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蝶生>第14章 哑

  陈天泽在宿舍里住了几天就走了。大叔说是送去新学校上学了。

  陈天泽走的时候还郑重其事地送给贺仪一个练习本,一个自动笔。

  贺仪难过了好几天。他总觉得陈天泽和那些小孩子们一样,永远也回不来了。

  在那之后他确实也没再见过陈天泽。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之后不久陈宏就带贺仪搬出去住了。

  因为贺仪不止一次被人问:“你这么大的小孩为什么不去上学呀?你哥怎么不送你去上学呀?”

  诸如此类的话。

  贺仪听得多了,陈宏听得更多。

  杨福生说:“你给他上个户口啊,就把户口上到你名字下面,反正也是你带他。好歹得读两年书,别不认字。”

  陈宏想了一段时间。贺仪那段时间天天眼巴巴地盼着能去办户口。

  陈宏去了趟户籍办,先给自己办了个身份证。

  他属于成年人,办户口没那么多手续,但贺仪是未成年。

  未成年办户口需要父母的信息,如果没有父母,就需要开各种证明文件。

  陈宏一个也开不出来。

  杨福生不知道这些,还托人问了问具体需要什么,给人支招。

  陈宏没办法,只好带着人搬了出去。

  他在厂子旁边写着“拆”字的筒子楼里租了个单间,一个月交100块钱,不包水电。

  杨福生有时候下了班会跟陈宏过来喝酒,他自己带菜,有时候买斤猪头肉,有时候带兜花生米。

  杨福生也买了新手机,他那手机屏还是彩色的,拿过来跟贺仪炫耀:“这个贪吃蛇游戏也是彩色的。”

  贺仪点进去,里面弹出来一行字,杨福生说:“点开始就行……哦对,你还不认识字儿。”

  杨福生转过头问陈宏,“手续还没办下来?”

  “办不下来,那边不给开证明。”陈宏问,“没证明能办吗?”

  “那得看在什么地方。”杨福生挤眉弄眼道:“不过这事儿吧,只要不差钱,怎么都能办下来,我回头给你打听打听。”

  贺仪等着他打听。

  但这一回头就再也没下文了。

  杨福生老家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妈让他回去相亲。

  他是十一月走的,贺仪穿着那件到膝盖的大棉袄和陈宏去火车站送他。

  回去的路上贺仪忍不住问:“哥,杨福生和你说怎么办户口了吗?”

  “没有。”陈宏说。

  冷风吹的贺仪的鼻子一阵发酸,他跟着陈宏往回走,七拐八拐绕道了陈宏去年等工的那个市场。

  从大门口一直往北,市场最北面的自行车棚下有个用破布铺的旧书摊。

  陈宏敲了敲贺仪脑袋:“挑吧。”

  贺仪难以置信地抬头。

  “在家里一样是学,他们看得也是这种书。”陈宏蹲下,捡了几本小学课本,翻开,“陈天泽是不是有这本?”

  贺仪睁大眼睛点点头。

  俩人蹲在旧书摊前挑挑拣拣,捡了一大摞。

  卖书的老头笑得合不拢嘴,用塑料绳把书分开,捆成两捆。

  俩人抱着书进了市场里的一家面馆,陈宏点了两碗牛肉面,还加了鸡蛋。

  他说:“今天你过生日呢,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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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仪的生日说来其实有些离谱,那不是他的生日。那是王力他儿子的生日。

  王力儿子死的那天,王力收回来了个孩子。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儿子死了,不知道怎么就死了。也许是让人报复,也许真的是出了意外,总之是死了。

  王力悲痛欲绝就把贺仪留下了。

  刚开始他对贺仪还不错,但后面越来越暴戾。贺仪总让他想起自己死了儿子,这事儿就像根针一样,王力每看贺仪一眼就难受一次,逐渐开始对人拳打脚踢。

  这事儿他们都知道,只是贺仪不知道。

  但贺仪倒是没意见,因为每年生日他都能收到点好处。

  前年的生日四眼给他买了一双鞋,这次陈宏买了一堆书。

  那双鞋贺仪没穿过来,丢了就丢了。他格外宝贝这摞书。

  回到筒子楼的住处之后,他找了沓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把书包起来——报纸是某天陈宏带回来的,贺仪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他看到一张图片印在报纸背面。

