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边宅。
桌面摆的东西全部掉落,连同整个写字桌一齐掀翻。
书柜的玻璃门被手仗挨个敲碎,书扔得到处都是,满地纸张,什么都砸了,就书柜还稳当当地立在那里。
边慎修想推,却没那么大力气,他扔掉碍事的手杖,全身抱上去,要与书柜同归于尽一般,倒下的瞬间自己也没能幸免。
爆发的这场强震席卷着整个边宅,震中就在书房,其他地方被接连不断传出的巨响声惊动。
佣人们胆战心惊,唐婉婉起初在卧室等边慎修,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楼下震天的噪音将她猛地惊醒。
没时间规整好,睡衣外随意披上一件就奔下来,衣服反了,袖子窝在里面,女人一头蓬乱没有光泽的发。
发泄过后,边慎修瘫坐着。
手杖没了他就起不来,需要人帮他,他现在真是恨极了他的腿,想用刀把它划得稀巴烂,想得他要疯掉,可他什么也拿不到,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扯开嗓子叫人。
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还能怎样。
他可以叫,也想叫,想歇斯底里把喉咙喊破那样狂叫,可他不想叫任何人,只想喊,把什么都喊出来,他的不甘,怨恨,愤怒,颓丧,痛苦……
外面传来开门声,边慎修忙用力搓了搓脸。
唐婉婉进来时傻住了,惊吓地看着飓风席卷过般狼藉的书房,她立刻冲向丈夫。
几名佣人和叫来的保镖一齐跟上。
唐婉婉身材娇小,那么纤瘦的臂膀环住丈夫的胸往上抱,哪怕只是很有限地挪离地面也令人为之动容。
下人们一窝蜂地冲上,有人帮着将主人架起,有人将地上尖锐的碎物清走,还有人风风火火拿来医疗箱……
手杖递上,边慎修握在手里,稍显艰难地一步步往外走。
“慎修,你有没有哪里摔到?”妻子迈过脚边这些东西,追上去问:“疼不疼啊?”
“东西没找到,”丈夫的语气平淡,仿佛那个书房根本就是原来的模样,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去趟公司,回来会晚,你先睡。”
找什么东西要这样。
唐婉婉动了动嘴,却最终抿紧,站在那里,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
“想起,咳咳……”乔齐善的咽喉干涩:“你想起了多少?可以跟我说说么。”
车内无声了很久,最终边野开口问他,不开车啊。
乔齐善无奈,只得打燃引擎,重新开上大路。
多年前的那个泳装派对是乔齐善第一次见到边野,也是他最初确定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这个表面荣光内里肮脏溃烂,令人窒息的贵圈,逃离是他之后人生一直存有的信念,最终他实现了,做了一名医生。
裤子,卧室,他干了人事……从边野这些只字片语中推测,阁楼月光下的解离片段足够长。
——怎么可能想不起边慎修。
车内还是那么静,边野面色平和,窥不出任何情绪,这就好比一场严酷的心理战,看谁先亮底牌。
“可以…允许我,”乔齐善咬了咬牙,最终摊牌:“为边慎修说些什么吗?”
边野依旧沉默,不过看过来的眼神锋利,像磨得光亮的刀片,乔齐善觉得他已经在他面前被切割了。
恨意提不上,冷意却深入骨髓。
“边…边野,你听我说,”乔齐善开不下去车,停靠路边后侧过身,面对面跟边野解释:“是,没错!我没跟你说实话,我瞒着你边慎修干的那些荒唐事,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怕你片面地去恨慎修,其实他变了!真的变了我发誓!他不再是那时候那样混蛋了,他居然为了你……”
“乔齐善。”
话被戛然打断,乔齐善紧张得直舔嘴,后背泛出汗湿。
今晚所有发生的事就像一部悬疑片,处处反转变化,搞得措手不及。
像是故意的,很久,久到乔奇善渐渐平稳下来,边野才开口说:
“我现在能够在你车里,没把你打得趴在方向盘起不来,是因为你对我有恩。”
见对方迷茫后想通似的点了点头,边野纠正他:
“不是派对上给我拿裤子,是——”
他定睛看向乔齐善:
“在云山帮我逃出来。”
……
“这都是什么歹毒癖好?我审美疲劳了啊求放过,”公子A仰天疾呼:“我坐在这里被迫看了好几场殴斗,瓷娃娃被打到呕血,爬都爬不起来,太可怜了。”
“谁让你看了,”公子B玩着手机:“你出门没带手机?玩手机啊!再说不是你哭喊着要来见瓷娃娃,边慎修才组织咱们云山一日游的?我最惨好不好,谁要看一堆老爷们光膀子贴身肉搏,我要吐死啊。”
“我是要看给瓷娃娃上装!”公子A叫道:“上次来派对那么美,不是说给他打药就可以随便装扮么,东西我都带了,我还特意偷了我妹Cartier小心心颈链呢,哼,大骗子,大坏蛋!”
