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只是没有理会,现在看到关岁理,他露出了一种罕见的惊讶。

  片刻斟酌,他竟然带着身后的人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更多停留在季开的背上, 那里没有任何一种颜色的羽毛, 他的目光中又带上了忌惮。

  “你能出来, 运气确实不错,”他笑得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我并不想跟你过不去,我们的计划已经快要成功了,只要你不多事, 很快你就能跟我们一起出去。”

  “很快?”关岁理问他。

  “要不了多久了。”老人挥手示意,帽子男就摸出了一个机器, 随后, 无数的屏幕在半空中展开。

  画面上, 不同的场景, 不同的角度, 唯一相同的是那些同样哀嚎的人们, 他们身上的羽毛在疯长,挣扎脱落的羽毛飘到半空, 一层一层, 让人鼻子无端发了痒。

  苏飞和杜楚在人群中徒劳奔走,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们, 他们身后的羽毛也在悄然生长。

  “你是个聪明人, 就该知道, 我们那些小误会不值一提。”

  关岁理实在不知道这怎么能算是不值一提。

  老人并不奇怪关岁理的神情, 他随手拔了一根自己身后的羽毛,将那根带血的白色羽毛递过来,关岁理看见的同时,下意识皱起了眉。

  那羽毛跟最初见到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甚至几乎长到了崩溃边缘的一半,可这个人分明掌握着全局,也看不出他有过任何动摇的痕迹。

  为什么就连他也会这样?

  他身后摸了下自己的背后,胳膊上能瞥见几个针孔。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126,这一关的倒计时并不紧迫,你知道为什么吗?”老人的笑都变得有些悲凉,“因为我们根本用不上。”

  “这个地方根本不适合任何人待着,即使没有我,入夜之后,这里的所有人也都会死,没有人能承受这个鬼地方的压力。”

  “我不能死,外面还有无数人等着我,我还救了很多人,”老人审视着关岁理,他嘴角的弧度微妙而讥讽,“你还认为我是错的吗?”

  关岁理一时没有办法回答他。

  老人像是已经获得了胜利:“不要妨碍我,我可以让你跟我一起出去,不然,我们就得一起死在这里。”

  老人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身后那些人齐齐盯住了关岁理,那是巨大的威慑,他们完全跟随着老人,绝对拥护着他的决策,一如拥护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簇拥着老人离开,关岁理不可能越过他们对老人做些什么。

  关岁理第一次站在原地没有动,头顶那些屏幕还在播放着画面,一个个人在视线中变化,哀嚎着飞向天空,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去试图能阻止这一切,但是他左右四顾,无计可施。

  好像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信誓旦旦要寻找的办法,也依旧毫无头绪。

  身后传来季开的声音,他走到了关岁理身边,眺望着远处老人的举动。

  他随手一拉,身后就出现了一套桌椅,还配了一个小亭子:“看来你接下来会很闲,这可真是难得,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个饭,等你出去了,我们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话一出,关岁理一瞬间以为他是在暗示什么。

  但他没有心思去理会,现在这里有很多人将要死去,他没有动。

  头顶的天色昏暗了些,就在短暂的时间里,季开的脸已经变得模糊,这不同寻常的天色变化,叫人不安。

  季开模糊的脸在移动,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声音,他意料之中啧了声:“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祝你好运了。”

  关岁理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在头顶的黑暗终于罩下来,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有什么落了下来,黏腻的水珠打在一边的亭子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周围好像一下子潮湿了起来。

  下雨了?

  随后,暗夜的雨中,头顶星星点点亮了起来,那是之前《蛇》那副画的纹路,那些砖石之间的缝隙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光是跟着雨水一起落了下来。

  他才恍然,天空并没有变得黑暗,只是被这纹路盖住了。

  远处更惨烈地尖叫了声,关岁理抬腿就往过赶。

  一暗一亮的交替后,关岁理已经赶到了人群边缘,他在那些惊恐的人的对面,见到了同样外貌的生物。

  地面已经发深,积了一层浅浅的水,那些曾经离开的同伴回到了他们的身边,这本来该是高兴的事情,可没人笑,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伤,可也没有人哭。

  就好像,这雨水已经代替了他们的眼泪,提前流干了。

  没有人欢迎他们,他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关岁理在人群中找到了王钱勇的脸,可不久之前,他分明已经无法控制地飞上了天空,消失成天际的残影,他怎么还能落地。

  回来的还是他们吗?

