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岁理带着滚滚烟尘冲出了礼堂, 教授们挥着拳头追出来,可连关岁理的衣角都没有追上。

  他们望着那飞扬的背影,一身不像话的衣服,神情复杂, 警卫们气焰嚣张呼啸而过, 险些撞翻他们, 又乌泱泱追着关岁理跑了。

  他们一阵心痛, 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好好的苗子,会变成如今的逃犯。

  他还那么年轻。

  作孽啊。

  关岁理四处奔逃,毁掉的机器越来越多,同步收集到的数据也越来越来多。

  挤占了他腕表将近一半的信息储存量。

  名誉倾轧, 替罪求生,大事化了。

  他知道, 掀翻一切后, 心理颜色干涉法酿成的罪会全部被抖出来, 可是这数量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整个联盟从上到下, 简直要烂透了。

  每新收录一份, 资料就会被他同步到中央安全局的公共邮箱内。

  那长到看不见头的名单上, 甚至还有助手的名字。

  精神体的思维灌输,只是着无数罪过中, 牵涉人数最大, 影响最恶劣的一桩。

  助手也不过是一些人的工具。

  他知道。

  每多传送一件事, 仇恨他的人就多一个, 想杀他的力量就多一分。

  这就是掀翻盘子之后的后果, 触目心惊, 以致于他戳破之前, 谁也不敢触碰一下。

  但,他都要导正,错误决不能继续。

  到后来,他牵扯出的事件越来越大,他腕表内的秘密足够撼动半个联盟。

  更甚至,他不知道触动了谁,追他的人忽地倾巢出动,源源不断的军队不调来维斯特穆。

  整个维斯特穆,几乎被这些人织了一张紧密的细网,要将他一寸寸切割绞杀。

  关岁理经历了一段殊死的逃难,好几次,他的呼吸急促到快停了,可都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他的身上带了新鲜的伤口,吃的都是从驻军身上抢来的食物,可他依旧没有停下来,轰,他又一次从爆炸中冲出,颤抖着手,按下了信息发送键。

  季开无能为力看着,他看着关岁理流血,看着关岁理筋疲力竭,可刚想停下来,身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渗出,就被接近的搜寻打断,不得不咬牙重新寻找遮蔽点。

  他只能在一些关键节点,尽量不着痕迹干扰对方一下。

  再多的,也就是陪关岁理说说话,虽然关岁理回应的时机也并不多。

  他都不知道关岁理是靠什么撑下来,无数次硝烟弥漫,他都怀疑关岁理死在了里面,可关岁理一次次冲了出来。

  那张削瘦的脸上,眼睛寒光摄人。

  他知道关岁理做好了跟最后一台机器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忽然,那些人却销声匿迹了,就好像对方奈何不了关岁理,终于放弃了。

  关岁理寻找最后的几台机器,遍寻不获后,他明白不是这样。

  他顺着最近的军队调动,找到了一整个被枪口密不透风围起来的碉堡,剩下的几台机器,不出所料都被集中在了这里。

  对方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守株待兔。

  也料想,没有任何权限只靠身手的关岁理无法将进入这座碉堡。

  一旦敢来,必定被射成筛子。

  关岁理攥紧了手中的枪,脸上是罕见的戾气。

  要他放弃吗?怎么可能!

  这些人为什么还执迷不悟,都到这时候了,谁都知道这块烂疮烂到了根子,不挖掉,剧毒入心肺,迟早毒发身亡。

  关岁理眼底的火烧得烽火连天。

  季开深知关岁理现在不会听,可也知道关岁理这次一去,九死一生:“要不要做点准备?”

  关岁理平平看过来,寒光摄人,季开都不禁收声。

  “我知道你是好意。”

  他撕了身上的白大褂,用布条把伤痕累累的手掌裹了来,瞧着都让人牙酸的动作,他脸上一点波动都没有。

  他那身棒球服早就不知道烂了多少条口子,他顺了不知道谁的白大褂穿,毕竟这里随处可见都是白大褂,顺一件太容易了,比顺个面包都简单。

  缠好,他握了握储藏室用来做镇馆之宝的那把长刀,确认手感。

  再把子弹一颗颗按进弹匣子:“可是我非去不可。”

  “你担心的,我都想过了。”

  季开叹了口气,他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关岁理,那时的他面对同样的局面,一定也是现在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当时的关岁理,甚至连个能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他是怎么过来的。

  这样的苦受一次就够了,法涅斯为什么要来第二次。

  杀人诛心,法涅斯真是好样的。

  他默默想,真到了万不得已,他……

  反正他早就不是人了,丧心病狂又怎么了!

