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70章 布局

  南关的水正在退,被毁坏的田地和民宅地基逐渐从洪水里露出轮廓。

  锦衣卫和守备军不眠不休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下游三里外的一颗枯树下找到了他。

  虬枝参天的两株枯树树冠死死绞成一团,许仲槐卡在两树的缝隙间,腰际的绳索还拴着,眼珠昏浊无光,灰白的一层。

  那时下水的锦衣卫也并未被冲散,绳索把他们连起来,人泡得发涨,看不出人形了。

  锦衣卫和守备军为几人收殓,带回了衙门里。

  温旻一语不发,跪下对这几具狰狞的尸身砰砰磕了几个头。

  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冉槊着人审讯那几个闹事的灾民,林林总总交代了自己是听了传言,官府放粮要来一个监管老爷,专看粮食,一天发的粮要定量,后来的甭吃饭了,结果他们一问前面的人,果然新来了个大官。冉槊听了觉得荒唐可笑,这样没头没尾的谣言竟也有人信。

  他问传言的源头在哪里。

  被捉来的灾民摇头。

  找不着了,谣言总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妖风一吹,老猫捕鼠说成是猛虎食人。要追根溯源吧,传言就像阵风,风过哪有痕迹呢。

  嘴皮子上下一碰简单,冉槊再让人贴布告去澄清,结果南关百姓识字不多,文绉绉看不懂,只好找个师爷出来天天蹲布告栏前面给人念,嗓子念出血,还是有人不信。

  现在官府借来的粮食也不够发了,衙门里支一ko大锅,天天煮稀粥,多少能抵一时饿。但是灾民不乐意了,前两天还有现成的大米,今天就是水一样的稀粥,这不是贪了百姓的ko粮是什么?一窝蜂又要讨个说法。

  冉槊气得满嘴疱,朝廷拨调的粮食还在路上,他只能天天求爷爷告奶奶出去借粮。

  周围几个县也是叫苦连天,家园被毁的灾民成天往他们辖境涌,管都管不住,趁天黑翻城墙的,躲棺材里装死的,一天能查百来个,不少贼偷强盗又在此时出来浑水摸鱼,失窃案件比平时增长了一倍多。

  冉槊两头受气,心头拱火。

  京城听说南关的变故,又沸沸扬扬闹了一阵。

  明粹把奏本呈交御案,十本有八本弹劾温旻,李庚看得烦,大略扫过就随手批上“与卿何干”。一会儿三法司和几个给事中要来商议南关现在的灾情处置,除此之外,许仲槐的身后还要考虑,许仲槐目前算是罪臣,要怎么判才能不寒文武之心,又要怎么才能不失公允,都是一件麻烦事。

  趁着朝臣还没到,松公公把御膳端进来。

  连着几天的膳食李庚都是随意应付的,后宫几个娘娘们听说了,知道这是争宠爱的好时候,可是太后专程提点过,她们也不敢来打搅,han恨窝在寝宫揪花瓣。

  松湛站在边上候着,御案上奏折堆成山,他眼神虚虚扫过,哪些是皇帝上了心的哪些是应付掉的,心里有了数。皇帝用完膳,接着三法司那些大人们也都到了,松公公跟着明粹出去。

  “师父,徒弟去送还食盒了。”松湛敛眉垂首。

  明粹板着脸:“我的湛小爷!去哪里还,可要和师父好好说道说道。”

  松湛听罢,食盒往边上一搁,砰咚一下跪在地上。夏天衣衫薄,膝盖直直砸在砖上,也没见他皱一下眉。

  明粹是见人三分笑,此时那一团和煦的笑容却不见了,他蹙着稀疏的眉毛:“又是哪个贵人叫你传话?”

  松公公细声细气的:“徒弟没有。”

  “我都瞧见了,你觉着皇上没看见?”

  松湛心头打了个突。

  “皇上是什么人呐,他容得下是因为你还有点儿用、搭上你的人还有点儿用,掌印的那个是怎么落魄的你难道忘了?”明粹恨铁不成钢,“那些人是水晶猴子又刁又滑,好孩子,你再看看你自己,往后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第一个往外摘的也是你!你掂一掂自个儿的分量,想想陛下是愿砍了你还是砍了别人?”

  “师父,徒弟知错了。”

  松湛的声音低低的,沉黑的眼睛盯着下裳一圈灿然的膝襕,明粹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漂亮乖巧的模样,他苦ko婆心地劝:“想往上爬也不是这么个爬法呀。咱们是残缺之身,这辈子攀附着皇家,不要动那些旁的心思。师父已经这么大年纪,就快入土,到时候我的位置还不是你的?”

