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5章 阁老

  入夜后,寒气尤甚。

  郑士谋体虚畏寒,早早叫人点了红罗炭取暖,温旻推门进去时,就看见这个白面垂须的老人坐卧矮榻上,闭目休憩的模样。

  多年习惯使然,温旻脚步极轻,只听得见轻微的鼾声。

  他没出声,静立在门前,等郑士谋转醒。

  约莫过了一刻,榻上传来一声轻咳,温旻端了茶水,送去郑士谋身前。

  “义父。”

  郑士谋没喝茶,推开茶盏,就势坐起来,屋里烛火暗淡,温旻看不清他的表情。

  “知道今日你要来,叫人备下了你爱吃的杏仁酥。”郑士谋指着桌子,又是一声咳。

  桌上摆着瓜果,冬天的新鲜果蔬价格不菲,难得这里的还是鲜嫩可ko的样子。

  温旻吃了一块杏仁酥,勉强咽下。

  他喜食辛辣,向来不爱这些甜腻的东西,不知为何义父总笃定他爱吃,回回到府上,总要摆一盘。

  他吃完了,有些踟蹰地看着郑士谋:“义父,此前传书一事......”

  郑士谋点头:“你尽管照办。”

  温旻摩挲着手指,眉头微凝,迟疑问道:“赵氏是个难啃的骨头,前朝后宫都有照应,义父为何忽然急办?”

  郑士谋不语,伸手捻了一下温旻肩头的碎发,目光越过他肩头,不知落在何处。

  温旻最怕义父这般模样,不说话,不做表态,便没法顺着往深了想,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

  他微躬上身,屏息立着。屋内中央放了只拳头大小的铜炉,里头点着熏香,ru白烟绦从镂空的铜盖丝丝溢出,散了满室。墙上孤零零挂了幅画,粗糙装裱,笔法杂乱,落章处也是空的,画的似乎是京郊cun景。

  郑士谋像是休息够了,撑着身体站起来,踩在柔软的羊毛毡子上,由温旻扶着走到桌前坐下。

  “旻儿,替我掌烛。”

  温旻点了根蜡烛,拿灯罩罩好,屋内亮堂起来。

  吃了块甜瓜,郑士谋看着屋内挂的那幅画,淡淡道:“前月皇商曹贵与西域粟特商人做生意时,得了一套琉璃杯。”

  温旻双目视地,静静地听。

  “这样的东西,他不送去内务府,不送去户部,却在半月后出现在赵尚书的府库中。可惜家仆ko风不严,传到了皇上那儿。赵氏当年拥陛下即位,陛下当时还是藩王,迫着时势认下舅舅,从此大权旁落。陛下倒是励精图治,可是两年过去了,是什么光景?”

  “司礼监虽已逐渐架空,东厂一废,‘厂卫’中还剩下你这一个‘卫’,可赵氏还在,有什么用?皇上苦赵氏久矣,只是上面还有孝道压着,有满朝文武盯着,赵氏又没出什么大纰漏,就常年累月成了一块疤。”郑士谋疲倦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ko气,“这疤好端端放在那,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一经毒虫叮咬,可就说不准了。皇上毕竟年轻,悬而不决,不如趁早刮骨疗毒。”

  话听到这份上,温旻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赵氏有兵有财,权柄在握,皇帝不得不忌惮,这根弦绷得死紧,君臣离心是早晚的事。皇帝早防着他这个没有血缘的舅舅,这层窗户纸是皇帝对赵氏的底线,也是悬在他们之间最后一根稻草。

  赵文良一条命算不得什么,郑士谋也并非要他偿命,而是要让皇上与赵氏彻底离心。

  郑士谋眯着眼,倏地睁开:“赵复的儿子杀了人,想用私权压下去,咱们偏要挑出来摆上台面去办,要皇上瞧瞧,他这个纵子行凶的吏部尚书当得多好。”

  他又捏了片瓜吃了,有些惫态。

  郑士谋未过花甲,身体眼看着垮下去,满头冒了白发,脸颊松弛,看着比同龄的男子苍老十分。

  大约是他一生筹谋,心力交瘁之由。

  温旻轻轻给他捏肩,听他继续说:“这事一旦捅到皇上那儿,事关我朝学子,皇上必然要追究,赵复大儿子虽然顶用,毕竟是cang/j所生,只有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出,想要保住赵二,他只能去求太后。”

  郑士谋缓缓舒气:“凡事都是太后出面,那还要皇上做什么?便是他舍断父子之情,那赵家数座私宅也要被捅出来,他一个吏部尚书,若不贪墨,哪来这么多钱。皇上心思细腻,必然会有所忌惮,只要失了圣心,这一回不成,下一回也会轻松百倍。”

  温旻道:“可是赵氏手中还握有浙地的水兵,万一打草惊蛇……”

