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蝶生>第10章 北方

  贺仪跑回去的时候大汗淋漓,已经是深冬,他穿了个肥肥大大的外套。

  来的时候路过村里,他看到有几个人,穿着那种制服衣服,正挨家挨户的敲门问。

  他脱了外套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水,心脏砰砰直跳。

  警察马上就要来这里了!

  要得救了!

  他想,也许张蝶生真的帮忙报了警!

  贺仪大脑飞速运转,他把他这辈子接触过的东西都联系起来,猜测警察是种什么人,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幻想爸爸妈妈是什么模样。

  他急得团团转,匆匆跑到关小孩子的那间屋子,又噔噔跑出去。

  陈宏还在卫生室!

  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不能把陈宏落下!

  贺仪穿上外套又是一路疯跑,跑到卫生室的时候陈宏正在大厅的椅子上坐着等。

  “宏哥!警察来救我们了!我们要得救了……”

  他猛地冲到休息椅上,撑着椅子转了个头,大剌剌的靠着椅背:“警,警……”

  他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陈宏忽然转过身捂住了他的嘴巴。

  “呦小贺来啦,你宏哥等你们半天了。”

  卫生室的里屋走出一个女人,“来了就嚷嚷,嚷嚷什么呢?怎么跑这么一头汗?四眼呢?”

  女人的声音将贺仪的大脑拉了回来,他嗅到陈宏手指上有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贺仪眼皮直跳,掰着陈宏手臂大口喘气,但他后背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陈宏松开手,借着角度给人擦了擦汗:“四眼哥刚打电话说车没油了,小贺非要跑来扶我。”陈宏说,“徐姐我们先走了啊。”

  “没油等加上油再来呗,这一瘸一拐的。”女人笑道,“你们可是村上的红人,我不撵你们。”

  “没事了,能走。”陈宏拽着贺仪走到门外,关上门四处环视了一圈,“你刚说什么?”

  “警……警察来了,在挨家挨户的敲门呢。”

  贺仪边喘边咳,但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底气不足。他看着陈宏掏出手机给四眼打了个电话,一直没人接。

  “四眼哥刚刚在镇口被几个警察拦住了,他让我回来……”

  贺仪跑得太快,现在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蹦出嗓子,他感觉自己现在即便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但那些缄口不言的规矩在这种情形下不攻自破,他感觉这次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

  他抹了把脸,壮着胆子继续问,“警察是不是能救我们回家?”

  陈宏少见地没回话,也没有警告。

  他拽着贺仪绕过树林,正好看到有辆警车朝那栋小楼去了。

  几名警察进到小楼里,隔了一会儿又出来。

  当时家里一共还剩四个小孩,都带出来了。警察们把几名孩子抱到警车上,在大门口拉了警戒线。

  贺仪和陈宏一起站在林子里。

  贺仪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距离“另一种人生”只差了不到二百米。

  陈宏站起身,一脸凝重地拽着贺仪从树林的另一头走,走到村口,这个时间还有一趟出发去县城的乡镇公交。

  贺仪一步三回头向后看:“宏哥,我们不去找警察吗?警察能把我们救出去。”

  “我们自己出去。”陈宏问,“你想坐火车吗?”

  -

  这一趟路很长,贺仪只知道自己坐了好几辆公交车,终于见到了火车。

  火车是绿色的,很长很长。车上还有人推着小车卖东西。

  贺仪扒着窗户向外看,外面是一层层重叠的山。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力哥会不会来抓我们?”

  “我们是不是快到外国了?”

  “火车怎么也不需要加油呀?”

