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12章 墨锭

  左澹坐在桌前,欲言又止地把商闻柳看了又看。

  “商主事这嘴?”另一名同僚搬着文书路过,略略一歪头,忽然问道。左澹瞄了那人一眼,拢起袖子就没打算吱声了。

  商主事这嘴,肿了。

  商闻柳面不改色,微笑着把抄录好的文书叠了起来:“昨日吃了辣子,有些上火。”

  左澹一听,没信,谁吃辣子把嘴cun上吃出个牙印的?这是吃辣子还是吃自己呢,要他来说,指不定是找了相好了,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不要侧室,这还不就耐不住寂寞寻了新欢。

  他这么想着,心里头倒舒服了些,在桌下跷起腿,又往商闻柳那觑了一眼,心道都是一般的俗世人,清高些啥呢。

  殊不知商主事心中已把那始作俑者天昏地暗地骂了一通。

  转眼就到了下衙的时辰,入冬天黑早,办差值房里的文吏们走得干净,商闻柳特意留了会儿,把案牍上的文书归置完了,才围拢襟ko,匆匆走入寒风中。

  晚间本就没有人,路上也没有挑灯笼,商闻柳借着一点残尽的光找到了照磨所,那四合小院的门虚掩着,刚巧有个人提着灯笼推门出来,正准备挂锁。

  寒风把灯火的小火苗推得簇簇地闪,晃在冬衣宽厚的皱褶上,水波一样荡出去了。栖在屋檐的夜雀扑了扑翅,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里振翼飞开,隔着一条过道,商闻柳停在了那里。

  “元照磨。”商闻柳远远一拱手,待元景明应了一声,他方才走近。这时才看到元景明那副神情,半阖的眼帘撑了开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模样太欠揍,商闻柳一见心里就堵。

  元景明露齿一笑,森森的尖牙亮出来:“商主事,稀客。”他提起灯笼一照,突然吭哧笑出声:“这嘴,啃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主事教谁吃东西呢。”

  这个元景明,怕是专程学过如何给人找不痛快。商闻柳的好涵养险些在此时碎裂,可他不是来打嘴仗的,把元景明那令人窝火的话晾了晾,才说:“前日听了照磨一席话,茅塞顿开,这也有日子没来拜访,不知照磨这里还有没有待客的位置。”

  元景明不急着回答,垂下胳膊,找出来根竹签子从灯笼上方的开孔伸进去,细细地拨了一下灯芯上凝结的蜡油,这灯笼的光亮立时就亮了些,火苗扑簌着,筛过了一层油布的焰芒登时在两人脸上打了个来回。

  元景明慢悠悠地说:“待客的位子嘛,哪里都有,商主事要坐哪间?”

  自然是档库这间。

  他没等商闻柳回答,也不再虚与委蛇,把门锁收了,重推开门,边走边道:“商主事是想明白了,我这个照磨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姓左的那位更不是个省油的灯。”话到此处,元景明刻意地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前面就是存放旧档的库房,商闻柳也没说话,等着元景明开ko。

  元景明转过了身子。

  这是要让商闻柳说点什么。

  “他常让我在照磨所走动,也许并非是觉得我刚来这里好拿捏,”商闻柳说,“我和他同司,但是其他司职州府的卷宗也叫我经手,难保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在里面。”

  元景明这时才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转身继续朝前走:“聪明啊。”

  商闻柳并不为这声夸奖而高兴,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会儿就到了库房前。

  一阵锁钥的声音响过,元景明又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我早年和左澹有些旧怨,不是我揍了他一拳那样的旧怨。时间太久,他恐怕都记不得我是谁,不过那张猪狗不如的脸,我此生都不会忘。”

  商闻柳以为他要像说书似的讲一长串,不想元景明就此打住,只是将高处的灯烛点了一盏,“那天你来刑部录名时,左澹也到照磨所库房里来了一趟,我正好撞见了。你猜他做了些什么?”

  元景明像是自说自话,不等商闻柳回答,抢声似的又说:“他把青骢江的旧档掉了个顺序,我去得晚,其他的旧档有没有被换,就不知道了。”

  商闻柳呼吸一窒,果然是这样,分明有人引他去调阅青骢江的旧案文书,这是想让他发现什么?除了朱墨的时序谬误,倒还没有什么其他的发现。莫非问题就在此处?

