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77章 真相

  黑黢黢的天,一丸灯火舌头似的ti‘an过夜色,灯花结了很大一朵,把整个书房点得光蒙蒙的。

  那房门先是紧闭着,接着人影晃了一瞬,有什么扑打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外面巡逻的守备军像是死了,没人过来看看情况。房里的动静慢慢停歇,“咚”的一声,给这寂寥的夜一锤定音似的。

  门破开了,有个人急匆匆抓着什么出来,月光下很浓重的一股腥气。

  “王白。”那人低声说。

  没有人回应他,那人登时变了脸色,抬高了声音:“王白!你人呢!”

  “操!”赵文良抹一把溅到脸上的血,四下望了望。这是他和王白约定好碰头的地方,接下来就要把商闻柳私下勾结的“罪证”交到冉槊手中,这个时候,原本该待在假山中等候消息的王白却不见了。

  赵文良把脱下来的血衣往背上一搭,眼见四下无人,攀上墙砖翻墙溜了。

  灯下草虫鸣,凉风把那阵腥气吹散开,不知道过了多久,假山里才慢慢闪出一个人影。

  本该接应的王白换上了夜行衣,快步走去了赵文良待过的那间书房。

  房里很乱,几张宣纸散落在地,被血水洇透了,狰狞结成一团。地上躺着个人,血还在从他身上涌出,王白抬脚跨过去,径直走向书案。经了一场打斗,书案上胡乱堆着大大小小的簿子,王白伸手拂开,捏住了其中一本,将它塞进怀里。

  “笃”的一声。

  王白一惊,霎时回身,那惨死的尸首居然坐了起来。

  商闻柳一身血气,浑不在意地坐在纸堆中,秀白的脸上还有未擦去的血珠,那双古井一般沉黑的眼睛盯着他,忽然温和地笑了:“在找什么?”

  外面霍然火光涌动,长蛇一般的火炬连成一片,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却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只有硬底靴砸在石板上的冷酷回响。十来个锦衣卫猝不及防从门窗穿入,手持绣cun刀,如临大敌地围住王白。

  “就知道你阴老子。”赵文良在最后进来,血衣还披在身上,他按着刀,随时准备把这阴险之人给劈了。

  温旻走上前,伸臂拉起了满身是血的商闻柳。

  蒙面的黑巾被扯下来,那是一张儒雅的面孔,他的眼睛倒映着满室寒光,并不畏惧。

  商闻柳似乎只是在和下属闲话家常:“你在找什么?”

  王白云淡风轻:“原来商督抚无事,险些吓坏了小人。”

  “吓坏了你?”商闻柳笑意不减,负手站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吓到你从满桌的文书中不偏不倚正好拿到这本修河的账册?”

  王白cun间溢出一丝笑声。

  官场保命二法,一个是拖,一个是沉默。

  王白拒不说话,熊熊的火炬把整个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那眼神里蕴藏着什么东西,温旻几乎是瞬间意识到,王白有些拳脚功夫。

  已经晚了,那人步履飞快,伸肘痛击最近的一名锦衣卫,在他吃痛俯身的时候趁势夺了刀,随后飞身扑向商闻柳,温旻愤怒高喝:“拦下他!”

  锦衣卫瞬间四拥而上,而王白速度更快,他胳膊一卷,就如猿猱一般,白刃袭至商闻柳颈侧。王白大喝道:“休要妄动,否则督抚就要血溅当场!”

  锦衣卫被喝住,片片刀光凝在半空。

  王白周身乍起一股凌厉的气势,他命令道:“把兵器扔了。”

  商闻柳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坚定而温润的神光,他仿佛在说:你放心。

  温旻扔了刀。

  见到指挥使弃兵,其余锦衣卫纷纷撤手,绣cun刀接连砸在地上,一串金石脆响。

  王白阴沉地看着温旻:“我要一匹马。”

  商闻柳吐气,不紧不慢地说:“给他一匹马。”

  “我都已经反客为主了,督抚还真是八风不动。”王白低声笑,胸腔震动,像滚过一阵雷。

  “及不上你。”商闻柳淡淡回敬道。

  马匹很快牵来,温旻沉声说:“马已经给你。”

  “不错,指挥使雷厉风行啊。”王白动了动手腕,刃尖几乎抵在那一层皮ro上,“现在所有人从前门退出去,向前走,被我看到有回头的,你们的督抚马上人头落地。”

  锦衣卫有序地退出去,没有人回头。

  王白继续指令:“走!守备军也要走!”

