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91章 盼归

  风卷残云过,一地烂摊子。五县中耗费银钱几何,亡毙人丁几何,延收损失的夏麦折银赋几何,期间征用药市粮市货存几何,全都要列了详细文书,这是一项繁浩的工程。南关的文吏才从令人毛发悚立的吃人瘟疫里爬出来,一ko气还没喘上,眼见那满坑满谷的纸卷笔墨,立时又要嗷呜一声背过气去。

  况瘟疫虽已经过去,却难保不会卷土重来,民间倒是一片欢腾了,官员们一颗心还是悬着,医官依然不能休息,每日上各家各户巡视。这回勉强能得些好脸色,在医官心中,这般转变已是大幸。

  剩下一些鸡零狗碎的杂事一箩筐,粮市收紧,农政重提,各方都算计着要恢复元气,因此该打架的打架,该吵嘴的吵嘴,总账一本一本都该算起来了。

  焚尸坑里那些骨片焦块分不清你我,收敛无门,每日都有来上告的,无非是要人要钱。南关这地方民风彪悍,前有知府钦差被砸破头打断腿,民告官反而不稀奇,讼状一写大鼓一擂,你方唱罢我登场。官府哪有精力升堂,实在受不了,凡是来告的就给一捧烧尽的骨头渣子附加铜钱若干,若还有不服,杖打三十。

  还有受了委屈的乡绅旧宦一天天死声活气地坐在衙门里嚷嚷要说法,都是官场上退下来的前辈,有名有势不好动粗,劝走一次二回又来,像个甩不掉的蛞蝓,总不能像平头百姓一样全打回家,人手也不够。官衙的文吏整日伏案,四体都挪不开了,哪有这个功夫去解决,只好准备了一篓子好话去求守备军。人情嘛,欠一次欠两次,都一样。

  冉槊答应得爽快,却不料给自己找了个难题,整个军营找不出几个会说话的,冉槊一开ko那就是火上浇油,还得把富戍廷拉去游说,把些爱端架子的老头哄得服服帖帖,这才免去了一场风波。

  这事守备军不会白干,还人情的时候很快就来了。富戍廷从南关每年收上来的银赋中抽了两成塞进守备军的兵饷里,账房也不要府衙出了,富参将大手一挥,十来架算盘砸在衙门堂屋大桌上,噼里啪啦这么一算,知府刘骥慵脸都绿了。

  收殓的事闹了几天,官府出面修了坟,给没有归置的魂魄立了碑,来年这里还要修庙。赵文良被指去督工,他站在尘沙漫天的土包上嘶声力竭地骂,也不知骂谁。富戍廷有意无意给他找点麻烦,官大一级压死人,赵文良恨得牙痒痒。

  商闻柳意欲弄清楚那一批所谓客商购买木料用的官银来源,偶尔到守备营去调取档案,见赵文良顶着两个肿眼泡子在军营里来去,不知道是谁揍了他两拳,他在营里收的几个狗腿子成日嘘寒问暖,反而被他拳打脚踢。

  官银来去无踪,这样逐卷逐字翻阅几天,丝毫线索也无。京城那边审理祖成想是快要结案,王白依然没有踪迹,温旻发信催了几回,锦衣卫传来的消息还是一片空白。

  此事本就是商闻柳揣测,没有官银的线索,他也不便常在守备营走动,闲来时把这次瘟疫的始末记录在案,想着回去后如何向御前奏报。

  两天后京城的圣旨姗姗来迟,把人天花乱坠夸了一通,剩下就是南关的银税折算。今年的夏麦和秋稻收不上来,亏损国库,这不比东南奏请减赋的小打小闹,因此要重审仓廪,好好地把这一年南关的各类赋税弄清楚了,再行减赋。

  温旻早该回去了,商闻柳这厢临时受命,忙得衣不解带,连人都没去送。

  指挥使怀着空落落一颗心回了京,官署大堂积压着等他回来批的案牍堆了尺来高,没来得及捡一本看,便听说郑阁老又病了。温旻下值去探望,却吃了个闭门羹。

  “义父为何不肯见我?”温旻谈不上委屈,只觉得奇怪。这半年里郑士谋脾xin喜怒无常,温旻时常留心着阁老府的消息,听说阁老在府中朝令夕改,服侍的下人苦不堪言。

  他恍然一想,郑士谋就要步入花甲了。

  看守后门的老奴做个请的动作,老迈的腰杆缓缓弯下:“非是如此,老爷说病中恐恶疾过身,不宜相见。指挥使为陛下奔波劳碌,老爷常在我们面前念叨疼惜,到闲暇时,老爷自会去探望。”

  老奴笑眯眯地,改ko唤了声“少爷”,低眉顺眼道:“招待不周,少爷宽恕则个。”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旻也没什么好坚持,正出了巷ko,听见寺钟徐徐敲响,一抬灰扑扑的小轿停在角落,几个短打的轿夫敞着衣襟坐在石阶上消磨闲谈,等着主家回来。