“请不要做梦好么,”公子B扬着声调,勾嘴坏笑:“那也是你能玩的?这样的趣味只能边哥哥一人独享……哎呀!乔齐善你怎么不踩死我啊!!”
为了加强感官体验,边慎修在云山宅邸地下室兴建了一座造价不菲的八角笼,笼外看台的间距有些狭窄。
乔齐善一脚差点没把公子B送走,下毒脚的反倒一记白眼,埋怨公子B硌他脚了。
伴随身后的骂声,乔齐善进了八角笼。
边野静静趴在笼中央,一动不动。
几个保镖一旁歇着喝水闲聊,乔齐善飞快看了一眼背对他们,在通道尽头打电话的边慎修。
他拿过一瓶功能饮料,蹲下,碰了碰边野,问:“喝水么?”
男孩登时有个抖动,手伸过来,一把攥住瓶身,要捏碎一样用力,乔齐善一愣,他看到男孩嘴在蠕动,于是趴过去听。
“……帮,帮我,求你…帮我逃走。”
乔齐善看着瓶上的手指吃力地挪动,直到抓上自己的手背。
手真的白,伤痕堆叠,斑斑点点的血污,出拳用的地方被磨成一堆烂肉,有些是旧的痂又被弄破……乔齐善静了几秒,很快做出反应。
他拧开瓶口,塞向边野的嘴,说得轻而快:
“补充一下体力,下场不要这么倔,你不能再受伤了,认输结束,装昏迷,找机会进我的车,车就停在东门把角,灰色,车牌尾号286。”
通道那边的门一下拉开,边慎修走进时乔齐善正把水浇在边野头上。
“闲得啊?”边慎修笑骂。
“给小可爱洗洗脸。”乔齐善朝边慎修不正经地一挤眼。
说完,他蹦下笼子。
边野将手缩进胸口,慢慢下移,把车钥匙塞进裤兜。
一下午的玩乐,就在好友公子哥们一个个困倦疲乏,意兴阑珊时,府邸响起了警报——边野失踪了。
两个公子哥搞不清状况地面面相觑,此时,乔齐善叼着薯片,把包往肩上一背,轻快地往楼下走。
楼底乱成一锅粥,翻天似的,好在没听到犬吠,乔齐善哼着小曲,心里想着这小子运气不赖,拉开车门。
坐上,他一脚油门,驶离边家。
开出足有十来里地,乔齐善调整了下后视镜角度,一张脸出现在上面。
从扔在副驾的包中掏出面包和水,乔齐善递向后座,边野接过毫不客气地大口吃着。
“这就对了,要补充能量,”前面的男人笑得露出两颗虎牙:“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在我车上你能吃多少吃多少。”
边野不停地向嘴里塞东西,点点头。
高耸庞大的货车携着满满噪音从身边呼啸驶过,前方的货运站已经可以看到了。
没有身份证,这就是最好的逃亡方式。
临走前,乔齐善把自己上衣和裤子脱给边野,换下血迹斑斑的衣服,边野爬上一辆司机小解,停靠路边的翻斗大货车。
男孩钻进苫布,露出个脑袋看月光下的乔齐善,从救下他这个人就一直是笑模样,温暖又具有力量。
酸意涌入鼻腔,刺激得眼睛发潮,边野张不开嘴,一直到车缓缓移动他也没说什么。
夜色中,只有耳中听到的那句“祝你平安”和视线里一直摆动送行的手,最终成为碎片记忆中的一张。
……
这件事被记起实在太突兀太意外了。
乔齐善一个字都说不出,车窗倒映出他那张瞪大眼睛,惊掉下巴的脸。
“谢谢乔哥。”
迟来的道谢。
感谢他背叛好友,帮了他这个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只会招来诸多麻烦的人;谢他在动荡凶险,害怕又无助的逃亡夜依旧笑着;谢他愿意跑到国外,在转醒之初自己最灰暗无光的日子里陪伴安慰,倾尽所有给予治疗。
乔齐善淡淡笑了,说了句:“这有什么啊。”发动车子。
*
宁静的深夜,小区大门前。
路灯在视线中还只是个毛边的小亮点时,边野就看到站在下面不停跺脚的祁阳。
头一次没跟着主人一起的头号保镖达人祁阳,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老母亲般地操碎了心,每隔半小时一个电话,明显主人开了静音,他始终没打通,也没收到回复。
实在坐不住了,祁阳披上冬日的防寒服,在门口溜达,被晚归且眼神不好的人当成了值班保安,问他还有没有位置停车。
等不来野哥的祁阳跟个瞎子对骂,互相问候彼此老母,问候了十分钟。
此时此刻见到主人,祁阳喜极而泣,小狗一样地蹦着跑上前,按耐不住地在车外‘野哥野哥’地叫……
在边野身旁整整转了三圈确认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这才拉下脸,在边野身后夹枪带棒地,一路抱怨着上楼。
“野哥你比你说回家的时间晚了三个小时零二十五分三七秒……哦,现在是四十秒了。”
“干脆你把我开了吧,这么没有自觉且没有安全意识的主人我可不配拥有。”
“一晚上失联,比你玩车还恐怖,玩车好歹我还能见着个影儿,反正上了赛道你也跑不到哪里去,不就一圈一圈又一圈么,早晚得下来,我还能把你给弄丢了?”
