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枫的车停在主楼门口,他下了车却没进去,拐了个弯去了南楼。天黑透了,可南楼没开灯,宋林枫在玄关处拍开灯,没看到客厅里有人,静了几秒,沙发处传来咳嗽声。
连咳嗽听来都没甚力气。
“宋开心。”
宋开心在他开门时就听到声音了,他想应来着,可是没什么力气。
宋林枫坐到他边上,摸摸他额头,没感觉到异常的热度,稍稍放心。
宋开心这几年很少回北京,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夏天,这样的寒日……宋林枫忍不住想,也许真的不该让他回来。
宋开心又开始咳嗽,咳得止不住,像要把五脏六肺都咳出来才罢。宋林枫轻轻拍他的后背,问他:“今天的药吃了吗?”
宋开心缓过这一阵,点了点头。生了病,就下意识撒娇。宋开心窝在沙发上,爬了两下,头枕到宋林枫的腿上。他嗓子已经哑的说不出话,可是依赖的模样让人心疼。
宋林枫手搭在他额头处,安静着。他恍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十三岁,却生的三十岁一般,一本正经,不像个小孩。他知道妈妈肚子里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却生不出多少喜爱来。他见过那些叔叔伯伯的孩子,就只知道一味的吵闹,哭没理由,笑也不可爱。
在一个春日,太阳很好,花园里开满了郁金香。宋旭跟柯敏希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
柯敏希很虚弱,生一个孩子竟还瘦了好几斤。可她笑得很开心,冲宋林枫招手:“林枫,过来。”
宋林枫在屋内站着,刚打完网球,瞅见这一幕,球拍愣是掉到了地上。
老唐笑了,推推他的后背,轻轻说:“快过去看看你弟弟。”
宋旭手里拎着住院的大包小包,说:“林枫,是弟弟来了。”他说话声音都不大,好像怕吵醒了那个小小的人。
宋林枫这才走过去,柯敏希稍微低了点身子,说:“看,是开心。”
“开心?”宋林枫疑惑。
宋旭点点头,“嗯,宋开心。”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对美好的祝愿与期待。枫林毓秀,挺直精彩。这是他们对宋林枫的期待。可是对这偶然才有的小儿子,人到中年的宋旭与柯敏希心态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只希望他开心快乐。
宋林枫伸手戳了一下小娃娃的脸,胖嘟嘟的,还软软的。
宋旭跟柯敏希也不拦他,只望着彼此笑。
小小宋开心被戳醒了,砸吧两下嘴,睁开了眼,先是咧嘴笑,然后不知被谁惹到了,眉头一蹙,“哇哇”哭起来。
他一哭,围着的一圈大人却很高兴,都笑了起来。宋林枫暗道,原来这小孩子叫开心竟不是自己开心,而是让别人开心。他又想,原来,我弟弟哭起来跟那些讨厌烦人的小孩子不一样。他不管哭还是笑,都是可爱的。
……
宋林枫想到那会儿,失笑片刻,说道:“小时候你也太爱哭了。”
可是后面宋旭跟柯敏希不在了,宋开心……也没有那么开心了。
宋开心还是闭着眼睛,又咳了两声,哑着声音道:“也爱笑啊。”
宋林枫坐在沙发上背还挺的笔直,悠悠说:“今天赵秋实说我棒打鸳鸯。”
宋开心听到这话,闷闷笑了,“他胡说。”
“我看一点也没胡说。”
宋开心沉默着,渐渐没了笑容。这句话里固然是有戏谑,可是这“鸳鸯”,也都是实话,连别人都看得出,宋开心知道自己已经泥足深陷。
“哥,我是个坏人。”
宋林枫拍拍他的头,没用力气,像拍一只受伤的小鸟。他没有回答,只是在传达,你是好是坏都没关系,哥永远都不会变。
·
昨晚下了一层霜。邹丽娟一早就去砍乌菜,这菜非得打上一层薄薄的霜才好吃。一篮子带着白霜的乌菜,黄绿相间,简单炒一下就非常鲜嫩。
压水井的水冬暖夏凉,她洗菜也不觉得冻手,在哗啦洗菜的水声中,有人进门来了她都不知道,一直到那人走到院子门边,叫了声,“妈。”
邹丽娟霎时间如坠冰窖,不可置信抬头看过去。
“妈,我回来了。”周鸣说,又补了句,“提前出来了。”
邹丽娟慌张站起来,吓得水盆都打翻了,连着菜带着水撒了一地。
周鸣向她走了两步,邹丽娟本能往后退。
邹丽娟目光闪烁,勉强稳了稳心绪,沉声说:“你……你回来干什么?”