  他就抢个壳子,他受够了,他不想再忍了。

  关岁理收好枪,耳朵忽地一动,手中的枪迅速指向了一边的草丛:“什么人?”

  “别别,是我。”一个隐约耳熟的声音传过来,紧接着草丛一阵晃动,几个学生惊恐窜出来,“是我啊。”

  察觉关岁理依旧是警惕陌生的眼神,学生赶紧比划:“你不记得了?你抢我衣服那个,那可是我攒了三个月生活费才买的,很贵的。”

  他的同伴一阵糟心,左边的女生啪地把人按倒在地,抬起头来笑笑,她尽量放低声音表示自己的无害:“请原谅他的不礼貌,他脑子不好。我们都是飞燕草,都是学生,没有威胁的。”

  关岁理枪口依旧没有放下:“你们组织让学生打先锋,想迷惑我?”

  女生赶紧摇头,她手都不敢动一下以免关岁理起疑:“是我们自己要来的,之前也是我们自己的行动。那个,大伟说他认识你,我们才来的,”她的表情也异常尴尬,“没想到是这个交情。”

  察觉关岁理的面色不善,她立刻强调:“我们没有恶意的。”

  关岁理记得当初,飞燕草也确实联系过他,但是他并不敢相信任何人,也没有理会。

  没想到这次心血来潮换了身衣服,联系的方式竟然变得如此奇妙。

  关岁理枪口逼视他们:“告诉你们,我不敢相信你们,我也不需要你们。”

  “现在,我数三个数,左转,离开,不然我就开枪了。”

  一堆学生登时吓得一个发抖,一触到关岁理的目光,人都直打颤。

  他们没想到,关岁理这么凶啊,这人果然不愧是最近搅得天翻地覆的杀神。

  他们不想死啊。

  “走。”关岁理催促,季开却忽地靠过来,他身上那阵肆意弥漫的硝烟被周围的烽火弥盖了,于是鼻尖闻到的,就是润物无声的大雪的气息。

  季开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低低的带着笑,明知道这声音是要故意安抚他,可却生不出反感和厌恶:“听听怎么样?就给她五分钟。”

  “我还是第一次跟你提要求。”

  关岁理眼底闪烁着审视的光。

  女生却忽然抓到时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捕捉到关岁理一瞬间的犹豫,可一咬牙,登时抬头对上了关岁理:“我们是来帮你的。”

  女生忙不迭说:“我们不需要你们相信,请看看这个。”

  她从口袋掏东西:“我没有恶意,别杀我别杀我。”

  怕得要死,手上却半点不耽误,一个实时地图出现在她手上:“我们的人在赶过来,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全来了。”

  关岁理看到了地图上无数代表人数的红点,从维斯特穆的街巷聚集而来。

  那分明一个个再寻常不多的红点,以人力的移动速度,盯上半天也看不出明显变化,可他却错愕了。

  女生喊出了哭腔:“别去,再等会儿,求你了。”

  “我们这些天都在看你,你跑得快,可是我们也能拍到一些,你太难了,让我们帮帮你吧。”

  关岁理想,怎么可能呢?

  这些人不想他死就够了,竟然会来帮他。

  可他第一反应还是:“叫你们的人都回去,我不需要。”

  男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了:“我知道你是怕我们出事。”

  男生迎着枪口,死死攥着那枪口,喊:“不会有事的。”

  “我们之前敢动手,也是知道没人会真的把我们怎么样,哪怕对方是真的是杀千刀的大坏蛋,也会保护我们。”

  “我们知道自己无耻,可是这是我们唯一能用的东西了。”

  女生和同伴也七手八脚冲上来拉着他:“别去,你会死的。”

  “不论你之前做了什么,我们都敬佩你。”

  “我们所有人都敬佩你,没有人敢跟你做一样的事情。”

  “我们信你。”

  关岁理只是晃神的片刻,地图上的红点仿佛骤然开了加速键,一个个小红点朝着他的方向疾冲过来。

  他知道这帮学生,他给他们上课的时间不长,他太忙了,可他也知道,这是一帮最无畏,最热血上头的孩子们。

  他们是希望啊。

  怎么能被牵扯进来。

  “乱来,我再说一次,我不需要,别惹麻烦。”

  他几个技巧性甩臂,学生们就一个个被他甩到了地上,摔得发麻爬不起来。

  “我向你们保证,心理颜色干涉法是我造的,我就会负责,你们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处理好一切。”