  这些人的脸上,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阴冷。

  他们围着中间那些人,但更准确,是围着人群中间的老人,他们在又一次回来之后,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可他们已经不想要补偿了,他们只想把这个人拉到身边。

  要了他的命,在才是报复老人的最好方式。

  他们盯着老人,手脚在粗粝的地面借力,朝着老人撕咬去。

  老人身上的镇定终于消失了,他指挥着人群把他包围起来:“挡住他们,别让他们过来。”

  这种慌乱的时候,他也不忘补充:“快了,要不要多久我们就能离开了,再坚持一会儿。”

  他身边的人原本还护着他,但当第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同类的生物攻击过来,被利刃穿身也无知无觉,一心撕咬进人群,鲜血混着雨水散开,他们瞬间就散了。

  他们第一时间抛弃了老人,仓惶躲避,不躲开,他们根本活不到离开。

  老人气愤地拉扯住身边最后一个帽子男,用力嘶吼,可他的声音在这滔天的雨水中,没出口就压住了大半:“你忘了我怎么帮你们的了吗?”

  可帽子男却干脆一挥手,就把老人挥到了地上:“你是在帮我们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人不够,我第一个得被你弄死。”

  “没有我,你已经死了。”

  帽子男跑得比谁都快,只声音远远传了回来:“现在有你,我才马上就要死了。”

  老人气得捶了下地面,但只带起一泼泥水,他的身体毕竟已经衰老,稍微一磕就很难再爬起来,他艰难挣扎着,可那些人越来越近,他干脆放弃了挣扎,他手中一排的弹药出现。

  然后手腕一痛,那弹药被踢飞了出去,看清是关岁理的时候,即使是他,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你要干什么?”

  关岁理已经冲了出去,他带着刀鞘的长刀出现在手中:“别用,我能阻止他们。”

  老人听到的时候,下意识就笑了声,那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单靠关岁理一个人就拦得住?他就算想要救人,也实在太蠢了。

  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卡,还会有这么傻的人?

  但是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关岁理只有一柄刀,一个人,可他的速度简直快出了残影,屏幕的光影照射下,雨水的轨迹变得清晰,可那雨水也都仿佛避开了他。

  他一个人就直入人群,他手中一柄刀抡圆了横扫,简直扫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关岁理在左右格挡推挤,那些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被他一个个摔得七零八落。

  关岁理手中的刀始终没有出鞘,但是最先一排那些人,已经被他抛到了角落,一个堆一个滚成了灰色,彼此互相妨碍着,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了。

  老人瞪眼:他是知道关岁理厉害,可这还是人吗?就这架势,刚刚关岁理要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他终于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恐惧,悄悄捏了捏手心。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屏幕上远处的那些人在蜕变,能看到那边每消失一个,这里的地平线上,就会出现一个同样面貌的人。

  这样下去,关岁理挡不住的。

  他一把年纪了,按理说活够了,可一想到外面等着的人,就怎么也不甘心。

  可他看看前面的关岁理,转身就是那些曾经拥护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进退无路,忽然就黔驴技穷了。

  到了现在,他也看出来了,这一关根本不会放任何人出去。

  挨得过黑夜不蜕变,也会被这些莫名其妙回归的同伴杀掉。

  弄清楚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底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大概是认命吧,这是他潜意识里从来不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的词。

  可认了命,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生老病死,本来就是生物的自然循环,强求不得。

  外面那些人,想想也不是离了他就不行了。

  这么想着,他坐了下来,可这一坐,就更清晰地看到了关岁理声势浩大的动作。

  屏幕上的光倒映在地面上,那些颜色有着规律,仔细看,才发现屏幕上惨烈的蜕变被放大铺在了雨水上,关岁理就站在这样的战场上,一个个把未来的他们推在他们的过去,手中的绳索勒得皮肉渗出了血。

  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撼,包括那些远处的幸存者,包括老人。

  老人抹了把脸,现在只觉得,关岁理实在太可惜了,要跟他这把老骨头一起死在这里。

  跟着这些本来只是欣赏研究,现在却要人命的画。

  埃舍尔要是没有把它们画出来,那就太好了。

  等等!电光火石,他脑子里一个画面转瞬即逝,可那个词语卡在嗓子眼,却始终出不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于是也不管不顾走到了关岁理的身边。

  关岁理躲一步他就追一步:“你还记得那副画叫什么名字吗?就爬进画里又爬出去那个?”

