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邵愣原地哭了。
这次哭跟以往的不同,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狼狈不堪,只是眼泪就这样堵不住似的滑下来,一汩汩淌,双眸原本就布满了血丝,这一刻显得脆弱至极。
他好像淡然面对现实了,自顾自拿着零钱离开文顺。
体面,这是他来北海第一次保住体面。
可是这体面又显得他懦弱无能,可怜卑微,仿佛是淘汰出局的失败者,连背影都显得灰蒙蒙的。他活了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直是及时行乐,理性洒脱,自从与邱泽天分手后他突然就找不到自己了。
他把爱人丢了,自己也丢了。
张邵坐享其成,荣华富贵前半生,要什么没有?他甚至挥挥手就能拿到很多人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东西,再怎么低调别人也知道他是个富二代,有钱人。攀附、阿谀、奉承,这些事他看多了,性子里还是高还是傲的,只可惜来北海后他夜夜消愁,把一身桀骜与真性情丢地上踩得稀碎,喜欢的人给他一次次暴击。
他求了,喊了,几乎要跪了,可惜人家转头就爱上别人了。
于是痛到恨,痛到怨,他怀疑邱泽天从头到尾都是耍自己,报复自己。好几次他都想放弃这段破碎的感情,不再纠缠不清,都是因为看到邱泽天对自己还有一丝留恋,偷看自己动态,留着玫瑰花,或者……语言恶意侮辱也是一种宣泄的爱,怨恨的爱。
自作多情?原来是自作多情。
张邵咬唇任眼泪淌,无声无息中,他好像都不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原来自己癫狂这些久,到头来全是笑话和插足。
为什么?他真的是个骗子。
张邵吸口气咳嗽,用手肘擦眼泪,他觉得邱泽天这个骗子骗走了自己的心,自己离不开他了,每天都在痛,可是骗子却能爱别人抱别人。
永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
他不停咳嗽,感觉肺都运作不过来,发出煎熬的嘶鸣,从恨到怨到心如刀绞。张邵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仿佛地面坑坑洼洼,空间扭曲变形,他头晕眼花,蹲在地上无声流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去哪里,竟也会感到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邱泽天在屋内并不好受,他第一次见张邵有那种表情,心里好像给重创了一下,淤血内伤,止不住酸疼。
他以为感情中自己是输方,这种挫败感就像当初亲眼见张邵亲吻另一个人,并且恶劣说一厢情愿沦陷于其中的自己只是某人的替身,这份原本不对等的感情原本就是左右不同砝码的天平,当场彻底倾斜摇曳,摔得他尊严全无。
他以为这段关系早就终结,在自己灰头灰脸离开那个房子,决定离职回乡,在湖北港的路上,回忆这段有哭有笑的时光,原想带着这个世界最深的痛意死去,拿只属于自己的惩罚割断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牵挂,即使连死去的梦里都是张邵的声音,晕头转向,但这份爱已经失望已经淡却。
可是,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是洳湿地缝里生长的坏虫,是张邵在夜里拥抱他,吻他额头,揩尽他背后淋漓污秽的汗液,不厌其烦告诉他一些毫无用处的做人道理,温柔寡言地默默教他用一些没见过的家电和仪器,至少那时候张邵从来没嫌弃、贬低过他。这些柔情可能不及张邵对别人的三分之一,但是,这三分之一从前都没人给予过邱泽天。
现在呢?是百分百了吧。
他不是真恨张邵,他陶醉过每一个细节,以至于邱泽天临死都没能忘掉,只是这段关系如今被双方弄的七翘八裂,都会用张邵死心收场。
而这,是他真正期待的吗?
何羽哲见他失魂落魄,擦眼泪哽咽坐回桌子前,邱泽天顿在原地有五分钟之久,走过去轻声安慰:“别哭了。”
“你没有忘记他对吗。”何羽哲拿纸巾揩眼泪,语气幽怨:“张邵除了有钱,有车……他还有什么?是帅,我承认他长得可以,但是这些都改变不了他以前玩弄你感情。”
邱泽天耷拉脑袋,他不知道说什么。
何羽哲见他直接默认,声音更颤:“那我算什么?你刚刚为什么要亲我。”
“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
何羽哲深吸一口气,张臂抱紧邱泽天磨蹭,觉得至少现在他能选择自己留下,至少现在还能算拥有。
那天下午邱泽天并没等到张邵一起去驾校,对方又人间蒸发消失了两天。
练车时邱泽天格外心不在焉,毕竟这些都考过了,他纯粹是陪何羽哲练习,帮忙看点看定位。
他俩轮了一圈,邱泽天下车蹲亭子下抽烟,教练三十来岁刚好坐在一旁,他象征性递了根搭话:“北海天真热。”
“外地的吗?”教练接过含嘴边,掀起衣摆扇风,“那是你弟弟?”