  陈宏很少回他的话,有时候回上一两句很蠢的问题,他感觉自己也被带傻了。

  他们对面坐着一对带着孩子的男女,小孩朝男人喊“爸爸”,朝女人喊“妈妈”。

  贺仪就一直盯着那对男女看,就像看见火车一样新鲜。陈宏不得不哄着他看别的地方,但隔了一会贺仪又看过去了。

  他们从白天坐到晚上,又从晚上坐到了白天,终于到了陈宏说得某一站。陈宏顺着路牌找出口,指着路牌念“A”。

  贺仪想起张蝶生教他的“a”,不是这么写的。

  出去之后陈宏先找了个手机店,他买了张新卡。

  贺仪看见他把手机后盖扣下来,抽出原来那张卡,掰烂了,扔进下水道。

  手机卡太小,连个水花也没有。

  贺仪还想问这是什么,怎么一张卡片这么贵!

  他抬头却发现陈宏哭了。他还没见过陈宏这么哭过,一开始是静悄悄的流眼泪,然后越哭越收不住。

  陈宏拽着贺仪跑到一条巷子,猛地开始放声哭起来。

  贺仪感觉陈宏哭了很久,天气太冷,冻的他耳朵尖疼,他搓了搓耳朵,又捂了捂陈宏的手:“宏哥,你是不是怕力哥他们追来?”

  陈宏摇头:“他们追不来了。”

  “这是什么!”

  贺仪忽然抬头看天,“宏哥,星星落下来了!”

  陈宏也抬头,细细的雪花从空中慢慢飘落,越来越密集。贺仪捂着头顶:“越来越多!快跑,一会要被砸到了!”

  “这是雪,笨蛋。”陈宏破涕为笑,他被贺仪胡扯着躲到路边的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大姐操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谁剪头发呀?大人一块,小孩5毛。”

  陈宏又忙不迭拽着贺仪出去了。

  这是他们到北方的第一天。

  那天四眼破天荒给了陈宏二百块钱。到年底了,他让他把在卫生室欠的账结了。

  王力动不动就打人,家里的“货”被打坏了都得去卫生室,他们是卫生室的常客。

  但他还没结账,贺仪就找过去了。

  于是陈宏就没提结账的事儿。

  这些钱够他们出趟远门,够他们一路吃喝,再租几天房子的。

  当时的物价还很便宜,陈宏落脚的地方是个小县城,他以前从电视里看到过,有人在这边投资厂子,他能去厂子里打工,再也不用活在王力的阴影下了。

  地上的雪刚铺了薄薄一层,贺仪从没见过雪,唔嚎着躺在地上打滚。陈宏不得不拖着他往旅馆走,路过的人都躲他们远远的。

  “冻死你算了。”

  陈宏拖着贺仪走到火车站后面一排小门面房里,他买了个单人间,一个晚上才七块钱。

  贺仪第一次睡这种房间,床单是全白的,房间里还有地毯。

  他洗完澡钻进被子里,床脚的暖气片热烘烘的。他看什么都新鲜:“宏哥,这铁管这么烫,会不会爆炸呀?”

  “别碰那个,过来我给你吹头发。”

  贺仪被陈宏拿吹风机吹的龇牙咧嘴,缩着脖子咯咯笑。

  北方的冬天很冷,天黑得早,贺仪和陈宏缩在被子里看着窗外。

  其实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楼下是人家住户的后院,只能看到旁边街上的公共厕所。

  抬头是靛色的天空,两个人看着天空,看着天渐渐变成浓郁的墨蓝色。

  贺仪打断安静道:“力哥知道了得打死咱们。”

  陈宏摸了摸他的头:“他们找不到我们了。”

  个人信息尚未实名制,互联网尚未兴起的年代,大多数人出远门依然靠书信来往,手机尚且是奢侈品。

  南北方的距离,他们静悄悄隐入人海。

  陈宏知道这种距离意味着什么,人和人的联系随着距离的拉长,变得细若游丝。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都是种一辈子都找不回的距离。

  “万一呢?”贺仪不死心地继续问。

  “没有万一。”陈宏叹了口气,忽然笑道,“我们现在可以活着了。”

  “我们不是一直活着吗?”

  “……我们现在能好好活着了。”

  贺仪记得上次还是陈宏教他的这个,他还用这话去劝张蝶生。

  他忽然想起张蝶生来。

  张蝶生也想“好好活着”。

  他问:“那张蝶生呢?”

