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凡未曾亲眼见过死亡，他只是不断地和它擦肩而过。
初中时隔壁的老人去世前总是坐在家门口的楼梯处等着她女儿送饭，高中时放学回来会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哭声，工作之后来到新的城市，有一年他出门上班，也在街上看到了出殡的队伍。
但如果让他来真正地、毫无保留地面对死亡……
周思凡觉得目前的自己做不到。
面对这些，周思凡感觉自己在迅速地变小，不停地变小，直至可以站在某人的手掌中。
他回去后，爷爷握紧周思凡的手，不停地念叨着：“好事好事，是在梦中走的，没受罪。”
周围的许多人也都这么说，睡一觉走了，是天大的福气，在家里热腾腾的被窝里没了，总好过在医院受苦。
“嗯。”周思凡点了点头。
亲戚们全都来了，不管周思凡见过没见过的，来了许多人。
他和爷爷奶奶的家大门敞开着，凳子不够坐就搬来塑料椅摆成一排。
“怎么回来的？”爷爷总算是把周思凡冰冷的手捂热了一点，“之前不是说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吗？”
周思凡勉强笑道：“坐车来的。”
“哎哟。”爷爷说，“堵车吗？”
“堵。”周思凡说，“天没亮就出发了，那个时间点还好，后来才慢慢堵了起来。”
“吃饭了吗？”
“好像吃了一点，但是不饿。”周思凡摸了摸胃，自己的确不怎么饿。
“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不用。”周思凡紧紧地拉住爷爷的手，和他一起坐在一块儿，“爷爷，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放心，你小孩儿。”爷爷笑了笑，“你小孩儿别操心这些。”
话刚落，房门口站了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头发白了很多，有些偏胖，脸上挂着笑容看向周思凡，周思凡也看向他，看了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喊了句：“爸？”
“哎！儿子啊！”周政文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说，“好多时候没看见你了，站起来给我看看多高了。”
周思凡也尴尬起来：“我早就不长了……”
他很久没见过他爸了，父子俩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有时候如果是完全的陌生人可能还好一些，周思凡反倒没有觉得这么难受。
这层血缘关系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周思凡也不知道。
爷爷似乎还是想让儿子和孙子好好聊聊，便走出了房间。剩下周思凡和他爸两人隔了一点距离坐着，模板式地寒暄了几句后，两人开始大眼瞪小眼。
“工作都好？”
“都好。”
“找对象了吗？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周思凡抿了下嘴唇，说道：“爸，其实我不想说这个，我带了你敢见吗？”
周政文更加尴尬了，忽然也想起了周思凡喜欢男人这件事。
“不是，你……”周政文想说什么，但是感觉这话到了嘴边又总是捋不顺，“不是我说你……”
“爸，爸。”周思凡快速打断了他，“别说了，真的，现在不合适。”
周政文耷拉着肩膀，连连应道：“是的，嗯，不合适。我去……我出去抽根烟。”
他一走，房间里就剩周思凡一人。
什么也听不见了。
好像生活在一个泡泡里。
周思凡靠在床上，打开手机，和陆峰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昨天之前，他的世界还没有改变。
很奇怪的，他从今天凌晨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流眼泪。爷爷也没有，他爸也没有，周围的各种亲戚都没有。大家只是这么来了，彼此说着什么，和奶奶有关系的话很少，更多的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周政文又走了进来，问周思凡：“那个……儿子。”
“有你妈的消息吗？”
“没有。”周思凡摇摇头，“你自己联系吧。”
周政文：“我早就没她联系方式了！”
周思凡：“那我跟她也不说话。”
周思凡出去上了洗手间，洗了把脸，仍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装在他透明的泡泡里面，到处游走。
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他被打发走了，说让他自己去吃点东西，赶紧睡会儿。
周政文跃跃欲试地想要带周思凡去吃饭，周思凡拗不过，便跟他走了出去。到了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吃的，大多回家过年去了，只能就近找了家面馆坐了下来，那面馆开了有二十几年，老板见到周思凡很熟悉，看见他爸跟了进来眼睛里不由地闪过一丝诧异。
“吃吧。想吃什么，儿子。”周政文很豪爽。
周思凡点了两碗面，跟他爸面对面坐。周政文刚吃了一口，就接了电话，那声音也不意外地传入周思凡的耳中——
“闺女！闺女吃了吗？”周政文脸上的笑意蔓延出来。
周思凡在他爸对面偷偷抬起头，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人。