  关岁理眸子里的光一闪而过,那样的画确实有一个,无数鳄鱼从画中攀爬出去,又在绕了一圈后,从另一端爬了回去。

  正好跟现在这些人一样。

  “美洲鳄。”

  关岁理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幅画出现在了手边,正是那副《美洲鳄》。

  只不过这幅画的出现对现状毫无影响,那些人的攻击从来不曾停留过一瞬间,甚至关岁理为了躲避身边的老人,还差点被咬了一口。

  关岁理脾气从来不算好,烦躁地把人推开:“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老人也有些心虚,赶紧退了回去:“就是问问。”

  但是老人走了,关岁理这边的麻烦却无休无止,那些人的数量在不断增加,他一直不杀人,这些敌人的数量就不会减少。

  这些人不知疲倦,可他不一样,他挥出的刀在变得缓慢,他的绳索也不多了。

  刀鞘几次都要从刀身上滑出去。

  一边的季开还在那亭子下面躺着,所有的人以及雨水都自觉绕开了他,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见关岁理看过去,季开还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果汁。

  像是在说:“后悔了还可以过来。”

  战利品?他不信季开的话。

  或许真的过去,走到这位他的战利品身边,只会死得更快,季开身上那种违和感,前所未有的浓烈。

  他也不相信法涅斯会这么仁慈。

  但是能怎么办?屏幕上的画面在疯狂翻转,那是那些疯狂的鸟在天际飞翔,视线剧烈飘移制造出的现象。

  还有什么能利用的?

  想来想去,经历过的那些画面依次出现在脑海中,一幅幅画交替闪现,从《升与降》到《相对性》,一直到刚刚那副《美洲鳄》。

  忽然,在《美洲鳄》出现的时候,他偏头看到了那些屏幕,这些所有的色块交替重叠,之前所有经历过的画面都拼凑在了一起。

  这些画的边缘挨着那些明亮的屏幕,整个世界都好像出现在了眼前。

  那些古怪的通道,那些莫名出现有消失的平原,这四面体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自己的位置。

  关岁理脑海中忽然建构出了一个大致的模型,他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看了眼身后的老人,老人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静静地跟他对峙着。

  关岁理跑向季开,最后跟老人说:“你说服他们,坚持十分钟。”

  老人简直觉得关岁理是在玩他。

  但是不等他喊出声,关岁理已经一拉季开,季开转瞬化成一条长蛇,飞上了天空。

  他的喊声被惊得噎了回去。

  那些人没了关岁理的阻挡,重新挣脱绳索扑了过来,老人咬咬牙,转身跑向了他曾经的护卫,他跑向了举枪对着他的帽子男,他总要试试。

  “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关岁理抓着手中的绳索,跟着季开飞在天空中,他们飞得并不高,下面的风景裹在一片水汽朦胧里,又在他的视线下飞速变动,关岁理脑海中的模型却越发清晰。

  他脑中的建模在飞速地建立又被推翻,无数的视觉变化被纳入变量,那是一座精密到可怕的监牢。

  他忽然一拉绳子,季开就不满地骂了声,飞高了些。

  然后关岁理一条丝带罩上了季开的眼睛。

  季开想要挣扎,关岁理也并不理会,季开胡乱翻了会儿,只能摸黑跟着那丝带的指引乱飞。

  他已经懒得挣扎了,大不了他们就同归于尽。

  季开安分后,关岁理闭上了眼,再一次睁开的时候,他果断看向了一处,那里的通道瞬间翻转,关岁理不等看完就闭上了眼,直到下一次睁开,远处的平原转瞬缩成一块小小的草滩。

  他不断闭眼睁眼,下方的一切在他的视线下天翻地覆。

  明明只是简单到随意的动作,他的脸色已经发白,额头的汗水滑落也不在意,他仿佛已经被头脑中的建模变化主宰,脱离了这具躯壳,站在了更高的地方。

  那种可怕的波动失去了压制,在他身边蠢蠢欲动,首当其冲就是他身边的季开。

  季开烦躁不安地颠簸了几下。

  然后那波动就消失了。

  季开顿时惊讶地看向了关岁理,尽管隔着那层丝带,他不管转到哪里,看到的也依旧是一片黑暗,可他又好像真的看到了关岁理的脸。

  在这样不可思议的行动中,关岁理还在用最后一分余力压制着那可怕的罪孽,就像是本能。

  可这一切,关岁理大概全都不知道了,他的眼睛精准地睁开,移动,雨水砸在瞳孔上也不会波动分毫,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血丝。