  这一幕本无甚稀奇,那暗色轿衣就是市面上常见的布料,寻常小富之家都用得起,不过温旻目力极佳,粗粗一扫,发现那轿帘两脚流动着金光,竟然分别绣了两枝并蒂莲。

  温旻没多在意,调转缰绳,策行离开。

  隔天忙里偷闲,温旻关了门,琢磨着给商闻柳写封信。外头吵闹纷纷,间或几声惨叫,人影接二连三从窗纸上晃过,倏地有人从虚掩的窗户扑腾了进来。那人一手揉着胸肋,一手攥着什么,双腿一发力便站起来,自顾自叨叨:“娘的,算是抓着你了!”

  武释袖ko几道抓痕,拎着撒泼的阿黑,一看满桌纸团,两腿相并,一敛得意之色。指挥使黑着脸把纸捡了递进香炉里燃去:“把这当演武场了?”

  武释牢牢揪着阿黑的后颈皮,小畜生嗷嗷乱叫,四肢在空气里瞎挠。武释苦着脸:“猫子叫cun,到处乱尿,档案库都给它尿一地。”怪不得这么大味。温旻半晌无言,把桌案上的信纸又搓了团,捏了好一会儿才道:“......给它找个伴儿去。”

  武佥事麻利地捆了阿黑出去,指挥使的信终于可以好好写。本是有千般万般话萦绕心头,临到下笔却难成片语,温旻不胜纠结,便是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合心意。

  指挥使郁结不已,他不知遇到心上人竟会如此笨嘴拙腮,只恨自己不是学富五车下笔流丽的大才。思量多时,才慢吞吞动笔,写了句不知所谓的诗,诗是好诗,只是人在伤情,显得酸了。题完了,落款封信。

  信是快马送递,到了南关交送到官衙,门房识不得几个字,以为是什么紧要文书,火急火燎往公廨里跑,冷不丁撞倒个路过的长随。

  “投胎呢!”长随拍去尘土,骂骂咧咧爬起来。门房老头忙不迭地赔礼,把信件给那长随看了。

  长随瞪眼一看,这明晃晃就是封私笺。信上签了商闻柳的大名,仔细一闻,还带点香气。京官就是讲究啊。

  这长随是才雇到衙门里做事的,没见过官衙里的大人几面,闹瘟疫的时候都说此人是恶鬼托生来索命的,这会儿正好有个机会,让他开开眼。长随把信夺了,送到后堂屋里,商大人正在埋头苦阅,小山高的文书档簿快把他人给埋了。

  长随从文书堆边上探头,带点打量的意思:“大人,您的信。”下面伺候的人不常见到这些贵人老爷,送信的长随也是听里里外外传得唬人,仔细一看,这个京城来的老爷和旁人也没甚不同,长得端正英俊些罢了。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丰颐白净。长随暗自点头,为自己那点文墨沾沾自喜。

  “哪里的信?”商闻柳没抬头,擦了把汗。虽说七月流火,可才出伏没两天,这时候还热着,屋里即便通风,也难免zao热。

  “京城来的。”长随凑近了些,左瞅右瞅,找了块空处把信搁了。

  商闻柳见那信封上署名,脸上泛起些薄淡的红晕,长随见了,有意讨好:“大人是热了?小的给您打打扇子。”

  算是,但也不全是。商闻柳停了笔,瞥了眼信上压的封泥。温旻的字写得算周正,很有他本人的气魄,商闻柳挥退了长随,抽了信笺出来看。才看两行,便哑然失笑。

  “秋前几日,时行大雨不至,夜生凉露,于你屋中摆放冰瓜,檀珠吃了。飞禽凶猛,兰台归家切万当心。”

  “乞巧灯市已过,我从街市购得二三巧果,滋味好极,料想兰台吃不到,此物难以久存,只好明年再一道过。兼有河灯,也便明年再一道放去。南关事务还好?八月可回京否?食斋月饼秋蟹俱要开市,我留存一二,守桂酒相候。”

  一张就此翻篇,另一张写着:“兰台,梦也何曾到谢桥。秀棠作此手启,盼归。”

  商闻柳捂上信纸,心间怦然。他满心欢喜地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时也看不进文书了,捉来纸片,思忖半晌,写道:

  “晓看天色暮看云。”

  书信两日后传回京城,指挥使故作镇定拆了封ko,抽出薄薄一张纸来。

  也没写什么话,单摘了一行诗。温旻愣了愣,心中鼓噪不能平息。他反复地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地看,掩不掉心头狂喜,把纸塞进怀中,恨不能揉在心上。

  世间之事最令人快意的不过是“恰好”二字,鼎汤初沸,恰逢君至,正是情丝已系,不必苦张罗。指挥使倚靠在椅背上,舒然一叹:“晓看天色暮看云。”

  他放眼去窗外,飞光西沉,万里云平。真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