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岁理难以想象这样完全违背人类意愿的关卡, 法涅斯究竟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尤其想到,这竟然是未来人类世界的备选方案,他更觉得不寒而栗。

  可连这样的寒意也模糊了,关岁理感觉自己在不断升高, 意识以及思考变得混沌。

  这是每次完成关卡的前兆, 只要传送结束, 他就会开启新的关卡, 可是这次任务的完成来得轻易又突然,他始终感觉到违和,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他仿佛看见了周围呼啸着的灰色雾气,那一团群魔乱舞中,缠绕在他身边最近的那团撕扯鼓胀, 早没了人形的痕迹,那团雾气不停围着地面的躯壳打转, 疯了一样。

  躯壳?

  关岁理的意识陡然清明, 下面的画面他看不懂, 可隐约觉得……这根本不像是胜利, 而是……

  驱逐!

  他在被驱逐出自己的身体。

  关岁理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他也没有去求证, 在察觉到端倪的一刻果断决定。

  “我拒绝,任务还没有结束。”

  【请给出判断依据。】

  关岁理卡了壳, 他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意识已经虚幻, 他努力看向下方, 试图寻找着一丝生机, 可那些灰雾都在视线里揉成了一团, 桌椅, 韩井的脸都看不清了。

  可越是这个时候, 关岁理的大脑反而更清晰,他摈弃了一切杂念和恐惧,寻找着一点可能的希望。

  有没有什么遗漏掉的?哪怕是一个数字。

  所有的一切在脑海中重现,从他进入这间小楼,到二楼的实验室,每一句话,每一个东西,检测仪器,手稿……

  每一个按钮,每一个文字,乃至页脚上细微的数字。

  关岁理骤然睁眼,他猝然就要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唇舌都无法控制,他已经半脱离了那具躯壳。

  他脑中骤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回去,那是他的身体,凭什么要给别人,那样的情绪来得汹涌又恶劣,简直不属于他,他一瞬间怀疑自己本来就不过是这些灰雾的一员。

  他迅疾冲下,眼前的世界像是变了一个样子,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渺小,之前看不清楚的灰雾出现了面孔,以及,离得最近的季开惊讶愤怒的五官。

  关岁理被惊回了意识,他从来没见过季开这个样子,凶厉残暴,弱小的灰雾被他踩在脚底下,手中捏着对方细弱的脖颈,森森白牙像是要咬断对方的血脉。

  他现在就像是所有人想象中的,一个残忍无度的boss本来的样子。

  被关岁理看见,季开脸上的凶厉一空,可不过片刻,又被那股恶念占据了面孔,他气急败坏,实在遮掩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手脚更不再顾忌,一只只把周围的灰雾甩了出去。

  关岁理冲回了身体里,可那个身体就好像在抗拒他一样,曾经最简单的动作,现在都要废十万分力气。

  他明白现在该干什么,他尽力撬动自己的牙齿,艰难吐出一个个字眼。

  僵持间,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说出来,这身体就是他的,凭什么给别人:“检测仪器……的制作时间,晚于……起源学说的……时间。”

  他终于说出来了。

  【检测该处不合理存在,任务完成判定失误,请闯关者继续闯关。】

  那股生涩感骤然离去,浑身一轻,关岁理吐了口气,才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身体,抬起手臂依旧那么简单,视野中一片清明,也再也看不见那些灰雾和面孔。

  他才发现,在他不受控制的时间里,桌上的韩井已经被他掐晕了过去,他把人扶到一边躺着。

  只是做完这一切,他心中的不安却始终徘徊不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重回身体时的恶意,那是不受他控制的本能,和周围所有的灰雾毫无二致。

  他惊讶于自己和这些灰雾的共同,第一次窥见自己的卑劣,更可怕的是,他不敢想象,回来的是他自己,还是另一个,被取代了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人类’。

  “关岁理,”季开的声音响在耳边,罕见地郑重,“我不该催你,不然你也不会被法涅斯算计,差点你就死了。”

  季开的声音满是后怕,在耳边絮絮叨叨法涅斯的盘算,关岁理听着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话题,浑身的凉意也逐渐回暖,他想,至少有季开一直看着,季开总不会认错。

  他应该还是原来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季开,他或许也回不来了,季开在耳边絮絮叨叨,他难得安安静静听起了这些废话。

  季开诧异关岁理居然没嫌他烦,话说多了,自己都有些不适应,停了下来。

  关岁理耳边安静了,才回他:“迟早会有这一遭,不过是早了点,躲不过去。”

  关岁理切实感受到了法涅斯在这一关的恶意,他看向头顶的正无穷,越发意识到,法涅斯是真的打算把他永远留在这一关,这样的陷井,不知道还会有多少。

  “所以还是要去研究那个理论?”