  郑士谋冷笑了一下,闭上眼由温旻捏肩:“赵氏虽然有兵有粮,可远在天边,京师三大营的调度大权还是在皇上手里,皇上要清算,他岂敢不臣。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这是敲山震虎,我要告诉他,最近小心着点。”郑士谋与赵复不合已久,夹枪带棒的暗仗不知打了多少场,他想起前尘往事,眼里掠过一丝不快。

  郑士谋淡淡道:“这案子交由锦衣卫去办,便不涉及朋党,你若做得圆滑,圣上不会起疑。”

  温旻低声说了声是。

  他身上泛起些冷意,郑士谋两朝阁臣,思虑何其周全,兴许在收养温旻那时,就谋算到了这一天。

  温旻眼神黯了黯,他十一岁被郑士谋送进军营,跟着当时的边邑王就藩朔西,接着编入朔西部队,生生死死里走过无数回,最终是命硬挺了过来。他日夜翘首回望的京城,真的有他眷恋的“父子温情”吗?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郑士谋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风里雨里,也辛苦你了,想一想都这么久啦。旻儿今年有多少岁了,让我算算......”

  他还真像个孩子那样板着指头算起来。

  温旻心里一酸,哑声说:“义父,儿子过完年就二十七了。”

  “嚯,这么久了,在朔西待了有十年了。”郑士谋合上眼,他身体不怎么好了,呼吸很短促,喉咙里冒出han糊不清的声音,“想不到二十七年了,此去经年啊,那从前的事情我分明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可怎么忽然一晃眼,又全都忘记了。”

  他哽了哽,像个市井老人那样发出一声长叹,抓着温旻的手,捏得很紧:“你从前刚来的时候小小一个,手掌还没我一半大,如今都成了大小伙子,有时候下了常朝爹就看着你,真是威风。二十七年,光阴弹指,可久啊,又像是星火一瞬。”

  那声音哪里像一朝首辅呢,温旻不免动容,握住郑士谋微冷的手掌,低声喊了句:“义父。”

  “我老了,这也不难怪,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郑士谋喃喃地念,手仍然紧握,等温旻轻声唤他时,才发现这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入睡了。

  温旻愣愣地抽出手来,脸上有些凉意。

  他伸手去拭,藏起了袖上那片湿迹。

  此时赵尚书的府邸中,人影绰绰,来往的下人都不敢去花厅里触霉头。

  花厅里摆着一桌酒菜,却并无人去吃,桌旁跪着一个青年,正是赵尚书的二子赵文良。

  赵尚书紧紧皱着眉,站在他面前。

  父亲的威严在上,赵文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讲。

  过了半晌,赵尚书也忍不下脾气了,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蠢材!”

  “爹,哪儿有这么骂自己儿子的。”赵文良小声道,他早和官衙的人打过招呼,把人揍一顿,早日签字画押,案子判完了,这事儿再一盖,没人知道前后原委,也没人会去探听前后原委。他这么想着,倒是十分轻松。

  赵复心火直窜:“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看看你闹的,把个清清白白的人关进牢里拷打逼供,他是谁不好,偏偏又是商闻柳,再不济也是过了殿试有功名的人!你胆子肥了,动天子门生,你把天子置于何处?是愁着咱们家没把柄是吧?”

  赵文良横行霸市,几时想过自家的处境,呆愣地由着他爹喷了一脸唾沫。

  赵复已是怒极:“你以为你那别苑没人盯着,内阁那个老东西早知道了,他若是上奏皇上,给你扣个谋逆的帽子,那锦衣卫来抓的就是你!”

  赵文良一听“谋逆”二字,接着又是什么锦衣卫,登时哭丧着脸道:“爹,儿子知错了!但求爹保我不要进那见鬼的诏狱!”

  锦衣卫的诏狱臭名昭著,刑具花样百出,谁都知道若是进去了,脱层皮都算轻的。

  赵文良骇得涕泪齐下,扯着赵尚书袍角不撒手。

  “蠢材!哪怕能有你大哥半分听话,你爹满头白发都能少些!”赵复本是有意拿锦衣卫来压他,见他这般懦弱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复骂一句,“现在已经不是锦衣卫来找麻烦,而是皇上!”

  他一指头顶,赵文良闻言,瑟缩一下。

  “你现在看赵氏有皇家庇佑,其实早就被推到风ko浪尖,便是这种危机时候,你还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赵复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儿子的脸上,将他踢了个仰倒。

  “平常出去鬼混就算了,那些宅子美女哪一个我不是睁只眼闭只眼替你瞒过去了,这次你长出息了,闹出条人命来!眼下那郑士谋已经知道了,他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赵文良再怎么混账,给他爹这一说,也心慌意乱。

  他焦急地爬起来,问道:“爹,那咱们怎么办?咱们、咱们去找姑妈?”

  赵复紧盯着这个嫡出的儿子,脸上阴云密布。

  半晌,他平复情绪:“太后要递信,皇上也不能起疑。”

  他狠狠地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决然道:“明日你好好在家待着,早朝之后,同我去臬司衙门请罪。”

  赵文良惊慌地扬起脸,却见父亲已经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