邱泽天嗯了一声,望着肥白的云朵,回到天热的话题:“哪里的夏天都热。”
教练不置可否,拿着手机接起视频,里面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邱泽天被吸引,坐到了男人身旁。教练满脸红光,笑吟吟地介绍自己一岁大的儿子,对方妻子抱好娃娃端坐在阳台,问男人多久回家吃饭。
挂了电话,教练幸福洋溢在脸上,揉搓自己头发倨傲:“每天到饭点就催,叽叽喳喳,可烦人。”
邱泽天吐烟圈陪笑,“福气。”
“年纪轻轻这么会说话。”
“哪里哪里。”邱泽天点了点教练胳膊,“我在修理厂上班,离这里不远,有事我可以给你打折。”
教练恍然重新打量邱泽天,笑容更大更灿烂,八卦似的打探道:“结婚了没有。”
邱泽天掂了掂烟灰,紧盯远处打弯入库的车,摇头。
“小伙子多存点钱,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不规矩,现在三十五岁才有儿子。要花钱的地方一大把,你呀,趁年轻多存点钱。”
“要那么多钱能干什么。”
教练挑眉高声,“有钱你什么没有?要房要车要姑娘。”
邱泽天习惯这种场合,要跟成年的男人讲话,无论他们成功与否,都要顺着他们想的话接,顺着他们的意思往下。不然要费一堆无用的口舌,聪明人要么默着,要么应着,于是邱泽天随口答:“是,我加把劲。”
他夹烟的手缓了些力道,心事重重,还在为前天那件事伤神。除去尴尬和慌乱,邱泽天其实更忧愁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且张邵一直没有回出租屋,难道跑去平时的酒店了?不会做一些偏激的事情吧……
有了这个想法,邱泽天脑子里更乱了,两个小时熬到头要回家,路上何羽哲自掏腰包买冰激凌给他吃,顺带还加了包烟,别扭半天才说:“天天哥,你是不是不高兴?”
邱泽天抿嘴接过,五味杂陈望着他,“你吃吧,别乱花钱,给我买什么烟。”
“你能不能不要总把我当小孩。”何羽哲气鼓鼓拆包装袋吃冰激凌,烦闷嘟哝:“你就比我大几个月。”
“谁要你一口一个哥呢。”邱泽天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要处理。”
哄骗半天才把何羽哲弄走,邱泽天坐在不太熟悉的商店门口,左思右想、斟酌再三,还是拨通了张邵的电话,没接。
他坐了差不多一下午,人来人往的马路边有很多游客,这最热的几个小时,差不多都是全副武装打伞穿防晒,热辣辣的时候近乎就没什么人了。
邱泽天这几个小时,打了三通都是关机提醒,不由心慌,在傍晚时分他终于鼓起勇气起身打了个的士,来到了张邵住的酒店。他不确定是不是这里,可离文顺较近又不错的地方只有个四星级,他第六感隐隐约约猜到是这个酒店,又给张深打了电话,套了半天的话,才得知确切情况。
他慢条斯理走进去,打听了一下前台,才发现张邵居然今天就退房了,东西在下午三点钟左右也拿走离开了。
“今天?今天下午?”邱泽天怔了怔,期期艾艾道:“他当时是什么情况啊?表情很伤心还是……”
“没有啊,就平常表情。”前台女孩撑起身子,小声地问:“你是他朋友吗?”
邱泽天唔了一声。
“我刚来不久,听我同事说他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特别有钱,每天保洁去打扫他那间房,全是酒瓶烟头。”
“好……几个月?”邱泽天双眼微睁,诧异地问:“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他春天都住到夏天了啊。”
邱泽天脑子里一片空白,急切地问能不能看一下是哪天入住。女孩刚来不久,并不是很懂规矩,见邱泽天人高马大、长相出众、帅气有型,二话没说就帮忙查看,报了个准确的日期,痴笑道:“他这钱砸酒店不如在北海租个海景别墅。”
少年离开了酒店,精神恍惚,他才知道张邵居然在北海呆了这么久,跟自己同一天到达,或者说不定,是跟着自己跑来的。
这么多天,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居然完全不知道,心中不胜感慨的同时,转而又意识到张邵可能真的走了。
这股子失落萦绕心头,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张邵最后一眼,或者好好道个别……
乱七八糟的情绪杂糅在一起,邱泽天蹲在路边吸气,头晕目眩,仿佛什么地方不对劲,又好像心脏空了一块。原本对北海逐渐产生熟悉和亲近的感觉,在这一刻消散不见,似乎是因为张邵走了,这个城市立马变得陌生而模糊。
就算是送走一个好朋友都会难过吧?分别这种事原本就,很容易情绪低落。
邱泽天边安慰自己边失魂落魄回到出租房,一步一步煎熬爬楼,那窗子的光特别暗淡,因为黄昏快要结束。他回忆起那天在这个转角遇见张邵,那种割裂恐惧的心情至今还记忆犹新、仍有余味。
——可惜这次拐弯什么都没有。
邱泽天再次深吸一口气,迈步回到自己门口,磨磨蹭蹭插了半天才把钥匙对准。他割过腕的手在发抖,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丢人现眼,把人气走了又难过,身体都不受控制。
咔嗒。
身后的门传来声音,邱泽天精神霎那间就上来了,猛地扭头,发现张邵居然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房间传来一阵油烟机的噪音,随之飘来的是饭菜香,走廊里都是。
“回来了?吃饭吧。”
邱泽天心跳加速,呆滞无神。
“跟他吃过了?行吧。”张邵眼神透出几分失落,接受现实般转身准备进屋。
“没有!”邱泽天跨进他房门,喉结滚动,还是情不自禁地喘口气答:“我还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