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 清晨的天很蓝,间或飘过来一两片白云,慢悠悠的, 有时像兔子, 有时又像梅花鹿。
远处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屋檐积了水, 被风吹落的树叶堵住了排水槽,水滴淅淅沥沥一夜也没停下来。
“吱呀!”
木门发出一声叹息, 金灿灿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屋子里, 刺得戚巳不得不避开目光,往别处看去。
“阿景,辰时遖颩喥徦了, 该起床了。”他把窗户打开,微风拂过,别样舒爽。
鼓鼓囊囊的被子动了两下, 又渐渐归于平静,戚巳无奈一笑, 上前拉开锦被。
床上的人被捂了一身汗, 发丝黏在脸上,看起来格外难受。
上半身的被子被掀开, 一震凉意激得他一哆嗦,干脆腿一瞪, 整床被子被扔到了一边。
“嘶——”
戚巳吓了一跳, “怎么了?”
戚景行这才悠悠睁开眼睛, 脸上的睡意尚未褪去, 他右手虚虚捂着伤口, 期期艾艾道,“动作太大,扯着……伤口了。”
“……”
戚巳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把另一扇窗户也打开。
屋子里一下亮堂起来,戚景行虚眯着眼,呆呆坐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他嘟囔着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兰心已经把早膳准备好了,”戚巳拿着衣服来到床边,“我让人端进来?”
戚景行自然而然地伸出胳膊,“不了,今天院子里吃,屋里太闷了。”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确实很凉爽。
“那好,想吃什么?”
戚景行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他睡相不好,脸上还压出了几道印子,这么一看,实在是像极了还没长大的小少年。
戚巳抿了抿唇,悄悄把自己的手从戚景行的腰上收回去。
“嗯?”戚景行一愣,眼神蓦地清明起来,方才还懒洋洋的模样一下子变得严肃,他拉住戚巳的袖子,眉头皱起,气势逼人。
阴恻恻道,“想什么呢?”
色厉内荏的小豹子,一点也看不出可怕,戚巳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啊,我在想……”
他忽然想起了某个青楼小倌对自己说的话。
“我在想……我既不腰细,也不腿软,跟年轻貌美也扯不上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戚景行被问的一愣,“你是在认真问吗?”
“没有,只是随口问问。”戚巳无所谓的摇摇头,“我去让人准备早膳。”
说着就往外走,可他类似于逃避的动作并没有成功,袖间一重,原是戚景行拉住了他。
“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温热的唇堵住了嘴,戚景行甚至还坏心眼地在他薄薄的唇上咬了一口。
戚巳顿时老脸一红,推开眼前的人,慌慌张张逃出门去。
戚景行一脚踹开堆在床上的被子,下床追出几步,大声道,“我就喜欢你这样脸红的样子!”
戚巳脚步又快了些,他越发想不通,戚景行小小年纪,这些挑弄人的本事都是从哪儿学的。
简直就是——
小流氓。
“欸?戚统领,昨晚睡得可还好?”兰心端着盥盆,正好迎面与戚巳撞上,眼见清俊冷酷的统领大人从屋里出来,忍不住揶揄。
戚巳看她一眼,从旁边挤出去了。
“唔……”兰心又去瞧屋里的戚景行,嗔怪道,“少主又欺负人!”
“我哪有欺负他,本少主这病怏怏的,他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戚景行拔高了声音,倒真像是冤枉了他一样。
他说着走到窗边,探出头去,正好看见戚巳慌慌张张跑出去的身影,不觉又痴痴地笑出了声。
他就是喜欢戚巳,每一点都喜欢。
“对了,这两天,阿公可来过。”
兰心摇头,“自从上次教主被您赶出雅竹轩后,就没再来过了,最多只是派戚辰大人过来问候两句,哦对!”兰心一拍脑袋,“戚大人今天还送了上等的伤药过来,还有好些冰块,这两日天气热了,他叮嘱我要时刻注意屋子里的温度,免得您伤口再发炎。”
戚景行淡淡地点了点头。
兰心打量着戚景行的神情,试探着说道,“嗯……教主最近好像也没有要出门的打算,想来也是担心您的伤势,我前日还见到他老人家了,像是瘦了不少,膳房的人也说,教主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少主……您看,要不要奴婢……收拾收拾,您好……去探望……”
兰心话还没说完,就被戚景行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她噎了一下,不敢说了。
“他只是担心自己的继承人会又跑了。”
这话说的凉薄,兰心心头闷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而收拾了床铺,“那……奴婢先下去了。”
戚景行烦躁地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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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清淡,只有两碗清粥,和几个素馅的包子,戚景行爱吃桃花酥,戚巳便也让厨子准备了些。
收拾停当,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戚景行刚一出门,就见戚巳已布好了菜,在院子里等他,唇角的弧度还没扬起来,却在下一秒看见对方手里端着的苦药时又塌下去了。
他苦哈哈地来到院子里,可怜巴巴地说,“戚统领,这药能不能不喝了?”
“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全。”
“……,你是不知道这药有多苦,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戚巳想了想,“我让兰心再准备一碗,我陪你一起喝?”