这电话没打多长，也不知道具体聊了点什么，但接完后，原本的沉默又多了一层。
周思凡知道的，周政文已经脱离了原有的家庭太久。不仅仅是他和周思凡母亲那个破碎的小家，还有他自己的父母。一别多年，再回来已经全是生疏。
周政文吃完了面，抽了张纸巾擦手，又拿了牙签在那里剔牙，对周思凡说：“我给你开间房吧，好好睡一觉，赶过来不容易，又赶上这大过年的。”
“是啊。”周思凡也吃完了，轻声应道。
今年的年，就这样没有了。
往年的他回到家，一定是在吃着年夜饭看着春晚，还有家里到处都亮着，他的床单早就被奶奶换上了新的，爷爷可能还会拿着手机请教他一些问题。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周思凡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爸说得对，自己需要好好睡觉。
“不用你开。”周思凡站了起来，“我自己去吧，没事。”
周政文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妥协了下来：“那你让我知道一下你住哪儿。”
“也不能住远啊，就旁边那个汉庭嘛。”周思凡说。
周政文点点头：“好，你去吧。”
“走了，爸，明天我来换你？”
周政文笑了起来：“你不用换，我跟你伯伯、姑姑都在，你睡醒了想来就来。”
“嗯。”
“儿子。”周思凡走了几步，忽然又听见周政文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周政文呼出一口热气，道：“儿子，等有空了，咱们父子俩聊聊你的事吧。”
周思凡没说话。
周政文似乎在解释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那人对你好不好。”
周思凡长久地注视着他爸，早已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羽绒服，带着一丝抱歉又陌生的笑，说着一些他明显很不擅长的话。
可是啊……
太迟了。
但周思凡也只是微微笑了起来，说道：“知道了，爸。”
他独自一人走了一会儿，到了汉庭楼下的超市，先进去买了一些零食、水果和饮料，然后上了电梯。
“哥。”周思凡敲了敲门，“陆峰！”
很快陆峰开了门，他侧着身让周思凡进来。
“怎么样？”陆峰看着周思凡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
周思凡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道：“不知道，我爸和爷爷他们在，没我的事。来了好多我不认识的人，大家都在说话，但我好像一句都听不清。”
“哥，你吃饭了吗？我没能顾得上你。”
陆峰坐到周思凡的身边，把他抱紧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他下巴的胡茬有些扎人，周思凡笑了起来，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没事，我吃点泡面什么的就行。”陆峰说。
“对不起啊，哥。”周思凡闭了闭眼睛说。
“别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我觉得很难受，但我一点也哭不出来。”周思凡喃喃地说道。
陆峰只能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所能做的很少。陆峰想。他几乎做不了什么。
他不能代替周思凡去痛苦，即使他愿意这么做。
“思凡……”陆峰说，“不用强迫自己去哭。”
陆峰说完，周思凡却一点儿回应也没有，他低下头，看见周思凡的呼吸放缓，睫毛微微颤着，就这么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刻，陆峰的心仿佛也被某种利器狠狠地捅了个对穿，那血流不出来，只能化作了眼泪。
竟然是他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但流出来的倒不至于致命。
陆峰就这么抱着周思凡，让他睡得更熟了一些，才慢慢地替他脱掉了外套和鞋子，把他放平在床上。
中间周思凡小声地哼了一下，叫了他一声“哥”。
陆峰跪在床边，一遍又一遍摸着他的额头，他的头发，握紧他的手，低头去亲他的指尖。
他的手好冷。陆峰想。怎么样才能让周思凡暖起来。
陆峰一直看着周思凡，最后慢慢站起来，发现自己腿早就麻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到洗手间去打电话。
“新年好，Jamie。”
“嗯，都好，谢谢你的车。”
“今年一定要买车了……不买不行。”
“我知道。好，之后再联系你。”
第二个电话是给陆影。
“喂？哎，姐，嗯我在酒店。”
“我没去，我就在酒店等他的。对……我不知道……应该吧。”
“他不太好。”
“好的，你跟姐夫和……”
“小月儿你又抢姐的电话！嗯……嗯……好，新年快乐。”
其他的都不太重要了。
陆峰坐在马桶上，给各种群发了新年祝福语，又给项目组群里发了个红包让大家开心一下，便关掉了手机。
他一定坚持着要和周思凡一起回家。
哪怕他没有任何身份，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也好。
很多年后陆峰想起来，仍然庆幸这是他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他没有丢下周思凡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