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蝶生>第16章 逃离

  S县,东区的老井字住宅房。

  这里位于县城边上,大片的二三层楼房连成一片居民区,但并非是像别墅群一样繁华静谧。都是些红砖垒起的老式房子,外墙上的青苔绿嗖嗖的沿着外墙勒脚往上爬,成年累月,已经有近一米的墙体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远远泛着股恶心的青黑。

  这是以前旧纺织厂的家属院,在当时新建起来还很抢手。但后来因为厂房倒闭、合同纠纷等一系列问题,房空了。这几年又对外开放出租,但租户少之又少。

  住在这里的多是些流浪汉,或者刚卖了房子,又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才来的。

  家属院最后一排更没什么人住,隔着半截倒塌的土坯墙,外面是连成片的荒地。

  但贺仪不知道这些,他胳膊都要拽脱节了都没办法撼动窗户上的铁栏杆。

  他又返回去撬门,拿了根针在门缝里来回扣,针尖都扣崩了,根本没用!

  贺仪急得满头汗,试探性踹了两下门。门摇摇晃晃,他又砰砰踹了好几下。

  或许是他踹门的声音太大,居然把睡在隔壁的王一梦吵醒了。

  小孩不知道状况,醒了就哭,贺仪隔着门哄人,半哄半吓唬地让她别把人**吵上来。

  哄着哄着,他听到王一梦的声音居然从侧面挪到门前了!

  “你能出房间?”贺仪问。

  他问完听到王一梦跳着脚够什么东西,然后又在拽锁,捣鼓了半天,贺仪听到吱呦——门开了!!

  他赶紧往后退,惊地往后一个趔趄。

  王一梦站在门框里哇哇大哭。

  贺仪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猛地冲出去,到外面各个房间转。

  这房子很怪,二楼和楼梯间之间上了道大铁门,所有的窗户都焊了铁栏杆。

  人**可能是觉得拐的这些小孩子没什么锁内门的必要,更何况都给人喂了安眠药了。

  把贺仪锁起来不过是看他年龄大点,但开锁钥匙就在门口插着呢。可能他们也根本没想到王一梦会醒。

  贺仪心脏砰砰直跳——

  他知道很多地方,这栋房子其实也并不像关他的那间屋子一样严密。

  有些铁栏杆焊不均匀的地方会稍宽一些,看着很窄,但基本上瘦点的小孩子都能钻过去。一栋房子总有那么几个偷工减料焊不均匀的地方。

  所以以前王力关小孩的房间都是木门,窗台很高。

  只是高窗台能困住小孩,却困不住他。

  贺仪各个房间转,打开窗户一条缝一条缝的试。

  不出所料,厨房里有两条栅栏焊的很潦草。

  他搬了个凳子,试着把头探出去,很轻松。

  贺仪把王一梦抱到窗台上。

  “别哭了,你想不想找你哥哥?”

  王一梦点点头。

  “我们一块出去。”贺仪说。

  这是二楼,他把床单扯过来,在栏杆上紧紧打了个死结。然后又扯出一条,两条死死系在一起,他整个人拽着床单往后拖。确认绝对不会松动之后,又踩着凳子侧着身慢慢往外钻。

  钻得并不顺利,两个铁栅栏几乎要将他的胸腔夹脱一层皮,好在翻出去了。

  贺仪站在外窗沿上,又护着王一梦往外翻。

  王一梦人小,翻得很轻松。

  “拽好栏杆,千万别松手。看着我是怎么滑下去的。”贺仪小心地把王一梦松开,随后拽着床单向下滑。

  床单不太长,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贺仪松手“嘭”地落到了地面上。

  昨天他被打的一条腿都肿了,现在猛地摔下去,又是钻心的疼。

  不过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张开手作势要接着王一梦:“往下滑就行,我接着你,下来咱们去找王子博。”

  王一梦一开始还眼泪汪汪的抱着栏杆,听到王子博的名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她一吸鼻涕,抹了把眼泪。小手抓着床单扭过身。

  “抓紧床单,死死抓紧!”贺仪吓得在下面张开手接着。

  王一梦哇哇大哭。但她抓床单抓得很紧。

  “慢慢往下滑,你想想你哥哥是怎么爬树的?两只腿夹着床单顺下来!”贺仪出了一头汗,好在王一梦顺利滑下来了。

  滑到床单底部她一下子腾空,贺仪赶紧伸手接着。

  小孩说重不重,但由于惯性下落,贺仪又被狠狠砸了一下。

  这一下把他砸懵了,生理性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贺仪把人放在地上,狠狠摸了把脸:“走!”