“你喝什么!”戚景行一急,忙从他手里夺过药碗,“是药三分毒,你又没病喝什么?哼,你这侍者做的一点也不合格。”
他越说越气,忽的一拍桌子,连一旁的兰心也吓了一跳。
少主大人发了火,一众仆从也战战兢兢的,搁下饭菜,逃也似的往外走,心中暗道,少主怎的越发喜怒无常了。
戚巳眼神一黯,双膝落地,低声道,“属下知错。”
戚少主又是一哼,不情不愿地喝了药,方一指身旁的蜜饯,“喂我。”
戚巳听话地拈了一颗蜜饯,因为跪着,要把蜜饯喂进戚景行嘴里就有些困难,他只好倾身往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因此贴的极近,远远看去,颇为暧昧。
借着这亲密无间的动作,戚巳压低了嗓子,“今日雅竹轩又多了几双眼睛。”
从戚景行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戚景行胸口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除了偶尔做什么大动作时要喘两声。
伴随着戚景行身体渐渐恢复,雅竹轩莫名地多了几双眼睛,一天十二个时辰,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戚秦穆的意思很明显,只要戚景行不同意继任教主,他和戚巳就出不了雅竹轩半步,无奈之下,两人只要一起演戏,佯装答应戚秦穆的条件,好为戚巳部署逃离路线争取时间。
戚巳已经被戚秦穆当成了威胁他的筹码,戚景行自然不敢对他过于亲密,只能如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当下,他舌尖一卷,蜜饯入口,化去嘴里苦涩的药味。
戚景行凉凉道,“阿公倒是越发看得起我了。”
他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戚巳又拿了一颗蜜饯,喂进他嘴里,“再有三天,等继位大殿开始,我们就可以乘乱离开这里。”
“如此……甚好!”戚景行前半句还压着嗓子,后半句已提高了音调,“看在你找到了这么好吃的蜜饯的份上,本少主这次就饶你一回,起来吧。”
“多谢少主。”
戚景行扶起戚巳,又拉着他一起入座。
吃过早饭不久,戚辰便带人捧着一大堆卷轴进了雅竹轩,彼时,戚景行正在院子里乘凉,戚巳则是谨守侍者的本分,直挺挺地站在太阳底下。
“见过少主。”
戚景行掀开眼皮,忽的一声冷笑,“戚大人最近是越发得阿公的宠了,见到本少主也不跪了,知道的说我马上就要继承教主之位,这不知道的,还当本少主马上就要被废了呢,还是说,我这一介废人当不得戚大人一跪?”
这一番冷嘲热讽,戚辰如何当的起,他面无表情地跪下,“属下不敢。”
戚景行也不理会他,闭上眼睛继续乘凉。
上回戚景行在院子里踩了石头伤了脚,戚巳心疼之余便用厚厚的毯子将院子都铺了一遍,正好昨日下雨,将毯子淋得透透的,戚少主便遣人将所有的毯子都揭了去,现下,戚辰便正好跪了石子路上。
今日的石头偏生还分外的尖锐。
日头正盛,不一会儿就将戚辰后背晒得滚烫,他自知少主看自己不顺眼,半点不敢偷奸耍滑,膝盖磕在碎石头上,疼痛层层叠加,他到底已经不年轻了,比不得青衣卫里那群毛头小子,早年间雪地跪行伤了膝盖留下后遗症,实在是吃不消这番苦头。
半个时辰后,戚辰额头结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嘴唇发白,两条腿更是抖如筛糠。
戚景行终于慢悠悠睁开眼睛,他先是往戚巳那看了一眼,终于开口道,“我替阿公教教你规矩,戚大人不会怪本少主吧?”
戚辰声音沙哑,“是属下有错在先,少主教训的是,属下不敢怨怼。”
戚景行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阿公让你送来的,这回又是什么?”
“回少主,是破月教今年的账册,往日都是由戚巳负责的,如今他已成少主侍者,不可再插手教内事务,教主吩咐,让您提前熟悉一番,以免日后忙乱……”
“知道了,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戚景行不耐烦地打断他。
“属下告退。”戚辰缓了半天,仅仅只是站起来,便疼出了一身冷汗,倒是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他躬身后退了三步转身离开。
等戚辰的身影消失,戚景行终于坐不住了,他烦躁地站起来,一甩袖子,留下一句“把东西拿进来”,当先一人进了屋。
戚巳摆手让人收拾了院子里的东西,方拿着那堆厚厚的账本进屋。
刚一进门,就有一人迎面走过来,将他手里的账本扔到一旁,拉着人坐在了软椅上,又推过来一杯果酒。
“兰心冰的葡萄酒,解解暑。”
戚巳刚要拒绝,嘴一张开,倒是杯子先怼了过来,清凉的液体流入舌尖,消去了心口的燥热,他咕嘟咽下,才逮到空档说话,囫囵道,“影卫……不得饮酒。”
“你现在是我的侍者,不是影卫。”一句话说完,戚巳又被喂了一杯,戚景行见人彻底凉下来了,才搁下杯子,复又狠狠道,“若不是见你还在日头底下晒着,我非让戚辰在我院里跪到站都站不起来。”
敢欺负他的人,真当他戚景行是吃素的吗?
戚巳心知他是为自己出气,也不再说些扫人兴致的话,他换了个话题,“不过,少主继位,按照惯例,都是由青衣卫统领在旁陪同,现如今,我被撤了职,这件事就落在了戚辰头上,若是他时时刻刻盯着你,恐怕会有些麻烦。”
戚景行沉吟片刻,“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两人在屋里待了有一个半时辰,等戚景行出来的时候,日近中午,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他掸了掸袖子,往院外走去,还没走出两步,却被青衣的影卫拦住了去路。
戚景行冷哼一声,“怎么,我连出门去见见阿公都不行了。”
两名青衣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让开了路,“属下不敢。”
戚景行遂独自一人去了戚秦穆的院子,刚转过照璧,便从院子里传来“噼啪”的破空声,接着便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光是听那动静,便知打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