  图片里印着他们以前住的那个小楼,下面是四张小孩的照片。

  贺仪见过的小孩太多,他已经忘了最后那四个小孩长什么样子,哪怕看着照片也想不起来了。

  那是警察帮忙刊登的寻人启事。

  贺仪把报纸裁开,将带着图片的那页扣在课本背面,拿胶带沾住。

  他沾得乱七八糟,陈宏不得不帮他把裹得那层玩意儿展开,重新往里翻折,叠成书皮:“书不是拿来供着的,书得看。”

  贺仪掀开看,他发现自己除了张蝶生教的那几个拼音之外什么都不认识。那些字和报纸上的字一样,都稀奇古怪的,有方有长。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贺仪就缠着陈宏让他教他读拼音字母。

  低年级的书都有拼音,贺仪把拼音练会了就开始拼汉字,读课文,组词造句。他学得很快,一天天都没别的事,就在屋里坐着看书。

  陈宏天天回来提醒:“离书远点,别把眼看烂了,没钱给你配眼镜。”

  贺仪却像海绵见了水一样往书里钻,他看书的时候总有一种撑过饥荒的人初次看到食物的疯狂。对学习也有着某种神圣的憧憬,像沙漠中缺少水源的植物一样,因为资源匮乏,甘愿将根扎进地下几十米。

  书上的解释有限,贺仪有时候看不懂就抓住陈宏问,但陈宏其实也没上过几天学,他答不上来。干脆又给贺仪买了本旧字典。

  北漂的前几年除了日子苦点,倒也没什么。

  筒子楼里住得多是在附近打工的人,有几户年轻夫妻还带着小孩儿。每到下班时间,大人做饭,孩子放学,几个孩子穿着校服骑车回家了,他们背着书包疯跑上楼,又一窝蜂地跑下去。沉默了一整天的筒子楼就开始热闹起来。

  每当这时候贺仪就会短暂休息一会儿,他有时候下楼扔垃圾,有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干,只是下去散散步。

  他从不跟那些孩子说话。他觉得他们太幼稚,但他又常常远远看他们。那些男生在楼前的空地上玩玻璃珠,女生玩过家家。

  贺仪常常想象王力那些人是怎么把他们哄走的,他在楼上听他们说话,观察着每一个人。

  某天他下楼,有个女孩主动跑到他面前问:“你跟我们一起玩吗?”

  贺仪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忙不迭跑开了。

  伴随着对善恶的理解,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明白,那是种他一生都无法根除的愧疚。

  他永远无法融入他们。

  他一边从狭小窗户里窥视那群孩子的童年,又一边为另一群孩子祈祷——那些被装进面包车,被关在毛坯房,被遗落在了遥远的深山里面的孩子们。

  贺仪渐渐又茫然了。他将自己摘出来,一边是阳光灿烂,另一边满目疮痍。像是父母挂念子女一样,他不禁想到,那些被王力卖出去的小孩子们现在是不是也这么大了?

  他知道楼下每个孩子的名字,知道王妙可和王诗琪形影不离,知道她们的妈妈在同一个车间上班,他知道杨含有个表弟,每次来都能教给大家玩新游戏。

  他们在沙土堆上挖坑,在葡萄藤旁边画了一堆方格子,有段时间男孩女孩都买了橡皮筋……他们放声笑着,贺仪常常也能跟着笑出来。

  他太了解那些孩子了,有时候不小心在楼道撞上,对方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我过一下!”

  贺仪就会有种强烈的兴奋,他想说:“王子博你妈妈还没回来呢,不用着急!”或者,“你好王子博,我叫贺仪!”

  但他从没说过。他感觉他和这些小孩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那天,贺仪看到一个更小的孩子,生面孔。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后来他知道那是王子博的妹妹,刚从老家过来。

  小孩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天天在家里盼着哥哥放学。常常提前半小时就在楼下等。

  贺仪边背书边看着她等。

  某一天的下午,他一抬头,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拉着小女孩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远处停了个小面包车。

  贺仪脑袋轻轻嗡了一声!