  他扯着王一梦一路小跑,告诉王一梦不准大喊大叫,也不准哭。

  经验告诉他这附近很多人都不可信。

  幸运的是他们一直跑出这片旧居民楼都没遇见什么人。

  贺仪沿着街边,找到一家小卖部。

  他掏出口袋里的硬币——那是在他被关的那间屋子的抽屉里找到的。打电话两毛钱一次。

  小卖部的老板把电话让出来,贺仪第一次有机会按下在脑子里背的滚瓜烂熟的那串数字。

  他按得很急,一边拨号一边剧烈地喘着粗气。就像他拽着王一梦一路狂奔,他怕被人**追上,怕被抓回那个地方。

  电话震过去的那几秒贺仪大脑终于有了短暂的停顿,思想回归的那一刹——他耳朵嗡嗡的出现了耳鸣。

  老板娘在那边打麻将,打麻将的声音也远远的,老电扇扑簌扑簌转着,他头发茬上挂着汗珠一点一点往下,顺着脸颊滴到放电话的桌子上。

  贺仪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那是一种很空的状态,急迫感瞬间就退潮一样涌回去了大半。

  不知道响了几声,其实根本也没停顿多久。但他似乎恍惚了很久——

  陈宏……是不是再也不愿卷入这种事情里了?

  谈不上害怕,贺仪只是有种自己拼尽全力向外伸展,但抬起头发现,世界仍然一片迷茫。

  这种迷茫甚至压过了恐惧,让他的大脑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呆呆地拿着听筒。

  “喂?”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哑。

  听到人声,贺仪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

  他其实并不委屈,他还是迷茫。但那片迷茫的脑部神经比他的精神意识都早做出了判断,鼻子一酸,喉咙一哽,张嘴眼泪鼻涕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喂?”

  “哥……”贺仪抽噎道,“我现在在一家小卖部里,我……”

  贺仪抬头怯生生看了看老板,说:“我迷路了。”

  “你是小贺?”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一下子精神了,提高了好几度。

  “迷路了你不早说?这是纺织厂。”老板拿过话筒,“东区,民安路,老井字纺织厂道南边。”

  “……”

  “哪个省?”老板大概是没想到有人迷路还能把自己迷出省的,一头雾水地拍了拍蒲扇。

  贺仪泪眼迷蒙的抬头,话筒里陈宏又说了什么。

  老板说:“行。”

  他把话筒交给贺仪:“你哥不让挂电话,在这儿呆着吧,一会儿警察就过来了。”

  贺仪呆呆的听着。电话那头陈宏也没说话,有个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由远及近:“梦梦啊?喂?梦梦在吗?”

  “她和我在一起呢。”贺仪看了眼王一梦,王一梦正在扣手指缝里的泥。小卖部老板扇着扇子溜达到麻将桌看人打麻将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的声音又很快消了下去,陈宏拿着手机像是在跑,嗓子又变得很哑:“别挂电话。”

  “嗯。”贺仪点点头。

  接下来贺仪都忘了自己都说了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他听到陈宏的声音就想哭,一哭就说不出话了。

  后来当地辖区的警察过来,把他们带到警局,又待了好几个小时,几个穿着便服的警察带着陈宏和王一梦妈妈进来了。

  “一梦你可吓死妈妈了!”女人进门就抱着王一梦哭,王一梦也哭。

  贺仪睁大眼睛看着陈宏,只是睁着眼睛,泪腺就绷不住,眼泪哗啦哗啦的像泄洪一样。他好不容易止住抽噎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陈宏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你他妈都丢了我上哪门子班?”