  关岁理抬脚就走,他再没有时间含糊。

  这些学生太乱来了。

  他没时间了,他要在这些学生赶来之前,把事情解决。

  不能把更多人扯进来了。

  他的脚步禁不住加快,他看到了前方森森枪口组成的堡垒,他冲了出去,可身后冲出几个人影,突兀挡在了两方枪口中间。

  关岁理一迟疑,脚腕被人拉住,他才发现学生们竟然追了上来,死死挡在他们面前,抓住他的脚。

  对方的士兵也一阵迷惑,警示性晃了晃瞄准的红点,红点落在了最前面的学生身上。

  关岁理一瞧着那红点,简直简直一阵后怕,再不留手,把人一推:“你们疯了吗?负责你们的人是谁?他到底怎么组织行动的。”

  “负责的人是我。”

  前面忽然走出了一行人,身上统一的白大褂干净挺括,每个人脸上都是长久科研留下的疲惫和沉默。

  他们身上别着常年被闲置的荣誉奖章,所有人的级别全是维斯特穆最高的那等。

  说话的是艾略特:“你说的对,我是不太负责,所以我来善后了。”

  他带来的的白墙迅速挡在了关岁理打开的缺口上,艾略特最后负手转身,闲庭信步,额头迎上了触目惊心的红点。

  他面对着无数的枪口:“谁敢动手,从我开刀!”

  在被打断的时刻,更多的人赶过来,一个接一个,一堵墙接一堵墙,密密麻麻或朝气或沧桑的脸挡在关岁理面前。

  从一面墙,变成了一片海。

  对面的士兵们骚动了。

  他们没一个人敢动手,情报一层层上报。

  艾略特见状,挑眉轻蔑笑了声,比划了下身后的人头海:“介绍一下,我们都是飞燕草。”

  关岁理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有些曾经对他恶语相向,还有判决他的法官,他还看到了不久之前,他在大厅赠予钢笔仪式中,短暂羡慕过的那位教授。

  这些人在保护他,一张张脸上或许有责怪,此刻都是如出一辙的坚决。

  关岁理不明白:“为什么?”

  郑竹品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大,他瞧着关岁理的迷茫,满脸都是不忍:“孩子,解决问题,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灾难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为什么后果都要你扛着呢?”

  关岁理竟然不理解他的话了,他一向自然是罪魁祸首,他这辈子活着,只剩下了解决他带来的灾难,这唯一一个目标。

  艾略特走了出来:“哪怕没有原因,我们来就很奇怪了吗?我们只是要保护你啊。”

  关岁理不解地看向他,艾略特怒其不争,叹了口气:“罗老师一直咬牙不肯说,你以为保护的只有我们吗?还有你啊!”

  关岁理仿佛听到超新星爆炸。

  “我们珍惜你的才能和人品,你不知道,审查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你的实验室是整个维斯特穆最干净的。”

  “我们也生气,可更不愿意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去死,那太可惜了。”

  “今天,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没有人能动你。”

  “你要做什么,我们都帮你。”

  艾略特一招呼身后:“是不是!告诉他!”

  无数人嬉嬉闹闹呼应:“是!飞燕草!无敌!”

  “前进!”

  人群齐刷刷跨了一步。

  对方的士兵统一举枪。

  关岁理迅速警醒,他迅速深呼吸平复情绪,他已经管不了都发生了什么,他不能辜负无数人的好意。

  不能再影响更多人了。

  “你们先回去,听着,我自己有办法。”

  “有办法?”艾略特不屑地笑了声,“我们也有。”

  不等关岁理继续劝,一直默不作声的人抬头,竟然是菲利克斯,他太高大了,为免引人注目一直缩在人群里戴着帽子,谁都不知道他竟然出现在这里:“我算是违反军令了,你要是不赶快完事,我带的兄弟们都要上审判庭。”

  艾略特告诉他:“我们都站在这里了,回不去了,不要再害怕了,我们就是你的盾牌,放心大胆去吧。”

  关岁理一阵动容,他终于放弃了徒劳地挣扎,他能做的,就是最快的速度结束一切。

  让这段灾难成为教科书上被翻篇的历史。

  他望向了高高的堡垒,盯住了那座漆黑森严的大楼顶层的窗户。

  他朝着大楼走去,周围的人群齐刷刷护着他走去。

  士兵们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咬着牙,耳边是一步步逼近的人群,可死活不敢扣下扳机。

  可是人群越来越近,他们一步也不能退,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有人吼:“指令还没下来吗?”

