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25章 卓州

  刑部的车马提前备好,需要长久行路的主事在月中时就已经出发,商闻柳匆匆交付完手上的事务,两天后才起行。

  按照普通行程,最快大概到二十四才能到,不过刑部面子大,调来的都是膘壮的驿骑,能省下不少时间。

  他动身动得匆忙,这天温旻恰好又宿在衙门里,就这么错过了。

  温旻落衙回家,看见卧房内多了只净瓷瓶,细长颈,灰青的釉色,中央插了一枝嫩色的柳枝。

  仆役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说,这是刑部商主事送来的小礼。

  指挥使就笑了,拿手拨一拨那柳叶,叶片晃动不已,像极了那位亲个脸就恨不得要跳起来去上吊的小文官。温旻嫌不解气似的拽着柳叶,心里又一想,卓州,等人回来,大半个月都过去了。

  难熬,难熬。

  另一头商闻柳舟车劳顿到了卓州,极目过去果然一片衰颓。恰是正午时分,城门打开,却没多少人进出,城门兵恹恹地拄个缨枪,靠在城砖上假寐,驿马蹄声渐近了,才如梦方醒,跳起来放行。

  三月末的热气在京城还不太显,往南边就已经热起来。商闻柳带的都是厚官服,中衣还必须得套,在马上晃了一阵,沁出些汗珠。随行的文吏见状给他弄了把扇子,一路摇去布政使司。

  在辕门外下马,商闻柳稍微打量了下官衙。

  平平无奇,看不出豪奢。并且从上到下......进出的官吏都透着股看破生死的丧气。

  布政使算封疆大吏,向来是不用见他们这些官员的。衙门里掌管刑狱的推官出来,几人交接了凭信,照旧就是接风洗尘。

  推官姓夏,瘦瘦小小,嗓音细弱,低眉耷眼的没什么血色,商闻柳走路上时刻都怕他昏厥过去,于是细声细语地同他寒暄。夏推官算好应付的,一路上不讲什么客气话,单只简明扼要地把州府中的大件刑狱案子讲了个大概。商闻柳应付京里上下司应付久了,乍一听夏推官讲话,颇有些逃出生天的松快。

  洗尘宴也称不上是宴,夏推官和几个下属对小二吩咐半天,鲜笋不必太鲜了,红烧排骨么,带骨头的就行,人少也不吃大鱼了——小二点完数,熟练合上册子,笑眯眯对夏推官说:“知道了,结账对折。”

  夏推官满意地摇摇扇子,对商闻柳一笑。

  从京城跟着来的几个吏员都有些汗颜,他们还在边上呢,好歹遮掩些!

  夏推官坐了会儿,脸上终于冒了点血色:“囊中羞涩,见笑了,以往刑部的大人们过来都没饭吃,今年衙门有些起色,这就把诸位请过来了。”

  商闻柳倒是没放在心上,对着满脸写穷字的夏推官拱了拱手。

  一顿饭吃得相当精彩,夏推官不以为意。结账时正好有车夫来送山货,都是些新鲜的雉鸡野兔,商闻柳看新鲜似的朝车笼多望了两眼,那独眼的车夫却像过了电一般拉上了罩布,埋着头把车赶到一旁。

  这车夫看着有些眼熟,商闻柳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心里暗想他或许是不想被外人窥见谋生的门路,这才躲闪,当下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当晚就有人把他给药昏了。

  再醒来时已经不在下榻的客房中,商闻柳和那蒙面的贼人大眼对小眼,心想他每逢出京办事都要被绑一回,如今已经能处变不惊。

  再端详那贼人打扮,忽然一愣,这浓眉大眼,不就是今日夏推官身边跟的那个年青捕快。白天他还百般劝阻夏推官莫去酒楼吃饭,同行的只当他是抠搜小气。

  莫非卓州有什么猫腻?

  正怀疑着,外面有人说话:“这灯怎么他娘的点上了,费油钱。”

  门没锁,被外面的人一把推开,小捕快遽然变色,飞身去扑,被门板撞了个仰倒。

  商闻柳和白天那独眼车夫面面相觑。

  “何事闹得这么大动静。”是个女人声音。女人从独眼身后出来,商闻柳登时胸ko一紧,倒抽凉气。

  云泽贼窝里那掌掴的力道他还记得清楚,怎么兜兜转转,又落在他们手里。

  顾嫱显然也是认出来他了,故人相见,分外尴尬。

  小捕快见瞒不过了,单腿蹬上长凳,凶神恶煞地把匕首往桌上一插:“大哥!既然被撞破,此贼就交给你们发落!”

  赵粟脸一黑,痛心疾首:“老子的桌子!”

  顾嫱往前进一步,小捕快呆头呆脑把匕首拔了给人递上去。谁料顾嫱抬手拧起他耳朵,小捕快嗷嗷惨叫:“嫂子!嫂子别拧了!”