  明粹从先帝时就任秉笔,如今二十多年了。

  松湛抱着描了云纹的食盒,抿着嘴cun点了头。

  “徒弟先去还食盒。”

  出了御书房,zao热之气扑面而来。沿着朱红的宫墙往深处拐,有个冷清敝旧的所在,松湛绕了远路,揩去额角汗珠,听见安乐堂里垂死的太监发出凄惨的嚎叫。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失势后发了急病,前些时日被扔在这里,无人过问。

  晚年凄凉至此,可是好歹煊赫过,太监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这些声音听得太多了,松湛充耳不闻,默然地走过一片墙皮剥脱的衰草堆,把那些厉声远远抛在身后。

  有个人在夹道等他,松湛停在拐角处,看见那人伸手出来比划一个手势。

  心照不宣的暗号。

  松湛轻轻吐着气,慢慢说:“弹劾那位的折子陛下没有放心上,今日着重批了南关和东南的折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劳烦松公公了。”

  “辛苦阁下跑一趟才是,烦请替我问候阁老。”

  “自然。”

  松湛回到大路上,太阳晒得他有些目眩,路过宫人对他施礼,他异常沉默,揣着袖子往前,几乎是小跑一样。冷不防前头有个人,松湛来不及避让,幸亏那人闪身而过,不然差点撞上。

  “跑什么呢,松公公。”江抚一贯笑得风流,很是熟稔的上前搭话。

  “江同知。”松湛站定,拂开遮在眼前的碎发,收归耳后。

  “刚在陛下那儿没见着松公公,我说呢,咱俩还是有缘分。”

  松湛是皇帝跟前的人,江抚是有意笼络他的,以前就对明粹三番五次示过好,明粹是滴水不漏的人,哪会让江抚攀着关系。

  江抚和他们指挥使关系不好,这事大伙都心知肚明,江抚讨好他是什么居心,松湛自然也明白。

  松湛停在朱红的宫墙下,听见宫人来不及黏下的蝉聒噪地叫,闷热干zao的风几乎把人压得喘不上气,他定了定神,被太阳晒得近乎透明的两腮微微提起,对江抚露个笑脸:“江同知,奴婢送送你。”

  第二天早朝上,朝臣就南关的破事夹枪带棒打了一天嘴仗。

  郑士谋提议从布政使司急调一个官员过去主持大局,一是布政使司常在地方驻守,要比京官更熟悉情况,像民乱这种事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二是赈灾粮要从布政使手里走,催着他们赶紧把粮食送去。

  这回调派的是按察使佥事朱文逊,秦邕倒没什么异议,内阁既然发话,这件事也就这么结了。

  洛汲斟酌再三,把早朝之前郑士谋在朝房给他知会的事儿说了。

  “奏禀圣上,臣还有提议。”洛汲捏正了笏板,跨出一步。

  “南关赈济已经定音,但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到水患平息恐怕就难深究。臣认为可以从京师再派遣一位同僚,将此事查清。”

  洛汲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许仲槐落水乃绳索起火所致,这种事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要不是温旻和庄奚都写了折子,皇帝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其二就是,庄奚受了伤,接任的官员就从地方调任,那京官也太没用了。

  李庚心里是默许了,但是这差事现在弄成这样,还有谁能去?

  或者说,还有谁愿去。

  洛汲早就准备好说辞,头埋得更低:“臣请奏,举荐云泽案的大理寺主簿。”

  周围暗暗抽气。

  先不说“主簿”这个芝麻点大的官提到金殿上来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就这么点大的官衔去管南关的一篓子事儿,真没什么猫腻还好,关键就在这猫腻上,七品小官怎么敢伸手搂这个缺?

  这种时候大理寺卿还不出来说话,那大理寺也过于好欺负了。

  傅鸿清向来不爱在早朝发表言论,此时竟没有点头,站出来反驳。

  “洛侍郎此言差矣!我司区区主簿如何能担此重任,再有,我司从先皇始就是案牍事务居多,刑狱虽偶有涉猎,却远不及其他臬台了!”

  洛汲真没想到傅鸿清闭嘴则已,一开ko就直来直去的,惊讶之余,把目光投向郑士谋。

  李庚也有心让郑士谋发表态度:“郑阁老怎么想?”

  郑士谋不紧不慢出列,松垂眼睑缓缓上抬:“老臣有耳闻,此子办案老道娴熟,是稳重之人。圣明如陛下,自有裁度。”

  意思就是还和上回一样给个看得过去的虚衔派过去得了。

  傅鸿清气闷,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李庚身上。

  皇帝轻点头:“准了。”

  郑阁老的轿子出了午门,后面一顶小灰轿追上了他。

  “停。”阁老停轿在前,洛汲匆忙下轿,看见窗ko那片蓝色云锦金芒流转,赶忙凑了前去。

  “老师,学生......”他欲言又止。

  “说吧。”

  洛汲躲在阴影中,压低了嗓子:“朱文逊一人就够了,为何还要加上大理寺的人?老师,我听说最近陛下常亲近那大理寺卿——”

  “庭瑞,魏武捉刀。”郑士谋从轿内偏过头看他:“话总是多说多错,做事也是多做多错,这是金科玉律,放在什么时候都错不了。”

  洛汲噤声,整个人缩进了阁老轿子投下的影子里:“老师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