  “没有!无论如何,不要放下你们的枪。”

  士兵们艹蛋地啐了一口。

  忽然指挥官按住了耳机,一阵短暂的通讯后,他的神色变幻,半响,他在全频道下了命令。

  “最高命令,死守。不要放下你们的枪,不许后退一步!”

  士兵们都惊呆了,指挥官沉声:“尽力不要伤人,狙击手全部瞄准——”他盯住人群后的踉踉跄跄的人,咬牙把人标记,“关岁理,列为第一击杀目标,没有把握不要出手,就地处决。”

  “狙击手,行动!”

  没人回应,那都是维斯特穆的学生和教授啊,联盟的支柱和未来,少一个都是损失。

  还有关岁理,那么多人维护他,这个人真的有罪吗?

  指挥官重声:“全部都有,收到答到,这是军令。”

  频道立刻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到,指挥官不忍地下令:“变换队形,就位。”

  人群立刻训练有素变换队形,枪架在队友肩膀上,整个堡垒的阵型顿时外张。

  关岁理察觉到不妙的瞬间就脱口而出:“护盾,前排护盾就位。”

  学生们还仓惶,只有几个调动了权限,一声声枪声震裂耳膜,眼看就要射中人群,一张巨大的明黄色的防护罩蓦地撑开,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艾略特收回手,云淡风轻嘱咐所有人:“放心,对面的武器型号都列入了设计考虑,半小时内打不穿。”

  弹道击打在屏障上,噼里啪啦热闹非凡,却什么都打不穿,学生们短暂的惊慌后,顿时放下了心,对面的士兵们同样如此,他们报告的时候还带着点欣慰:“报告,武器无效。”

  指挥官恨铁不成钢:“废话,那是艾略特教授,我们的武器都是他手底下出来的,打得穿才怪。”

  随即他也幸灾乐祸继续上报。

  局面陷入了僵持,对方零星射击就当练手,只是他们受不到伤害,可也无法再前进。

  关岁理神情凝重:“他们知道护罩的时间?”

  艾略特脸色不太好,点头,他的研究监管比关岁理还严格,每天的数据记录都会同步到联盟中央统计部。

  关岁理并不遗憾:“谢谢,已经够了。”

  护罩能坚持半个小时,对方的策略就很清楚了,对方可以放任学生伤亡,可是关岁理他们不能。

  在护罩失效前,他们必要要疏散学生,那这次行动就彻底失败了。

  只需要半小时。

  艾略特也在思考:“我可以再制造几个护罩,只是需要时间,半小时不够。”

  人群听见他们的议论,一阵骚动:“我们来这里就不怕死。”

  “难道就放任他们继续下去。”

  “我就不信,他们真的敢杀我们。”

  真是一群……年轻热血的好孩子。

  关岁理轻轻笑了:“已经够了,你们会来,就已经够了,我只希望你们活着。”

  冷肃的面容逐渐柔和,关岁理深深地望向他们每一个人,想要将所有人记在脑海中。

  所有人都被关岁理罕见的笑怔在了原地,关岁理这种课堂大魔王,课后大杀神的人,竟然也会笑的吗?

  骗人的吧,他们是不是在做梦?

  “我之前错过了你们,是我的错。”

  “我铭记于心,我很高兴,我们有机会重逢。”

  所有人不明所以,只有季开在一边了然,他欣慰于关岁理身上久违的放松,他多想去拥抱他。

  法涅斯气坏了吧,竟然不小心做了件人事。

  就是这些人看关岁理的眼光,他不喜欢。

  在想什么,他清清楚楚。

  “再见,如果可能,希望我们能在自由的联盟再见。”

  关岁理说完,深深最后望了人群一眼,抽身后撤,他的速度太快了,即使带伤也没人能拦住他。

  他迅速就退出了人群,他朝着大楼冲去,人群顿时一阵尖叫!

  “等等!出事了!”

  那声音惊慌,关岁理都不禁停了步。

  人群迅速聚拢过来,一个个举着手上的虚拟屏给他看:“议会被围了!”

  画面上,果然是森严的黑塔边缘,无数抗议的人群愤怒地坐在那里。

  关岁理发觉最近自己的脑子经常不够用:“他们为什么会去?”

  人群议论纷纷,半响有人被推了出来。

  被推出来的男生半天才羞涩地拿出自己的腕表,上面是他的网络账号,他在上面公布了最近校园里捕捉到关岁理行动的,全部短视频。

  此刻,那些视频每一个都有数亿的点击量。

  “我就是想着,你那么辛苦,总不能没人知道。”

  男生这么说,忽然一个窗口蹦出来,上面是关岁理有点呆的脸,无数的弹幕滚动刷满了屏。

  “关所长,我支持你,我们整个宿舍的人知道你是无辜的。”

  “关所长,我知道你不容易,黑心人总是坑老实人,别害怕,干就完了。”

  “我这就带上我兄弟,一定去问问那帮人要干什么,反了天了。”

  “你就是安安心心搞研究,做错啥了?”

