子的身子不好。”
风无厌却自顾自地说:“我昨天中午离开了寺庙,晚上才归。”
云石奇道:“是吗?”
风无厌心中顿生凄凉,脚步不可察觉地酿跄一下,又道:“昨天,我其实是去看戏了。”
云石没有接话。
顿了顿,风无厌自己接下去说:“那戏叫《牡丹亭》。我记得戏文里说:‘爱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以前,我想爱怎么可能会不知所起?后来我遇到了……”她看向云石,“遇到了他之后,便爱不知所起。”
以前,云石是只乌鸦,没看过戏,也看不懂;后来承了沈琅槐的妖力,化成了人形,却东躲西藏。那时,他能看戏了,也看得懂了,可为了逃命,没心思看。
他诚实地说:“这戏应是绝好的。可我不曾看过。”短暂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人间的戏剧我都不曾看过。”
因为太诚实,从而语气显得异常冷淡。
风无厌忍不下去了,一把扔掉篮子。
烂熟的柿子滚了出来,砸在地上,通红的果肉溢出果皮,糊了一地。
艳红如血涂满地。
她大跨步上前,到云石的跟前,握上他的手臂,“你跟我走吧!”
云石一脸“早知有今日”的淡定,“女施主与令兄可是想好了今日寻仇?”
话未说完,寺庙大门“砰”地一声砸开。
云石目视前方,绕过风无厌,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只见刚才砸开大门的重物竟是木世泽!
他腹部中刀,血流不止,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握着刺入腹间短匕的手柄,口冒鲜血,染红整个脖颈、衣襟。
云石走上前,半抱起他。
突然,木世泽握住云石的手。满手的鲜血涂红了云石的手。口中的鲜血堵塞了喉咙,他含糊不清地说:“……弟……随、随他去吧……不要替我报什么、报什么仇了……你告诉无弃……就说、就说……”话说一半,木世泽忽然浑身抽搐起来。一会儿,他停下了抽搐,也没了生命。
“说什么?……”云石疑惑。
紧跟着,风无弃带着一队官家人冲进寺庙。
他们第一时间看见抱着木世泽遗体,却一脸淡然的云石。
风无弃指着云石,喊道:“杀了他!!”
风无厌在身后喊道:“哥,你答应我会留他一命的!!”说着,她跑到云石跟前,张开双臂护着他,“哥,你答应我的!”
“风家与木家之仇不共戴天!!他是木世泽亲弟弟,当年杀我满门一事定有参与!怎么能放过!!!”说着,风无弃用力推开风无厌。
云石嗤笑一声。
低沉的声音如巨大的石头般砸在风无弃心头上,掷地有声。优势在他,他却慌了阵脚,吼道:“你笑什么?!!”
云石看了一眼官家的人,说:“与虎谋皮,实为下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下,风无弃身后官家的人慌了,抄起刀,推开风无弃,叫嚣着砍向云石。
云石化为乌鸦,振翅而飞,远离是非之地,留下一句话:“孽海无边,翻滚无止,终而复始,始而复终,轮转无穷——望,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