  那感觉太熟悉,熟悉的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麻绳捆住了,差点没呼吸上来。

  小孩手里攥着根棒棒糖,顺着那个男人的手势往面包车那边瞅。

  贺仪腿有些发软,他踉踉跄跄跑下楼,男人已经抱着小女孩走出去一段路了。

  “王一梦!”贺仪大吼道,“你妈妈找你!”

  王一梦回过头看贺仪,和男人说了什么,但男人没有停脚,反而走得更快了。

  “王一梦!”贺仪使劲吼,不知道王一梦妈妈是否在家,他只能拼命追。

  他腿软的好几次差点栽了跟头,出了一头汗。终于在那人上面包车前赶上去了。

  高个子男人把王一梦塞到车后座,看向贺仪:“你有什么事吗?”

  贺仪只往车里看了一眼就差点瘫在地上,强忍住恐惧道:“王一梦,你妈妈找你。”

  他说完意识到王一梦并不认识他,补充道:“我是王子博的同学。”

  “我是他爸爸的同事,他爸爸让我来接她去趟县城。”男人问,“你要一起去吗?”

  贺仪摇头,声音不可控地有些发颤,睁大眼睛看着他:“她妈妈让她回家,可能是……”

  贺仪抬头和男人对视了半天,没“可能”出来。

  “哦。”男人四周看了看。

  面包车停的位置距离筒子楼并不近,路边长着半人高的野草。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你是……王一梦爸爸的同事。”贺仪说完往后退了一些,王一梦从面包车后面挪回来,蹲在门边,一脸疑惑的歪着头。

  跑。

  贺仪脑子那根尖锐的弦现在像根针一样,扎得他耳朵轰隆隆的,还有点耳鸣。

  跑!

  大脑下了命令,但四肢不太利索。贺仪刚转身抬起腿,后背就被猛地重重踹了一脚!

  男人那一脚正好落在他的后腰上,下了死力气。

  贺仪感觉自己的整个后背像被横空而来的巨石砸中一样,五脏六腑都受了挤压。加上他跑出去的惯性,整个人之间往前扑了好几米。

  呼吸不畅……

  他重重扑在地上,手掌蹭着地面几乎磨了小半米。

  最初的感觉不是疼,而是火辣辣地麻。

  手破了,膝盖也破了。

  贺仪猛地咳了两声,嗓子涌出来一股锈味。

  他踉跄着站起身,但随即被男人抓住领子:“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救……”贺仪喘不上气,张开嘴整个腹腔都疼,他抱住男人的腿,随即又被一记猛踹。

  面包车驾驶位上的胖男人下来,把小女孩抓回去,嘭地关上门。

  “救命……”贺仪压着喉咙,但根本喊不出声,他看到胖男人从车里拿下来了个黑布。

  他太熟悉那东西了。

  那不是一层布,而是头套!

  用头套把抓来的小孩罩住,再反绑住手,再摘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进山了。

  贺仪整个人都有些不可控得发抖,手脚发软往筒子楼的方向爬。

  但没爬两步又是一记重击,这次是条状物,贺仪听到金属的嗡嗡声。

  是根钢管。

  “用这个顺手。”胖男人说完又劈头盖脸往下抡。

  贺仪已经很久没被这么打过了,何况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刚开始他还爬了两步,然后就觉得头顶热烘烘的有什么东西往下流。像是以前王力在他头顶浇水一样。

  随即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水,而是血。

  脑袋上裂了口子,血从头发茬渗出来,顺着脸往下流。

  “他妈的,怎么还打破了?”高个子男人提着贺仪的领子把人拎起来,让他双手背后,胖男人拿了捆绳子,笑道,“小孩还挺热血,叔叔看看到底有多热血。”

  贺仪头顶上的血流到睫毛上,一边眼睛都红艳艳的。

  “还挺漂亮,要是再小几岁就好了。”男人说。

  胖男人抖了抖那个黑布,捻开,往贺仪头上一套,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