  关岁理脸骤然出现,弹幕瞬间更挤爆了。

  “关所长看见了啊?”

  “那就不藏了,关所长晚上好,顺便说一句,你长得好帅。”

  “关所长,你好辛苦,我们全家都心疼你,一定要好好治伤,不着急的,一定活着。”

  不合时宜的话,瞬间挤占了屏幕,以及关岁理的大脑。

  眼看那弹幕往一去不复返的道路上狂奔而去,终于出现了条正常的。

  “议会那边暂时没反应,不过我弄了一个公开屏投票,链接如下,各位都去投一下吧。”

  “关所长,我是网安的学生,我做了些小设计,放心是合法的,不知道有没有用,希望能帮到你。”

  “能帮到吗?都去投票。”

  “我去叫我的逆子们都来!”

  弹幕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关岁理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周围的人也都情不自禁点开链接,投了票。

  关岁理隐约看见,上面是一个百分表决的公开屏权限征求。

  他看见的时候,上面的进度条还是百分之零点零几,可下一刻,碧绿色的进度条瞬间暴涨,几乎眨眼,就突破了百分之三十的关卡,还在飞速上升,一直停在了百分之六十上。

  进度条及格的瞬间,屏幕消失,转换成关岁理有些呆滞的脸。

  同一时刻,这张脸出现在联盟任何角落,每一个有投放功能的实体屏以及虚拟屏上,所有的腕表更是统一强制公开投放。

  发起人在屏幕上打字:“最后占用一下频道。”

  “关所长,这个屏幕,联盟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咳,对面楼里也能的,你想说点什么就说吧。”

  “时间有五分钟。”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想大家肯定很高兴能看看你。”

  关岁理出席过讲座、采访,接受过报道,可是第一次强制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还是毫无准备的状态。

  他察觉到自己不对劲的状态,只能第一时间尽力板出自己一贯的强硬。

  他清了清嗓子,心想说什么呢?

  他没有讲稿,可是这个时候,有些话,确实藏在心里,藏了好久了。

  难得有机会了。

  “心理颜色干涉法,”他一开口就觉得这话题太沉重,可是这时候,他也只能继续下去,“是我投入精力最多的项目。”

  “我在设计之初,想过成型的项目该如何管理,防控,我也知道这一项目潜在的危险。”

  “但我没有想到,在项目尚未成型的时候,他的危害就已经蔓延开了。”

  “它的力量让人觊觎,让人堕落,让本就犹豫的邪念落在实地。”

  “它摧毁了幸福的家庭,寻常的生活。”

  “所以我决定毁掉所有监管外的机器。”

  “可是我也要强调,机器本身造出来,我一点点在研究室,带领我的团队彻夜不眠的时候,并不带着任何一点恶意。”

  “该技术面世以来,确实做出过错事,可是监管在内的,也解决了无数人困扰终生的难题。”

  “我们应该监管机器,可我们更应该考虑的,不是全面销毁他,而是如何利用。”

  他越说越说,竟然忽然就明白了。

  “这是任何一个技术都必然经历的阶段。”

  “但在此之前,我们要正视它,它的威胁,它的利益,都是它的本身。”

  “所有的一切,都要在太阳底下,看得明明白白。”

  “看清他,所有人使用的人,都要看清。”

  他望向高高的大楼,那明亮的玻璃窗开启,一个人站在了那里。

  他隔着网络,但也和对方直接对方:“我想问一声,辛德里所长,你看清了吗?”

  “使用它的人,都会知道人类是太容易受到干涉的生物,信仰在开启的机器面前不值一提,你会惶恐自己的脆弱,惊讶自己的权利。”

  “你害怕自己的坚持在机器前轻而易举灰飞烟灭,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贪恋,可逆也会你总觉得,有这个机器,什么都能做到。”

  “你甚至发现自己不像一个人,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控制了。”

  “那台机器才是操控你和你周围所有人的神明,可是你知道,那只是一台机器。”

  他的描述足够镇定,却也足够渗人,无数聆听的人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害怕他,可是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只是一台机器。”

  “承认人类的无能,那才是一个人类该做的事情。”

  “错误也总要弥补,不然伤疤会腐烂,烂到根子里。”

  “我知道你怕我,你怕机器一样怕我。”

  “从我在广播室,把一切和盘托出你就害怕我。”

  “你越是声势浩大,就越代表你胆战心惊。”

  “你怕失去你的力量,你更怕自己被操控。”

  “也怕看见你控制了谁。”

  “可是躲得过吗?你躲得过今天的我,躲得过黎明后的审查团吗?躲得过你自己吗?”

