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 头顶还能看到些光,低头远近的人影都已经只剩了个轮廓。

  那些人影近了,露出闯关者们疲惫又茫然的脸,他们在寻找了一天之后, 终于发现这里再不可能有别的东西。

  别说什么科研经费审批办公室, 他们连个能正常交流的人都没能遇到。

  停下来之后, 身体表面的温度降了下来, 不过他们暴露在这气体中,最初的麻痹过去,就一直感觉虚弱发冷,只是一直在走,那感觉并不明显。

  如今坐在地面, 运动过后残余的热量被风吹走,那股酸味时轻时重, 他们才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一时之间, 他们背抵着背, 没人想说话。

  可他们只是想要短暂地逃避片刻, 不知不觉, 周围彻底黑了下来, 那无处不在的巨大轰鸣声轰然落下,仿佛要宕机一样, 彻底静了下去。

  周围瞬间好像更暗了些。

  闯关者们顿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然后, 他们就发现了, 那黑暗深处闪烁着的一点点的微光, 细看……很像是谁的眼睛。

  在他们注意到这微光的时候, 本来安静的地方似乎也有了些声音, 有什么在一点点摸索着,朝着他们攀爬,从四面八方。

  他们顿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这地方还有什么能发出这种动静?

  只有那些曾经跟他们同样的人类。

  可是他们不是被困在那些管道上了吗?为什么能出来?

  他们忽然想起来他们还在楼顶广场的时候,季开隐隐的暗示。

  如果他们不住在酒店里,夜里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难道说的就是这些人吗?

  那今天夜里,失去了庇护所的他们要怎么跟这些怪物周旋?

  那怎么可能还能周旋?!

  那动静终于到了近前,那股酸味也终于浓重到无法忽视,闯关者下意识撤退着,他们不自觉已经挤在了一起。

  他们也终于能看清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那动静为什么仿佛是在攀爬。

  白天远远隔着望一眼,只能隔着绿色的管道看到他们模糊的身形。

  可这个距离,他们甚至能看到他们浮肿的皮肤下蠕动的筋脉,以及随处可见稀疏的毛发,随着他们爬来的痕迹落了一路。

  他们的手脚近乎彻底酸化,只能软榻塌地拖在身侧,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所以他们才只能爬了过来,靠着一身浮肿的表皮。

  可那表皮也脆弱不堪,过程中随便一划破,白色的脓肿就从破口流出,从表面淌到地面,白色的粘液纠缠着毛发,混合着泥土,陡然爆发出比空气中更浓重百倍的酸。

  那酸味扑鼻而来,原本静静伏在地面上的那些人,尚未完全接近,忽然腰腹发力,就朝着闯关者们张开血口大口,他们渴望着啃食。

  闯关者们彼此紧贴,已经退无可退,周围的怪物同时扑来,哪个方向都是死路。

  他们各自拿起了手上豁口的匕首,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但他们意识清楚地告诉他们,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权限,连把勉强像样的刀都没有,在这毫无依托的包围圈中,他们连试着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他们下意识看向了关岁理,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关岁理垮着的肩背,一身的伤痕,他们才忽然想起来,连着许多天,关岁理做了多少事,甚至有很多时候,他们根本看不见他。

  可细想一下,他经历的危险和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他们心中的阴影罩上眉头,他们意识到,他们稀里糊涂的一生,可能真的要在这里结束了。

  那些腥臭到了鼻尖——

  铮,耳边近距离处忽然传出金铁碰撞的震响,那震动近距离同步传导到耳膜,心脏都像是在跟着高频率颤动。

  他们的面前,陡然一股亮光刺破眼瞳,他们短暂的失明了,随即,眼前忽然出现了熟悉的盔甲,密密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尤其其中多了两块,刻意死死砸在了关岁理和娄闻的面前,挡住了他们全部的方向。

  此起彼伏的撞击声从盔甲屏障上传来,他们听到了熟悉的高跟鞋声,丘娜缓缓走到了最前方,她的背影依旧挺直,也更像一块盾牌了。

  “丘娜!”所有人都在吼,“别。”

  丘娜说不出话,她修长的脖颈却紧紧绷着,足以看得出她在勉力支撑。

  盔甲每一次凹陷短缺,都会被第一时间补上,她的精力几乎已经全部放在了那些铁器上,他的头颅逐渐弯下。

  关岁理心底的诧异中终于得到了证实:“你,替换了单位粒子特殊材料?”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言,关岁理这就明白了,这是默认。