  赵粟闻言,仅剩的一只眼珠滴溜溜乱转。顾嫱抬脚把小捕快踹开:“在衙门干这么久活还不成事,滚出去。”

  三人唱大戏似的在商闻柳面前过了个场,把他弄得云里雾里,猜不透这是怎么个情况。要说是卓州有猫腻,也不像,说是贼首卷土重来,看赵粟这般反应,也说不过去。

  顾嫱盯他看了会儿,忽然上前来,一手抓住了捆缚的绳子。

  脸颊似乎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商闻柳扭过头:“......二当家,有话好说。”

  顾嫱神色凝重,把绳子削断:“大人说笑,如今已经没什么大当家二当家,方才那孩子脑子不灵光,冒犯大人,还请恕罪。”

  商闻柳一愣,才一年过去,顾嫱对他的态度何以如此天翻地覆。

  顾嫱拱手,又道:“此事是我们管教无方,大人若担心我们重操旧业,只管把我枷走审问。”

  商闻柳明白她的意思了,顾嫱不想连累卓州官府。他看夏推官和那捕快熟得很,想来是将山匪招了安。小捕快以为他来找麻烦,这才有了今夜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二......您多虑,”商闻柳实在是怵她,斟酌着说,“既然小兄弟在官府供职,想必是经了一番磨炼,非质朴敦厚者不能留待。今夜这件事,不过一场误会,是我误入街巷遇见故友,来宝地喝ko茶,叙叙旧。”

  隔天夏推官过来请人,陡一见商主事眼下青黑,吃了一惊,道:“商主事,可是客房cuang铺不妥帖?”

  商闻柳被这事闹得一夜未睡,双目无神道:“大约是外间闹耗子。”

  夏推官赧然:“这,我着人去捉几只猫子来。”

  闲谈归闲谈,正事要赶紧结了。今日巡牢,大概也就是将整年中的囚犯名录核验一遍,所审通常都是犯下重罪的死刑犯,卓州刑狱卷宗写得漂亮,倒没什么值得推翻重审的异常之处。

  夏推官笑容满面关上腥气冲天的牢房大门,挥动细胳膊叫来兵丁守好门。

  “咱们今日先到这,剩下的案卷不到三成,明日便可验完。”

  商闻柳看了一天卓州的案卷,轻松愉悦,顺ko道:“卓州府衙所存的卷宗书写简明,却颇有主次毫不冗杂,不知是哪位大人做的格目。”

  夏推官笑:“过奖过奖,正是区区不才啊。”

  卓州虽然破败,却有能吏,商闻柳心中很有好感:“卓州当真卧虎藏龙。”

  “是商主事有慧眼,”夏推官经他这么一夸奖,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今日阅了一天,不如去寒舍喝几杯茶?”

  “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夏推官住处也不远,半刻钟便走到,刚一进门,就见昨夜的呆捕快提把斧头在院子里劈柴。

  见夏推官回来,捕快喜道:“小夏!今天的水我都打好了,你的书房也收拾干净了。”话音刚落,商闻柳便走进来,小捕快眼睛一鼓,拎着斧子蹲葡萄架下闷声干活去了。

  夏推官解释:“这是我的亲戚,平日不是这样。”

  商闻柳干笑两声。

  “架子上有些闲书,商主事若不嫌粗鄙,可以翻一翻消消时辰。”夏推官去烧水煮茶,他这间院子不大,书房占去不少地方,商闻柳在他书房内坐了会,随手翻了翻木架上摆的书籍。

  小捕快收拾得马虎,架子上好几册书被塞得旁逸斜出,摞起的卷轴摇摇欲坠。商闻柳左右观察一圈,踩了把脚踏上去,托着书册往里稍微挪了些。

  歪斜下来的卷轴都已泛出古旧额色泽,商闻柳刚要把其中一卷码好,夏推官便掀袍进来。

  “夏推官,这是——”

  夏推官的声音陡然一拔,尖利刺耳:“莫动!”

  商闻柳当即一怔,那声音像是......手撞上卷轴一侧,轴子应声落地,绳子也没栓牢,骨碌碌拉开老长,上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名字,分明是份请愿书,纸面发黄,已经有些年头了。

  卷头写道:讨户部郑重裕之檄。写得杂乱,应该不是终稿。

  商闻柳在这瞬间明白一切,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轸庸初年郑士谋任户部郎中,而后顺风顺水做到尚书,二十年时入阁,为避“权臣”之嫌,辞去了户部的职务,当时天下读书人比他做儒圣。在“元辅”的尊称之前,轸庸年谋逆案发,郑士谋暗操棋局,清算所有为徐将军鸣冤的官员。郑士谋有名也有权,他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当初温旻审顾嫱时得到的讯息,但直到商闻柳看到这份檄文之前,他都想象不到那滔天怒火有形有质的怒然澎湃。商闻柳不知道夏推官在这桩案子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提着袖子,在门外不安等候。

  门内一声响,夏推官平静地走出来,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些:“方才是我失态,商主事莫见怪。今日时辰不早,这茶,还是不要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