  很快这里只剩下两个人,烛火一阵一阵地窜,伶仃的两片人影跟着摇动,黑黢黢鬼影一般。

  王白早准备好绳索,他把商闻柳反绑住,绳索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牵起缰绳,登上马镫,喉中溢出粗声。商闻柳感到一阵腾空,他被拽起来,米袋一样扔在马背上。他闷哼一声,血全往脑袋涌,险些喘不上气。

  “你——”

  “现在的我只想活命,别和我叽叽歪歪的。”王白反手捏了手绢,塞进商闻柳ko中,成功让他闭嘴了。

  王白头也不回,依然用那种柔和的声音说:“这下好了,督抚,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亡命天涯了。”

  真是好兴致啊!商闻柳后腰应该是拉伤了,喉间溢出一声呻吟。

  骑在前头的王白发出一串笑声,一挥鞭子,长驱而去。

  马蹄急遽地敲打地面,不断溅起尘土。商闻柳面朝下,腹部不断被颠簸,他也因此吐出了ko里塞的绢布,嘴里一时飞进了不少土渣。好在之前没有进食,腹中只是呕了些酸水。发冠应该已经掉落,夜风驱赶着碎发往脸上扑,搔得脸颊发痒,商闻柳没工夫想怎么去挠,他竭力保持呼吸顺畅,在震动中极力侧过头——现在马正疾驰在一片密林中。

  “王白!”

  没有人理会他。

  “王白!你不想知道你的主子打算怎么料理残局吗!”

  商闻柳鼓足肺里残存的一点力气大吼出来。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风声总算被他的声音掩盖,前面抛过来一道声音:“督抚说着,我听着。”

  只要人愿意听就好,商闻柳打定主意,把先前编排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

  “在此之前我要问你,南关的河堤决ko,是不是用了空心的榉木。”他明显感到前面驭马的人动作一顿,随即继续挥鞭。

  “你尽管胡猜。”

  “并非胡猜!”商闻柳腹部痛得不断抽气,“刘骥慵给我看了账本,账本上记载了这一批榉木的进出记录,往前的记录都是全的,但独独没有记载每一根余料的重量。为什么没有记录?因为那一批被塞外商人买下的木料已经变重了!我后来问过了户部其他吏员,他们告诉我这一直都是明文规定要记录的,河道衙门却只字不提,那想必就是有人在这上面动手脚了。”

  他越说气越稀,丹田沉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继续开ko:“昨日庄员外郎和刘知府来找我,给我看了一颗银锞子。是官银,据闻是从河堤中间相夹的木块中取出来的。”

  王白冷笑:“胡扯什么!看来还是要把你的嘴堵住才好!”

  商闻柳料定他不敢停下马,扯着嗓子说:“凌灾时固堤用的那一批银子神不知鬼不觉被侵吞掉一部分,但因为圣上调拨的都是现银,南关又不全是你们的势力,所以直到银子运到南关的时候都是足量的。接下来被侵吞的一部分白银通过粮市流通到了粮商手中,还有一部分白银没办法运出南关送到你的主子手上,因为冉槊和赵复的这层关系,守备军盯得很紧。”

  “这时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正是这个荒唐的想法,居然就这样把侵吞修河款的事情瞒天过海了!”

  前面的人不再反驳他,沉默地加紧马肚,发了狠地像疾风一般向前催马。

  “咳咳!你!你们把剩余的榉木挖空,将白银放在榉木中,木匠骗过了守备军,而你们骗过了圣上。”

  “木料被塞外商人买下,但是他并没有全部运走,因为在他买下之前,修河的民夫不慎弄混了木料,将挖空了装满白银的榉木用来修河堤。查阅过账册的你发现了这批损失的白银,便猜到是空心木被误填埋进河堤中做支撑。”

  “然后五月大雨,山洪将空心的木头冲垮,是老天不忍见南关百姓无端遭此祸患,所以让这粒银子卡进缝隙,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商闻柳!”他听见王白扬声说,“你的推论很有意思!”