  一直以来,所有人对丘娜的宽容,季开都不跟这个小姑娘计较。

  他忽然明悟了,那是对一件武器的尊重。

  他听说过,在一些特定人群中,为了保证最后关头的转机,在没有材料和权限的情况下求生。

  他们会将某些子弟的内脏替换为单位粒子特殊材料,这样的人会得到最高的尊重,也被赋予了使命,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尽可能,保护更多人离去。

  至于他们自己,则会在失去身体结构后,痛苦地死去。

  他从没想到,丘娜就是这么一个人。

  怪不得她的态度总是那么冷淡,面对别人的背叛,面对自己的死亡。

  一瞬间,他闻到了血腥味,不同于外面带着酸臭味的血,这味道浓烈,呼吸进去都刮擦着肺腔。

  周围真正都是丘娜的血肉的味道,这是她用单位粒子特殊材料替换的肢体组织。

  关岁理的手禁不住攥紧:“联盟,真是好地方。”

  又一波剧烈的撞击,盔甲溃散,丘娜的精神也终于到了极点,她的身体几乎失去了控制力,踉跄倒了下去,被早有准备的多格小心接住。

  周围的护盾猛地颤了一下,又迅速稳固。

  多格举着袖子给她擦汗,可擦着擦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擦的是汗还是血,他颤抖着手求告:“丘娜,你还好吗?丘娜,你停一停吧。”

  “我宁可一起死。”

  没人说话,周围的气压低到冰点。

  他们多活的每一秒,多吸的每一口气,都是丘娜的命换来的。

  即使这黑暗到难以视物的地方,他们也能注意到,丘娜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惨白如纸。

  丘娜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可语气却依旧一如既往:“我做我,该做的。”

  所有人再待不住,就算是里德尔都一甩手:“丘娜你停下,我不信我们出不去,拼了。”

  他带头就闷头往外走,可轰得,一圈金光盔甲立时砸入土地,沉重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气得要砸墙,又不敢碰丘娜血肉组成的盔甲墙,只能气得捶地。

  “你们要,活着出去。”

  “信我。”

  所有人心神俱震,下一刻,外围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掉,彼此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细软的肢体挤了进来。

  可内圈的盔甲却依旧死死圈着他们每一个人,里德尔恼火地一刀砍断了探进来的肢体。

  盔甲内的酸味瞬间浓得渗人。

  耳边是越发激烈的撞击,松散的盔甲互相磕绊,耳朵里的震动震得手指都在不自觉抽搐。

  他们却只能干巴巴听着,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他们的脊骨上,忽然,那撞击的一个间隙,像是就在等这一刻——

  丘娜推开多格爬起来,她的身形更纤瘦了,她的双臂迅速展开。

  面前的盔甲倏然向外弹开,无数肢体被拍飞,噼里啪啦落在远方。

  然后,一声接一声的震动,两排盔甲轰然落下,重重砸入泥土,开出一条光明的通路。

  丘娜浑身抽搐,声嘶力竭:“走。”

  所有人一抹眼,咬牙就跑。

  关岁理奔跑在通道中,这是他第一次逃得如此狼狈,逃得锥心。

  他转头和丘娜半阖未阖的眼睛对上,就发现那目光异常明亮,就好像很多事情,她早就了然于心。

  比起一块盾牌,她更像是一块冰,迟早要消失。

  不在人世的温情中化掉,就作为盾牌,挡在所有人最前面碎掉。

  她匆匆来一趟,一开始就注定了消失。

  所有人都在跑,这才意识到,多格留在了那里,他一向怯懦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决绝。

  就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他小心翼翼扶着丘娜的身体,丘娜眼底的光逐渐熄灭了下去,周围的通道逐渐破碎。

  多格眼底一厉,他拿出了手中的尖刀。

  在丘娜浑身的震颤几乎和周围的盔甲同步,盔甲彻底溃散的那一刻,他紧紧挡在了丘娜的面前,然后把手里的尖刀送进了丘娜的心口。

  “我送你一程。”

  “我陪你。”

  他知道,丘娜宁可死,也不愿意变成这样的怪物。

  他一直以来的苟且偷生,畏首畏尾喊着别人救他,好像就是为了能活到这一刻。

  “我终于做到了。”

  他意识模糊地被拖走的那一刻,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如果有奇迹,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

  随后,一刀落下来,凄厉的呐喊响彻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