周鸣远远站着,并不作答。上前将打翻的水盆捡起来,放在了水井边的石台上。
邹丽娟无意识地搓着双手,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以前,她无话可说。脑子里冒出了两个穿着围兜的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邹丽娟瞬间热泪盈眶,她几乎崩溃着说:“你走吧!”
二妈拎着一篮子白萝卜过来,在大门口就喊:“丽娟啊!”
听到别人的声音,周鸣把棉袄外面的帽子扣上,转身走了。
二妈迎面撞上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头低着,什么都看不清,那人还不说话,直接就走了。二妈奇怪道:“谁啊?”
邹丽娟忍着鼻腔的酸胀,回答她:“修水管的。”
二妈嗨了一声,“你们家水管还用别人修啊,我看二子什么都会!”
邹丽娟勉强笑笑,“他最近忙。”她把话题拉回来,问二妈拿着萝卜干什么。
二妈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来,笑着说:“地里刚弄的,昨个吃过一顿,甜的呢,给你两个。”
邹丽娟把乌菜一个个捡起来,重新放到水盆里,又接着二妈给的两个萝卜,说:“谢谢啊,我昨儿个做了小麦粑粑,你等会带两个回去。”
二妈帮着压水,答应着好。
她拉着家常,邹丽娟偶尔应两声,说到村头那家昨天刚添了小娃娃,她感叹:“家松这都当爷爷了。”
“家松跟你们家伟一个辈分的,我看你们周舟这没个动静啊。”
邹丽娟满心的思绪,想到了周舟,心里才好受一些。说到终身大事,邹丽娟跟周家伟一向是不太管的,所以只笑笑说:“孩子的事他自己有打算。”
“上次说来梨园的那个漂亮女孩子是不是你们二子的女朋友啊?”
“不是,说就是朋友。”
二妈在脑子里搜寻了一下,笑着说:“我娘家堂哥有个小女儿,也是大学毕业,让他们见面聊聊啊?”
说到这事,邹丽娟有点犹豫,周舟一向很有主张,她不敢做这个主。
“我不是多管闲事啊,二子对我们这一村老老少少没有不好的,我真是为他着想。”
邹丽娟怕事情不成浪费人家精力,没敢答应,二妈无所谓地说:“现在年轻人不像我们那时候了,见面就是了解了解,还能就定了啊。你别告诉他是这个目的呗,让他们没负担地聊聊天,成就接着聊,不成就算了。”
周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了,闷着头在厂里忙,晚上赶得上回家吃晚饭。
邹丽娟做了红烧牛肉,再在里头烫豆腐跟乌菜,周家伟吃了两大碗饭。周舟现在精力有限,梨园跟小葡萄园就只有周家伟在管着,现在还不是收获农忙的时候,他也天天往园里跑。
宋开心回去快一个月了,周舟一直没什么精神,最近才好一点,邹丽娟没说今天周鸣回来的事。说了就是惹他们徒劳不开心,所以她一个字没提。她想起二妈说的那事,尝试着说了一句,二妈小侄女明天从外地回来过年,让周舟帮忙去接一下。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有的公司单位放假早,是要回来了。周舟想到了宋开心。他在北京过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北京不给放烟花,他会……失望吗?
邹丽娟看他出神,还以为他有事不能答应,正想说算了,周舟就说:“下午是吧,下午可以。”
第二天中午周舟从厂里结束,直接开车去了县城的汽车站。站外全都是“黑车”,遇到人就凑过来问要到哪里。农村的过年气氛很浓厚,村里人要花费一个月准备过年,这会县城的街上就全是打年货的人。周舟下了车,就站在车边等,耳边全是热闹。不远处一间十元店用喇叭在喊着:“十元十元,全店十元……”
“船船,他们要倒闭了……”
周舟突然就想起了宋开心一脸认真说的这话。一时苦涩中带着好笑。
没有一会,微信里就来了消息,那个女孩子说到了出站口,还补充自己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
周舟收回思绪,盯着出站口,很快,一个女孩子拖着行李箱,一出来就东张西望。周舟走上前,问:“是徐琪琪吗?”
叫徐琪琪的女孩子毫无掩饰自己见到周舟的惊讶,登时瞪大了双眼的程度,小女孩见到帅哥总要在内心小小奔跑两下。
周舟看透了也不戳破,好笑道:“不是?”