  “这些话,信不信都由你。”他把库门推开,先一步走进去。

  商闻柳道:“信与不信,就像庙里拜菩萨,说出ko就不灵了。”

  元景明顿了会儿,自顾自说:“因为这旧怨,我才想把左澹这个脑满肠肥的玩意给弄死。”

  “.......”倒是听听人讲话啊。

  今日过来,商闻柳不是为别的,他挂念着浙地那件案子,这案子从案发到现在,指向已经十分明显了,锦衣卫、赵文钺,不知还会牵扯出别的什么来。

  锦衣卫......不知温旻那边案子办理得如何了。想到此处,商闻柳眼皮应景地一跳。

  “指挥使!”一个小旗从外面推门而入,急火火地揩了把额头的汗珠。

  桌前并排着两只烛,灯罩被桌下乱爬的猫踩得乱滚。温旻抬头,并未追究他的失礼,看了眼他身上挂的腰牌,又端详了一会此人的长相。

  这人......眼熟得很。

  “什么事?”温旻不认识的小旗有很多,他没有在意。这会温旻忙完了,正要落衙回家,天冷时阿黑就往屋里蹿,门开时又吹了不少寒风进来,他一把抓开往人身上蹭暖气的肥猫,站到了来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人长相倒是挺喜庆,圆圆一张脸,只是低得很深,他交出了传令的腰牌,哑声急报:“指挥使,方才驿馆那边传信来,那个孩子吃坏了,大夫正在竭力医治!”

  说的是“吃坏了”,可实则不就是中了毒。温旻心下一惊,这会儿闹出这种事!

  他抓了挂架上的氅衣,急急一披,叱道:“巴掌点大的地方,看顾一个稚儿!看守的人都死了吗!”

  那报信地也跟着急吼吼往外冲,边小跑边道:“事发突然,那毒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兄弟们也都没注意,已经在排查今日照料的丫鬟婆子了。”

  温旻已经跨上了马,他牵着马辔,眨眼间已经有一队人马在他身后聚集,只听他急声说:“不止今日,从人进京开始,到今天所有在人身边出现过的人都找出来。”

  那报信地人一愣,还没抬起头,前面勒马的男人已经策马疾驰而去。

  照磨所档库里的灯点亮了,商闻柳熟练地从角落搬来爬梯,取了些陈旧卷宗下来,对着灯烛翻了翻。半晌,却发现有什么不同之处,他疾步走到元景明手持的大灯笼边,蹲下照了一会,接连看了好几册才重新起身。

  “这些卷宗......”商闻柳沉吟片刻,便听元景明意味深长复述:“这些卷宗?”

  “用的都是松烟墨啊,清烟制的上等墨锭,有清香。”商闻柳捏着簿子,对上烛火照了一番,那墨字乌黑而无光泽,和寻常时官衙用的油烟墨截然不同。

  “哦?”元景明伸了脖子过来看,见怪不怪:“这是宏庆初浙地的卷宗嘛。”

  元景明接茬接得风马牛不相及也不是头一回了,商闻柳懒得同他扯什么宏庆初,继续道:“各地州府送来京师抄录的卷宗应该都是以贱价的油烟墨抄录,刑部何时这么财大气粗了?”

  元景明忽的出声讥笑:“商主事,宏庆初你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就算被排挤得只能做那些抄录的琐碎活,也不至于这般......你还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商闻柳被他讲得窝了一肚子火,捺着火气说:“商某要请教元照磨了。”

  元景明死声活气地笑了一会儿,负手晃了一圈,把商闻柳上下打量一番,挑眉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商闻柳忍着气:“元照磨以为我在拿你寻开心?”

  “哦,你看着也没多开心哪。”京城第一不会看人脸色的元照磨浑然不知商主事的怒火已到临界,施施然抖了下袍子,随手翻了卷旧档,说:“宏庆初,新帝继位......拔出萝卜带出泥,因此各个衙门都缺人,六部抄录的人手不够。所以当年从各地送来的卷宗,都是由地方的文吏誊抄了两遍,核对之后取其中一卷再入库的。历来浙地那些有钱的官衙,用的都是这种墨锭,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元景明站在几步之远,似乎看透了商闻柳随时都会拿厚簿子掷他消气一般,头顶上那盏风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砸到元景明脑袋上。

  商闻柳这气来得快去得快,听罢沉思道:“这些归属地的官衙不是州府衙门,都是地方的小县衙,他们怎么用得起松烟墨?”

  元景明松松膀子,骨节间发出一串“喀啦”的响声:“东南那种地方,哪块地不长银子?”

  商闻柳听得牙酸,自己翻自己的,没去搭理他。

  忙活大半天,天也完全黑了,却还一无所获,商闻柳爬上爬下,腰酸背痛,元景明则干脆找了把小马扎坐在那剥指甲。

  屋内除了木架的嘎吱声再无其他,商闻柳有些负气地从爬梯上下来,甩甩酸痛的胳膊,道:“今日时辰不早,辛苦元照磨了。”

  元景明伸个懒腰,懒洋洋地:“倒也没多辛苦。”

  回去时不得不向元景明借来了灯笼,路上冷风劲吹,商闻柳拿宽袖裹着手,隔着布料捏起灯笼柄,方才回暖了一些。

  街上人已经不多了,三三两两赶着回家避宵禁,商闻柳还想着那两种墨的差别,冷不丁迈过街道转角,没有瞧见那前面的明晃晃的军制风灯,竟就这样和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话音未落,一把绣cun刀横在他面前。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