  “况且,我绝对不会让这件事继续埋葬下去。”

  “类似的事情,没有第二次发生的可能。”

  时间截止,关岁理最后留下的话是:“我说到做到。”

  屏幕前无数人都震撼了,不仅是关岁理最后斩钉截铁的宣言,更是为他描绘的技术而生畏。

  使用的人都是如此,那研发的人呢?

  他们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呢?

  每一项科技的面世前都历经坎坷,设计人无时不刻处在胆战心惊和大胆革新的矛盾中。

  那一道简单的按钮来到他们面前,跋涉过千山万水,经历过无数的犹豫,无数的实验和审查。

  但凡有一丝差错,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他们使用的时候,理应心怀感激和珍惜。

  可是他们都做了什么啊。

  世界各地,星球角落,所有人都因为关岁理的话陷入了沸腾。

  议会周围的军队再拦不住民众,大楼前的士兵子弹逐渐停息。

  僵持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对面的指挥官在跟各方叽里哇啦的交涉,片刻后,所有的枪垂下了。

  他们不知道内部又有多少扯皮交涉。

  最后,辛德里带着几个同样穿着的白大褂走出来,士兵们默契无声地让开道路,目送他走下台阶。

  指挥官神情复杂走过来,掏出手铐啪地给这位大人物扣上。

  他扣手铐的时候都没有真实感,他是来保护这个人的,最后竟然亲自抓了他?

  辛德里没有离开,他望着关岁理,朝人群走来,士兵们赶紧追着,倒不是怕他跑,联盟如今全都在痛骂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他们跟着,只是防止他被学生们打死。

  关岁理站在原地,他并不觉得他跟辛德里还有什么交流的必要,但是出于周围人都看着,他不好直接走人。

  总觉得他们要抓狂。

  辛德里无比习惯被万众瞩目,只是这次的万众瞩目太不友好,他都有些后悔过来了。

  他也是实在有个问题想问关岁理,总觉得不问出来,他死都不瞑目。

  瞧着关岁理站在那儿,即使是对手,他也禁不住欣赏了片刻:“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关岁理联想自己真实的年龄,没受这声夸奖。

  辛德里一噎,也不客套了,直奔主题:“我想知道,不是为了操控人心,你为什么还要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

  他是真实的迷惑,他大概太习惯他和周围人的思维了,已经实在不理解,这东西最大的用处就在这里,怎么还会有人拿着主宰世界的宝藏,却自想着挖泥巴。

  关岁理恍惚了一阵,半天在周围人的期待中来了句:“为了让你安静一点。”

  辛德里气结,学生们暗暗高兴,没想到关岁理还会噎人。

  他们默默给关岁理比了个大拇指,当然没敢让关岁理看见。

  辛德里重重哼了声:“我就算输了,也不是让你耍弄的。”

  气得哐哐砸地,带人走了。

  人群顿时噗嗤大笑,他们狂欢,他们挥舞手臂,高声呐喊,发泄胜利的喜悦。

  他们把关岁理围在中间,没人敢碰他,就一众转道盯上了艾略特,艾略特一脸警惕要跑,没抬脚就被人们七手八脚架起来,欢呼一声抛到了天上。

  艾略特气得吹胡子瞪眼,又喊不出来,现在的学生啊!不像话!

  关岁理听着身后的热闹,他难得不感觉吵闹,那种快乐极具感染性,好像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了一样。

  他待在了人群中,听着暌违许久的笑声,以及许久未见的,真实的人烟,贪恋得像一只饿了千百年的恶鬼。

  季开面对这样真诚的喜悦和祝福,心中的嫉妒也生不出来了,他离得高高的,俯观下方的热烈:“你的学生们都很不错,有他们在,维斯特穆永远不会消失。”

  只是他还是不满,学生们欢笑喧闹,他们看着天,却没一个人看得见季开,他们的胳膊挥到了半空,却都跟季开没关系。

  那样的热闹,他也许久未见了,甚至比关岁理更久更久,在他坐上首席执行官很久之前,所有的欢笑就跟他隔绝了。

  但他一转眼,就瞧见了人群中仰头的关岁理,那视线一直漫不经心追着他,所有人都在看关岁理,可关岁理却只关注了他。

  剔透澄净的目光,被发现才躲了开,他的烦闷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有什么关系呢,他本来也不需要那些东西,他在乎的人也没有那么多,抛却责任而言,他并不贪心。