“啊……我是我是。”
周舟点点头,帮她拎着行李箱,往自己车那边走,“走吧。”
行李箱很大,徐琪琪自己拖着都费力,可是周舟很轻松就拎起来了。徐琪琪跟在后面,脸悄悄红了。
周舟沉默着把车开出去,只问她到哪里,徐琪琪说了一个地方。就是泉里村周边一个村,周舟答应了一声,然后就再没话了。
没想到半路徐琪琪接到她二姑姑的电话,说让她到她家吃饭。
徐琪琪二姑姑就是二妈,她推脱不过,就答应了,挂了电话之后,周舟很理解地问:“去二妈家?”
徐琪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是知道二姑姑有意撮合她跟这个小伙子的,本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可是见到了人,就大不一样了。一见钟情说不上,但也的确想要接着了解。
周舟把人送到二妈家,二妈拉着周舟也要一起吃饭,周舟说自己中午在厂里吃过了,二妈却一直不让走。小虎子站在二伯腿边,只一双眼睛看着周舟。
小孩子穿着厚厚的棉服,胸前印着刺绣的卡通老虎头,个子矮,看着圆滚滚的。
周舟点点头。
二伯二妈立刻张罗着添碗加筷。徐琪琪跟二姑姑亲热着说小话,在厨房里帮忙,看出来也挺开心。
周舟冲小虎子招手:“小虎子。”
小虎子犹豫着,半晌才搅着手指走到周舟身边。
周舟拉着他坐到门边,问他:“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要快过年才回来。”
周舟点点头,小虎子歪着脑袋看他半晌,他上学早,年纪小,说话还带着奶乎乎的语气:“开心呢?”
“……开心回家了。”
“过年回来吗?”
周舟心里堵着,摇头道:“应该不回来了。”
小虎子皱眉,他一向怕周舟,这会胆子倒大,直接说:“你胡说。”
“开心说要跟我一起放烟花的。”
周舟揉他的头发,无法跟他解释,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答应了就能做到的。
二伯看小虎子瞪着眼,好笑着过来抱他,说:“跟周舟叔叔说啥呢。”
宋开心搞不清楚他们的辈份,一直都在小虎子面前说“周舟哥哥”或者“船船哥哥”,小虎子就跟着他喊,现在听着爷爷叫着不一样的,下意识就反驳:“开心说要叫哥哥。”
二伯大笑,说他说错了。
小虎子在爷爷怀里,还想说话,二伯就温和地说:“开心不是这里的人,他不懂这些,你不能不懂呀。”说着就抱着他去厨房找他奶奶去了。
周舟怔怔看着隔壁那栋小楼,愣神想着,他不是这里的人。
下午两三点,午饭吃好,周舟送徐琪琪回自己家。二妈却推着两个人,让周舟带琪琪去梨园那边逛一逛。
经过一餐饭,二妈又是这样的热情,周舟已经明白了长辈的意图,他肯定是没有这个意思的,闻言答应了,准备在安静一点的地方跟女孩子说清楚。
徐琪琪单纯可爱,也非常大方,不扭捏的说让周舟带她好好走走,消消食。她嘴甜,说二姑姑的菜太好吃了,撑的肚子疼。把二妈哄的哈哈大笑。
小屋子里一时间都是欢声笑语。
周舟不说话,带着徐琪琪往外走。几个小时的相处,徐琪琪胆子已经比刚见面时大了,主动找话说,周舟偶尔应两声。
两人往梨园的方向走,徐琪琪看着那一大片梨树,惊叹道:“这都是你的啊?”
周舟双手插在外套兜里,跟徐琪琪保持着两步距离,闻言只说:“不是。我也只是租。”
徐琪琪还是很佩服,她跟这周边很多走出去的大学生一样,在大城市读书,然后就留在那边,走入了小方格里工作。
徐琪琪工作了两年,现在忍不住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外面,一个人漂着,朋友不多,家也没有。可我随着大流,走啊走,就走到外面了。回好像,也回不来了。”
周舟说:“回不回来,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觉得问心无愧就行,不要有那么多包袱。”
徐琪琪又看着周舟,目光里有些崇拜,“可是你好像不一样……我们说理想说了几十年,可这实在是太虚无飘渺了,你……你却让我真的感受到了理想的力量。”
周舟失笑,直觉再不说清楚真就可能造成误会了。于是他直说自己明白了二妈的意思,但他没有这个想法。
徐琪琪是失望的,可是她也只是有好感,既然对方没这意思,她断然没有一定要勉强的意思,笑了笑说:“好可惜,我还想跟你接着聊聊呢。”
周舟被她大方的态度感染到,笑了两声。
“什么事这么开心?”
听到这声音,周舟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回头一看。
不远处站着的那人,不是他魂牵梦绕的小瞎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