  “小贺。”陈宏说,“忘了那些人吧。”

  “张蝶生好好活着呢吗?”

  陈宏说:“也许会。”

  -

  到北方的第二天,天气冷得站不住人。

  陈宏先打听了个大卖场,去打折店买了件棉衣穿。

  他没有真身份证,原来那张是王力给做的。好在很多地方都不讲究实名制,也没人认真看身份证。

  大卖场后面是个菜市场,市场门口蹲着站着一堆等工的。

  有老板开着小轿车进去,拿着大喇叭喊“招流水工”,人群就呼啦啦地扑过去抢报名表。

  陈宏腿还没好彻底,他一瘸一拐跟在一群人后面抢名额。招人的老板专挑壮实的,他年龄小,加上腿伤,跑来跑去抢到手的报名表又被人家收了回去,老板撵道:“瘸的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陈宏蹭了一鼻子灰,他在市场从头转到尾,又从尾转到头,市场里的老板越来越少。

  早上八点钟,市场里渐渐热闹起来。卖菜的卖肉的,门口的煎饼摊,包子铺也都开始吆喝。

  陈宏远远看着吞了口口水。

  “招工啦招工啦!”

  又有老板来了,拿了个大喇叭,剩下的老弱病残呼啦啦都聚了过去,陈宏跟着往里凑。

  “……”

  “我们是挣钱的,钱没挣呢就让交钱?”

  “骗钱的吧?”

  “哎,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被围着的那个老板看起来挺年轻,个子不高,烫着一头卷毛,朝着刚刚质疑他的两个人咋呼道,“瑞发农机具厂,我们厂子一天的营业额就好几万,骗你这几十块钱塞牙缝呀?”

  卷毛气势汹汹,被挤兑的那俩人蹲在墙脚说走也不走。生怕人家是正规厂子,这次机会白白错过了得不偿失。

  “老板,甭搭理他们,您说说怎么招人。”

  卷毛掏了张表出来,照着念:“厂子招长期工,一人交100。这100块钱是包括了你们的工服,床位,工作证,体检,杂七杂八的费用,不是讹钱。”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墙角那俩人:“我们厂子签正规合同,一签就是半年,你们现在报名了后面还得有面试,面试通过了才行。要是没通过面试,交的钱就原路退给你们……报名的举手!”

  人群里稀稀拉拉也没几个举手的。

  “老板,为啥不先面试后交钱呀?这么多钱交出去,你说万一要是……”

  “万一啥?”卷毛面上挂不住,“我们那么大一个厂子,要是不设点门槛,这一个市场的人呼噜呼噜都去了,老板得一个一个看,挑到啥时候?机灵着点,厂子里不要傻的,也不要偷奸耍滑整小聪明的。”

  卷毛朝人群扫了一眼,跳上旁边的石头墩子,举着喇叭嚷道,“到时候进不去厂子这些钱都原封不动的退给你们,我人在这里又跑不了,一会儿我们领导带你们进厂子。要进的抓紧时间填表,交钱,钱上写上自己名字,不会写字的画个记号……”

  陈宏看前面有个人掏了掏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最大的面额是五块。

  “我再说一遍,我人就在这里,跑不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我们厂子里的车就在市场外面等着呢。”卷毛说,“厂子包吃住,进去就是长期工,进不去交的钱原路退还……不交钱的往一边站,把路给让出来!那个举手的,你有什么问题?”

  下面的人群推推搡搡,有人问:“你们厂子在哪儿啊?”

  “顺着那条河往东,有没有寨头乡的?”

  “有,是我们临村的农机具厂。”

  “……”

  人们又各自问问题,卷毛挨个回答。

  他们有的掏兜开始写名字,有的在报名登记表上写上面说要回家拿钱,让等等。

  陈宏等人填的差不多了,走上前把卷毛拽到一边问:“我现在钱不够,只有70,能不能先画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