  关岁理能一直看着他,他觉得,这足够了,拿什么来换都够了。

  他的心中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

  即使碰不到,他也迫不及待去往了他的身边。

  “关岁理,”季开滑过人群俯身在他耳边,“真庆幸,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的是你。”

  如果是别人,或许联盟早就完蛋了。

  如果是别人,来到十序列,也不可能像关岁理一样,从第一面就牢牢吸引着他。

  如果是别人,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够了。

  “谢谢。”

  季开低头,在他的耳畔落下一个无法察觉的吻:“我的爱人。”

  他感慨又叹息:“希望下次见面,你允许我继续吻你。”

  关岁理当即被这一声惊得浑身一震,他的脸依旧波澜不惊,可谁也看不出他强撑的面皮之下,心如擂鼓。

  他听得见季开近在咫尺的呼吸和渴求,他的后颈已经悄悄红透了。

  季开的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挑战他的底线,幸好周围人都在闹,没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眼尖发现远处墙后有人等着,他登时得救一样逃出了人群,再待下去,他怕他忍不住骂人了。

  他窜到几个士兵守着的车里,不等对方反应就钻了进去:“别担心,没人发现,走吧。”

  士兵们也一头雾水,他们确实是接到了要带走关岁理的命令,可上头也怕又掀一次民怨,所以嘱咐了他们悄悄行事。

  他们考虑到关岁理的武力值和各种情况,做了无数方案,也考虑到关岁理的不容易,决定让他多待一会儿,怎么人就自己过来了?

  是他们藏得不够好吗?

  “怎么了?”

  关岁理在车里面问,士兵们纷纷摇头,随后面无表情上车。

  算了,聪明人的脑子他们想不通,还是老实干活吧。

  车门一关,车里就弥漫起肃杀的气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询问,关岁理终于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冷静下来。

  关岁理无论被多少人拥护,他同样也是犯人的一员,现在罪名还多了不知道多少条,畏罪潜逃,聚众闹事,破坏公共财物,扰乱治安。

  而且,心理颜色干涉法的事情被彻底掀开,所有的罪行大白天下,但是后续的处理惩办都是麻烦事。

  他给大伙揽了这么大个差事,有些人一定要骂死他了。

  但是,事情总是会好的。

  只要愿意解决,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

  关岁理来到了黑塔区,这里的待遇倒是好了不少,他拥有了一个单间。

  除了没有自由,也没有办法做研究,一切跟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太无聊了。

  审判是个漫长的过程,各方扯皮拉锯,关岁理自己的罪定不下来,倒是被拉出去协助处理了好几次案件。

  他递上来的清单长得不到头,牵涉的专业性又太强,有时候没有关岁理看都看不懂。

  最后关岁理干脆住在了中央治安处的隔间里,每天看着一堆忙忙碌碌的人叼着速食来来去去,电话文件不停,他仿佛也回到了曾经忙碌的生活。

  案件一件件排查,错误一次次扭正。

  所有接受心理颜色干涉法的人,在询问过后,都自愿进行了反向干涉,回归了曾经的自我。

  扯皮两个月之后,关岁理心理颜色干涉法的处决也下来了。

  暂时捣毁所有仪器,只保留黑塔上顾兴邦的专用机。

  至于后续,还要再继续考虑。

  结果出来的时候,关岁理听到有人轻蔑地笑了声。

  那是季开的声音,他也同样想笑。

  人们忌惮心理颜色干涉法的威力,也唾骂他对人权人格的践踏,暂时放弃了使用。

  可是依旧有例外,他们依旧无法放弃对顾兴邦的控制,甚至庆幸还有这样最后一道保险,确保孤寂守塔的顾兴邦永不背叛。

  顾兴邦研究出了法涅斯权限,愿意终生镇守黑塔,监管最高等人工计算机法涅斯。

  他的贡献不大吗?他的责任不重吗?

  可是比起敬佩更多的,是忌惮。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最后,正是这份忌惮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灾难。

  又过了几天,关岁理的处决也下来了,他需要协助处理全部案件,将功抵过。

  在那之前,他隶属治安处。

  关岁理进入了漫长的忙碌的三个月,最后一个案件结束,最后一个错误被扭正。

  世界重归秩序,黑白分明。

  联盟的街道开了春。

  他感受到了暖意。

  治安处的人问他去哪儿,他只一个答案,维斯特穆。

  那已经算是他的家了。

  最后的审问结束,阖上记录本的时候,负责人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是我的个人问题,您可以选择不回答,”那个问题辛德里问过,负责人诚恳看着他,“我想知道,您在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的时候,究竟抱着什么目的呢?”