“……啊,你饿不饿,我煮面给你吃?”
“对了,冰箱还有我上次包的饺子,我还弄了些云吞。”
“要不要下云吞面?打个鸡蛋营养多多,我也饿了,咱俩一起吃。”
明明开始说话时他人还在主人身后,等祁阳再一抬头,前方空无一人,他惊得猛然回头,边野呆愣地站在那里。
楼外月光正浓,透过窗洒在他身上,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你刚说什么?”边野问。
“云吞…面,咱俩吃?”祁阳往楼上一指,眨眨眼。
“前一句。”边野突然厉声大喊。
“……饺子?”
楼内回声乍起,祁阳本能地往后退。
“更前面那句,”边野不放过:“快说啊!”
祁阳要哭了:“我操,哥你吓死…车车车!!”见野哥凶煞附体似的朝他来,他叠声道:“我说你玩车一圈一圈丢不了!!”
边野眼睛睁了睁,转身就走。
祁阳震惊得呆楞一秒,马上回神,一边跟着往楼下跑,一边叫前面脚步不歇的边野,问他干什么去?!
“秋南山。”
哗啦一声,钥匙抓在野哥手里。
祁阳愣了愣,立即从兜里掏出皮卡钥匙,三步两步赶上,为主人打开私人地库门。
**
深夜的秋南山可以说是十分恐怖了。
漆黑,静谧,阴风阵阵,张牙舞爪的树影成片晃动着,像是随时会将你淹没吞噬,永远也走不出这林子。
要是从头到尾安静也罢了,壮壮胆子咬牙挺一挺,就怕突然窜出个什么,树丛猛地一下晃动,祁阳“嗷”的一嗓子,闭着眼啊啊啊啊地叫,抓住主人衣角说什么也不走了。
通往山顶赛道的路崎岖蜿蜒,皮卡根本开不上去,两人是推着机车一路前行。
自知表现过于拉胯,小则扣工资大则开除,祁阳软着喉咙,娇滴滴地求:“主人,奴家知错了,可奴家真的好怕怕哦,求主人不要责罚呜呜呜。”
“……”
边野深吸一口气,闭眼。
最终,祁阳被在脚边画了圈,不让出来。
-
山顶的风极其猛烈。
从耳边刮过时还带了些异样的湿,边野仰起脸看夜空。
下雨了。
雨点被风托得轻盈,乱七八糟地吹在脸上。
死亡之翼,一个有着多重急速转弯的盘山路,被多个地下俱乐部当作终极赛道。
从山顶俯冲还会有一定朝下的坡度和倾角,地狱般叠加时速,被誉为‘与死神擦肩而过’一点不为过。
边野曾经不知哪里看过一篇报道。
说是在生死之间会看到许多旧时景象,他大脑颞叶的海马区受过损,可是却能创造出那么多过去的解离片段,它是有东西被深埋,而不是消失。
要的是找寻开启它的方法,一旦启动,回忆会像大海,携着巨浪扑来,他还有比边慎修不知珍贵多少倍,同另一个人的过去要回忆。
盯着塞道入口,边野眼光沉了沉,坐在车上他戴好手套,拍落防风眼罩。
雨变大了,可以听到落在肩膀硬质防雨机车装上的沙沙声,有雨滴顺着头盔流入脖缝,又湿又凉。
边野束了束衣领,用牙把拉锁咬到最顶端。
引擎骤然而起,重机车撞耳的轰鸣声惊得鸟雀飞开一片,黄色的赛道线稳稳地定在视线中。
边野像离弦的箭,冲入夜色。
被乌云和雨水加持,天幕沉得要坠下,不多时雨呈倾倒之势。
天边一颗炸雷,闪电随之乍亮,一辆重型机车劈开雨帘,疾驰于山道上。
前方有个缺口,车迎头跃起,像一匹健硕的战马,半个车身高扬,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线,重重落到对面。
车速不减,连停顿都没有,以极限的时速进弯,车压得很低,膝头打出火星,过了第一个弯道,迎来赫赫威名的蛇形弯。
雨变得狂暴,风好似要吹动整座秋南山,冲刷下,全是茫茫烟尘。
由于太过危险,俱乐部在弯道自制了一些减速带,车冲过去时起到一定作用,不过微乎其微,还要靠车手精良的车技,累计的实操经验,以及对自己车的掌控力,只是这样滂沱雨天,一切都是未知数。
终极弯道就在眼前,车速依旧不降,第一个弯,第二个,三个……
一记高亮的闪电过后,巴掌大的几块山体碎石凌空朝机车滚下,像下了一场夺命的陨石雨。