  商闻柳不以为意,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说完了前因,再来看看你的主子。”

  “你为了更好地掌握局面来到南关,煽起灾民的怒气,又用下三滥的法子害死了许仲槐。但是庄奚没有死,苦于锦衣卫的严防,你没办法下手。庄奚本就是耳根子软的人,因此你也没有放在心上,专心抹去罪证。”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主子派你来南关,为什么不提前给河道衙门知会一声?如果他们让你看了账本,你一定会发现账本中没有记载木料的重量,这几天之内,赶出来一本假账搪塞我们也足够了,何必如此费神!”

  商闻柳喘ko气,勉强维持了清醒:“你的主子为什么不帮你打通关节?你仔细想想,从你来到南关那一刻,他们给过你片刻帮助没有?”

  “兔死狗烹!银子入了他们的私囊就是万事大吉了,南关的水患刚一发生,他们除掉你的心思就昭然若揭。”负载他们的马跑得更快了,漆黑的风里商闻柳被颠得五脏颠倒,几乎语不成句,他竭力喊道:“那封、那封伪造的,你和祖成来往勾、勾结的信件,只怕、只怕已经送到陛下御前了!”

  这段话断断续续喊完,马忽然停下来。

  “轰——”耳边有什么浑厚的拍击着大地,商闻柳头晕眼花,短暂地失去了视力,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他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嗅着周遭的气味,水腥气让他非常熟悉,这里是麻河岸边。

  王白说:“木已成舟。”

  他的眼睛一片血红,可怖的血丝张满整个眼白:“你很聪明。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回头?可惜,如果不是在这种境遇下相遇,你我或许可以成为朋友。”他手中的刀扬了起来。

  “事已至此,本想放你一条生路,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王白拔出绣cun刀,森然刀光映得他眼中杀气如若实质,“商闻柳,你不能活。”

  商闻柳极力平稳自己的气息,他的眼睛依然看不清东西,尽管他已经感知到薄刃的逼近,仍是岿然不动。

  ——快一点。

  王白冷酷地说:“你有什么遗言吗?”

  ——快来啊。

  心脏几乎冲破胸腔,商闻柳感觉到那柄刀已经抵上他的咽喉,森森的寒气开始划破皮肤,一股热流从血ro中缓缓渗出——

  “铛!”劲风骤然席卷而至,王白大叫一声,手上鲜血炸开,兵刃被击落在地。

  商闻柳倒在地上,小腿已经使不上力气,他胆寒地叫道:“温旻!”

  斜方传来很低沉的声音:“我在。”随后一道力量把他扶起来,商闻柳的视觉逐渐恢复,眼前晃着小金星,绣cun刀划断绑缚住他手脚的绳子,他浑身无力,只能虚弱地坐在地上恢复体力。痛击王白的那柄短刀落在离他不远处,他愣了一瞬。

  “王白,束手就擒尚有一线生机。”温旻抬起绣cun刀,王白身后两步就是奔流的河水,他逃无可逃。

  王白笑了笑:“温指挥话太多了,不是好事。”

  商闻柳艰难地说:“你回去也是个死,跟我们——”

  “你错了!”

  儒雅的脸遽然被另一种情绪撕碎,王白癫狂地狞笑:“商闻柳,你以为你预料的是分毫不差?——大错特错!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可不是什么弃卒。”

  从一开始商闻柳就好像落下了什么,他倏地一惊:那枚早已准备好用来构陷他的印章!

  “——我有大用。”他一双眼睛仿佛淬毒,冷厉地在这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指挥使啊,你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快活多久呢?”

  “王白!那私印!”商闻柳奋力挣扎着,向前一仆,栽倒在地上:“王白!你说清楚!”

  王白咧嘴露出森然白牙,他猝然出手,ro掌狠嵌了刀刃,半边左掌的ro几乎被剐掉,接着虚晃一招作势袭向商闻柳。温旻没料到他会如此狠心,回护不及,眼见王白矮身飞跃,投进了茫茫河水中。

  商闻柳心中发紧——放虎归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