  关岁理笑笑,走出了治安处。

  他之前说的就是真话,可是没人信。

  他也觉得自己最初,确实天真得可怕。

  他望着初生的枝桠,像是回到了八岁那年,他戴着还是红色的腕表,第一次参观老师实验室的时候。

  他见到痛苦的人在老师的引导和各方刺激下舒缓下来,仿佛得到了拯救,久久难忘。

  那时候还跟他毫无关系的老师摸着他的头,亲切地告诉他:“人是很脆弱的动物,他们太容易痛苦了,我的工作,就是让他们能好好坐下来。”

  他还很小,却已经见识了许许多多的权利倾轧,自杀乱斗,因为这在联盟实在太寻常了。

  他那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安安静静坐下来,会不会一切都更好一点。

  是很可笑,可是再来一次,他或许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在心理颜色干涉法上倾注了最大的爱意和珍惜。

  这机器从无到有,他花了一年。

  从有到普及,花了九年。

  他的研究生涯不算长,可几乎全都花在了这上面。

  他望着手腕红色的腕表,仿佛自己依旧还是当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权限少得可怜,可梦却比天还大。

  梦醒了,飞行器降落在了维斯特穆。

  关岁理恍惚,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了,阔别已久的学校装点一新,四处望着甚至有些陌生,他在想自己的小楼还有没有人打理,研究所八成是倒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可不等他烦扰完,就被震天的欢呼惊回了现实。

  无数学生举着虚拟屏喊他的名字,聚集在飞行器前面等着他,他这一瞬间有种欣然的激荡,在这里,怎么会担心不知道做什么呢?

  这里文字激扬,不同的观点和理论层出不穷,摩擦碰撞遍地奇迹。

  这里是自由的领域,这里是科研的天堂。

  学生们簇拥着关岁理,他们为他准备了惊喜,他们路过了广场。

  曾经无数人拥挤的多人检测仪器依旧高高堆积在那座钢铁山上,有人主动给他介绍:“新校长说留下来做个纪念。”

  “理论辩驳出了结果,可是教训该永远铭记。”

  “这里以后就是维斯特穆新的地标了。”

  关岁理感慨地望着那座新地标,曾经韩井绝望地靠在那块石碑上洒下传单,宣告自己的末路。

  无数彷徨的人在上面奔走,争执,试图维护自己的底线。

  有人看着混乱的一切,心里的话要满溢出来,却什么都不能说。

  很多曾经奔走愤怒的人,已经看不到这天了。

  心里一动,他正好有个新的权限还没用到。

  他朝着地标走去,一步一步,攀爬到了最顶上。

  他抚摸上了那块高大的石碑,上面的大字刻骨铭心——人类是谎言。

  【法涅斯,象征。】

  权限下达,面前石碑上,最下方的文字渐渐消弭。

  谎言从视野中消失。

  再看见,石碑上只剩下了半句话。

  人类是——

  仿佛一次询问和自省。

  学生们久久望着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议题,久久,一个个缓缓走了上来。

  他们在石碑上留下了自己的答案。

  他们认真地思考,却不免迷茫,他们的认知和短暂的历炼对比整个人类长河,不过沧海一粟。

  他想他们一辈子或许都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可是所有人一起凝望那块石碑,上面密集的五花八门的答案名目繁多,几乎囊括了可以经历和想象的一万可能。

  那或许,也足够回答他们的一生了。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寻找人类,任务完成。】

  这是一份连法涅斯都不得不承认的答卷。

  【我无法为人类定义正确的答案,但这是人类共同给出的答案,我选择尊重。】

  【很遗憾,恭喜过关。】

  他的身体变轻,他的视角升高。

  他没有过关的喜悦,只是很遗憾,他还不知道学生们要带他去哪里。

  但是看着下方志气蓬勃的学生,他想不知道也没什么了,看到这些孩子就是最大的欣慰了。

  人类无比脆弱,他们的意识动摇起来轻而易举,哪怕没有机器,别人的劝诫,哄骗,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无论人类多么聪明,有多么强大的工具,他们总会不停地犯错,从来如此。

  可是他们的精神也无比强大。

  他们总会从错误中走出来,在错误的基础上建立新的文明,生生不息,从来如此。

  他也该走了。

  他该去扭正最后的错误了。

  第8卷 零和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