车躲闪不急,人车分离地滑出赛道,暗夜中迸射出摩擦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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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祁阳抱着胳膊盘腿在圈内打坐。
开始把心揪起来是从漫天飘雨开始的,他震惊地翻看天气预报。
开着皮卡出来时确实看过的,根本没雨啊,事实上他到底看到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雨,瓢泼一样。
跑山最忌下雨。
地面湿滑还在其次,影响视线降低能见度才是重中之重。
祁阳抹了把脸上的水,在圈里护着手机屏,搜索有关‘死亡之翼’的介绍,越看越心惊,手脚凉得没有知觉。
他先是呆滞地站了会儿,突然一个箭步冲向皮卡,开门抄上伞就往山顶跑,身体却在下一秒戛然停住。
雨下,一条高瘦的影子出现前方。
雨水将头发打得垂贴,长长地落在肩上,包裹出刀削一般的脸部线条,这个人一手提着头盔,走得沉静而平稳。
祁阳大喜过望,不是他的野哥又是谁,他捂着嘴差点哭出来。
伞一下撑开,奔上去时边野只是看了他一眼,从他伞下走过。
上了皮卡,边野脱掉防护和机车衣,祁阳仔仔细细查看这些东西,战损了,磨破的护膝和护肘,整套衣服从泥里捞出来似的,车应该还在山上。
想着明天找人来拖,祁阳抓着毛巾要往野哥头上擦。
“别碰我。”
掀起眼皮,看过来的眼神漫起一瞬冷意,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祁阳顿时停下,毛巾僵在边野头顶上方。
投下的阴影遮住这人的半张脸,一面明亮,一面暗黑,极度拉扯的光感烘托出清晰的,生疏的陌生气质。
祁阳倒抽一口冷气,吓傻了。
赛道凶险,野哥身上也有明显的外伤,祁阳脑中第一时间蹦出的就是野哥又磕到脑袋了!!
他把毛巾紧紧拥在胸口,小心地试探:“野,野哥,车开得怎么样?好不好玩啊?……”
收到过于低温的目光,祁阳惊慌地用上敬语:
“敢问您…您知道我叫什么吗?不好意思我一时给忘了,您提醒我一下呗?”
“……开车,祁阳。”
祁阳先是定格,随后手脚并用,车嗖地一下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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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放得差不多了,浴缸表面腾起淡薄的热气,浴室不久就满是浅白透明的雾。
边野坐在缸沿,一手撑腿,拿着毛巾擦头。
祁阳一个劲地哈腰,说着各种客气话,向门外退。
门轻轻地关合上。
一出门,祁阳就一个大喘气,说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其实也没有特别明显可以笃定的证据,可就觉得主人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对自己之前虽然也不热乎,却也不像这样,一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生人味,祁阳挠挠头。
门内。
把毛巾扔到一旁,边野起来站到镜前,他摸上嘴角,那个肿于嘴唇,变得深红的地方。
一碰就是一声屏气后冲破鼻腔的促音,像是痛可又不会那么痛,边野受不住地极力扇动鼻翼,眼眶殷红。
在湿气漫上来的时候,他一把擦掉,手指深深按下自己的嘴唇,拨到中间位置,亲在那个咬破的结痂上。
作者有话说:
吻卫叔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