  关岁理纠正他:“是假说。”

  季开显然从他换的名词里察觉到了什么:“你就是靠这个回来的?”

  “科研说奇妙,永远也弄不明白,也是没错,可从一些方面来看,科研也是最简单的东西。”

  “科研从来严谨,因为它精密,每一个环节就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不可能出半点差错。”

  “所以,它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而最基础的一条就是,理论结果,一般都是建立在基础科学和仪器工具的发展下。”

  “没有足够的知识,没有仪器工具,所有的结论都没有依据,只能叫做假说。”

  “韩井的说法是在检测仪器出现前建立的,如果我没猜错,这台检测仪器的发明,就是为了检验他的假说,这不合常理。”

  季开插话:“可是仪器确实证明了他的说法,如果对自己的结论有一半的把握,我就敢冒险去试,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这不是一回事。”关岁理哑然,第一次感觉到了跟季开有着认知上的差异,季开这番话要是摆到研讨会上,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会拿皮鞋扔他,大骂他是个土匪。

  关岁理甚至无法去跟他讲理:“无论如何,不合常理的事情,总有原因。”

  季开这次倒是没反驳:“那听你的,可是要去查什?”

  季开闷哼,后半句话掐进了嗓子眼,关岁理耳边痒痒的留下的,只剩下压抑的尾声。

  他等了等:“你还好吗?”

  季开没回话,他也没催,或许理智上,他已经知道了季开遭遇了什么。

  之前,他只听声音听不出来,隔着茫茫的灰雾,他也看不到季开的面貌。

  可被抽离出去的那几十秒,他亲身体会到了那种想要拥有一切的恶念和绝望,那种凭什么自己没有的不甘和疯狂。

  也见到了季开脸上藏不住的狰狞可怖。

  季开再厉害,也不过一个普通人,怎么会跟别的个体有那么明显的差异,别人都疯了一样要争抢一个躯壳,想要成为一个人类,就他一条灰雾超然物外半点不受影响。

  ‘我的。’

  初见面时的话振聋发聩。

  关岁理忽然意识到了,季开刚见面的那一声,那就是他最真实的恶念。

  只是两个字,里面压着黑压压的渴求和贪恋,直白地扑过来,就像要把关岁理嚼碎了吞到肚子里。

  那是比别的‘人类’更疯狂,季开也本该如此的反应。

  毕竟他本来曾经拥有过,骤然成了这么个怪物,别的人都不愿意,季开又凭什么甘心。

  他只不过是借着关岁理看不见,藏得严严实实罢了。

  耳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风声,他不用翻译,也有点能理解了。

  他没打断季开,就那么等着,他在来到这关前见过季开被改造的样子,那样惨烈的重塑,谁知道季开会遭遇什么。

  他知道这一关季开或许自顾不暇,他自己也是,如果可以,他最开始的打算,是把季开规划在闯关之外的。

  可惜季开不会愿意。

  压抑的喘息。

  头脑中的思绪也仿佛受到压迫,他一直试图不去想这些,专心只考虑怎么查出这个假说的不合理,韩井又为什么会忽然产生这个假说?仪器又是谁造的?

  可是那声喘息就像梦魇,挥之不去。

  好吵。

  他脑子里就剩下这种没用的玩意,简直像是废掉了。

  关岁理气得闭上了眼,他索性抖出一根烟,点燃。

  淡淡的烟草味吸进鼻腔,头皮松弛后,脑子中的东西也跟着减少,最后彻底空白。

  一根烟的时间,这是他给自己仅有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放弃了挣扎。

  关岁理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再难的局面,他也不会让自己放松,即使真的撑不住了,那松懈的程度也框住,用一根烟量得分毫不差,半点也不会越界。

  但也或许是这样的时间太难得了,他吐出眼圈的时候,带出了几声难得的惬意。

  对上季开那边的喘息,听着还有些荒唐。

  关岁理脑子也跟荒唐了,他想,都这么难受了,离自己远点不会好点吗?

  “你个没良心的,给我滚回来。”

  关岁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向边上移动了几寸,烟灰在地面拖出一条短短的痕迹,他在不知不觉间自己挪了几寸。

  季开的声音咬牙切齿:“要走我自己会走,就这点东西,还奈何不了我。”

  关岁理犹豫了片刻,挪回了原地。

  季开满意了,声音虽然压着,可听出些高兴来:“放心,我不会失控。”

  可惜他看不见季开的样子,也没办法扶他一把。

  关岁理抓了把头发,什么都做不了,烟已经剩下了一截,他夹在手指间,没再递到嘴边。

  他只想,要是能快一点,再快一点结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