  贺仪还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他扑到陈宏怀里就不会说话了。

  贺仪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永远。他们刚逃到北方的时候,陈宏就说,王力他们永远也找不来了。

  他这次差一点就去了“永远”都找不回来的地方。

  劫后余悸永远比当时更恐怖。贺仪像只哆哆嗦嗦的熊一样趴在陈宏身上,哭累了就不说话了,但他抓着陈宏,抓得很死,警察无论问什么都是使劲往人怀里钻。

  回去的路也很长,王一梦吃过安定,很快又睡着了。那个女人失魂落魄地死死抱着孩子。

  贺仪呆呆地揪着陈宏的衣服,他们都像被抽了半个魂儿一样。

  做完笔录警察局还要登记信息,陈宏说过几天让老家把户口本寄过来。这事后来有人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陈宏应下,但一拖再拖。毕竟当时还没全国联网,很多地方制度都不完善,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陈宏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隐瞒,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从见不得光的地方生长出来的,他太害怕那种过去被挖掘,被摆在明面上了。

  这些东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他和贺仪之间一种缄口不言的秘密,一种默认的谎言。

  其实就连贺仪也藏了一些事,他哭着和警察说话的时候都很巧妙地把那些逃出来的细节避开了。所有的话都恰到好处,他说“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

  从一个害怕到极点,拼命想逃回家的小孩的角度来叙述这些。在外界看来,也许只是人**的安眠药用少了。

  陈宏抱着贺仪的时候有想过这些,这是贺仪的一种本事。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王力,好像下一秒就死了的时候,嘴里还是满口飞着胡话。这些事陈宏都明白,他们都被打怕了。

  陈宏眼睛肿了好几天,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哭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到小屁孩能有这么大魔力。

  他是那种从泥泞里走出来的人,贺仪是他的半条影子。

  以前厂子里的人都说他出来讨生活还要带着弟弟,多么不容易。陈宏也觉得自己挺不容易的,明明已经自由了,还得白养活这么一个小屁孩。

  可回家没看到贺仪他却慌了神。

  他去警察局登记了时候笔都拿不稳了,脑子炸了一样,整个人都没办法思考。

  王一梦爸妈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这更让他更觉得烦。筒子楼附近没有摄像头,但陈宏知道,像贺仪这个年纪的早就不是人**的买卖对象了。

  现在被抓走无非是他看见了,就被一并带走了。至于为什么会那么巧看见,陈宏不用想也知道。

  有一瞬间的报复心理上来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看到夫妻俩哭得肝肠寸断他又泄了气,那种极度扭曲的立场让他精神几乎崩溃。

  他无法想象贺仪丢了的日子,好像这些年活着都是因为贺仪。

  从王力第一次把肉乎乎的小孩塞在他手里的那天就开始了,这像是一场诅咒,像被根种在他的童年深处的一场恶疾。

  陈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哭成那样,他蹲在派出所门口,看着街边有几只追来追去互相咬尾巴的狗都觉得嫉妒。

  从小看着的小东西丢了,他的半条命也丢了。

  贺仪死里逃生,陈宏则是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又心有余悸,这让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提心吊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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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梦回去之后,贺仪的英雄事迹就在筒子楼里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了,陈宏下班的时候也有人在楼下叫住他说:“你弟弟可真行啊!”

  “不但自己跑出来了,还把梦梦带出来了!”

  筒子楼里的小孩都互相认识,一堆小孩放了学组团堵在他们屋门口。贺仪嘴里嘟囔着说看见小孩就烦,躲在屋里不肯出去,陈宏只好把人都打发了。

  他倒是没问贺仪那么多关于他怎么逃出来的事,都是贺仪自己在说。

  贺仪说了一遍又一遍,当然这和告诉警察的版本不太一样,他把细节都告诉陈宏了,陈宏也没什么反应。

  贺仪又有些魂不守舍地问:“你也和王阿姨一样,在警局待了一整个晚上?”

  陈宏不回答,贺仪就觉得委屈,随便缩在一个地方就不理人了。

  医生在他头顶被打破的地方剃了一块,缝了几针,新头发长出来之后和其他地方的参差不齐,像被狗啃了一块一样。

  陈宏说:“以后不剪头发了,留长头发的人命长。”

  贺仪说那都是封建迷信,他反问陈宏:“那你怎么不留呢?”

  陈宏说:“我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