  他最后一眼落下,雨水骤然消失,他看了会下方,忽然扯开了季开眼睛上的丝带,然后倒在那背上,一动不动了。

  季开忽然被解开,憋了老久,终于能说话:“你干什么,不怕我干扰你了?”

  随后他就失声了,脚下原本四面体的建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天翻地覆。

  什么通道,什么颠簸,甚至连四面体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脚下那一片洁白平整,再也没有任何起伏的地面。

  与其说地面,那里更像一张纸,灿烂的毫无遮挡的光反射在上面,几乎照瞎人的眼。

  无数迷茫的人从争斗中停歇下来,站在原地震撼地看着这一切。

  指挥着人们战斗的老人,迷茫的苏飞和杜楚,以及那些不情不愿殊死拼搏的人,那些阴冷的回归者,全都站在了一片刺眼的白上,世界一览无余。

  那些充满艺术性的,瑰丽危险的迂回游廊全部消失,消失在了这张白纸上,而且这样的变化之后,视线已经完全没有了作用,他不可能再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这变化是不可逆的,那些伟大的艺术永远消失了。

  看着这张白纸的时候,谁都忍不住扼腕于艺术的陨落。

  他大致知道关岁理要做什么,可依旧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只想感叹一句:真白啊。

  而身处其中的人,他们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猛地欢呼起来,这才是他们的新生。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

  法涅斯的通报随之传了过来。

  【检测到关卡视觉悖论崩毁,闯关无法继续,现进行结算处理。】

  【关卡将在一分钟后关闭,请闯关者及时离开。】

  听到这通报的时候,伏在他背上的关岁理轻轻松了口气,季开听到这声叹气,才意识到他之前做的事,其实心里也根本没有把握。

  他想调侃几句,可转头看了眼关岁理,看到关岁理苍白的手腕,摇摇欲坠挂在自己的背上,一瞬间,他头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意识。

  他得过去,然后,这个意识忽然不受控制一般,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关岁理正准备操控着季开朝着地面落下,忽然,季开的头颅猛地咬了过来,尖锐的毒牙闪着寒光。

  关岁理心头一凛,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情况,他喊了声季开,也于事无补,甚至现在他想再用一次心理颜色干涉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没有更精密的仪器和足够的时间,他根本不明白季开现在的困境。

  他并不像是要杀人,季开现在也杀不了人。

  他的状况,更像是陷入了某种执念,关岁理听着耳边的倒计时,握住了手中的刀。

  他挡住了季开的毒牙。

  ***

  关岁理出现在医疗室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一身的血僵硬冰冷,从伤口流出的颜色是墨绿的黑。

  解毒的针剂打进体内,好久他眼前还是季开的毒牙,那牙齿一次次刺穿他的心脏。

  呼吸骤然停歇。

  他再次能看见东西的时候,娄闻就站在一边,抱着手松了口气:“这么大阵仗,要进来也不用弄成这样吧?”

  关岁理不想跟他说没意义的废话。

  娄闻耸了耸肩:“不管怎么样,你能活着就是好事,来看看我们的另一件好事。”

  随后他让开了身子,关岁理看到了原本空荡荡的医疗室内,如今站了数以百计的闯关者,他们彼此友好交流着各自的关卡,耳边尽是嘈杂的交谈,其中还有几个伤口尚未完全愈合的序列二。

  他刚刚竟然什么都没听到。

  难以相信,只是一关过去,娄闻是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的?

  娄闻食指抵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秘密,”他打量了一下关岁理,“既然没事了,来跟我们说说,你经历了什么?”

  关岁理手指动了动,那种凝滞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坐起了身,然后忽然发现,手上那枚戒指,碎掉了一角。

  他猛地一站。

  他想到了之前季开的那句暗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面了。

  季开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5卷 手表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