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屿抱着已经凉透的多洛缇雅呆坐很久,久到月落日升,久到海水涨潮,冲垮了多洛缇雅搭好的帐篷。
司屿闭了一下酸胀的眼睛,悠悠的长叹了口气,双手打弯,抱起多洛缇雅往远处走。
许久未使用双腿走路,让司屿恍惚了一下,轻飘飘的迈出一步,差点因为落地不稳而摔倒在地。
司屿连忙抱住多洛缇雅,站在原地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身体,这才稳扎稳打的迈出第二步。
她把多洛缇雅放在干净的礁石上,礁石被太阳晒的温暖,旭日初升时携带的暖意也无法将她的冰冷褪去一分。
司屿又将另一个帐篷里的桑洛抱出来,放在了多洛缇雅身边。
两个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差劲儿。
海水涨潮迅速,不一会儿就把大片的沙滩乱石淹没,司屿和多洛缇雅还有桑洛坐在一块硕大的礁石上,听着海浪声一下一下地的冲刷礁石的“沙沙”声。
司屿看着已经从海平面慢慢升起的太阳,如此硕大,如此火热。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她偏头,看着多洛缇雅挺翘的睫毛和流畅的五官,轻声道:“多洛缇雅,你看,太阳出来了。”
“很美,你的家乡很美。”
“我很喜欢。”
朝霞将海面染成橘红色,波浪随风翻涌,美得不似人间。
司屿抬起手,怜惜的摸了摸多洛缇雅的脸颊,柔声道:“多洛缇雅,我送你和桑洛回家,好不好?”
无人应答她。
只有无尽的风声和海浪声。
鲛人生于深海,也归于深海。
司屿先抱起了桑洛,走进大海,海水渐渐淹没她的小腿、腰间,直到胸口。
一股海浪袭来,司屿松开了桑洛,让他的身体随着海浪飘向远方,沉入海底。
“桑洛,谢谢你。”
司屿从未想过害死桑洛,她牵扯桑洛入局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她有百之百的信心可以保住桑洛,哪怕堵上她这条命。
虽然一切都按照她所预想的方向在行动,可她真的没想到桑洛会为了保护所有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鲛人最终死在了冰冷无情的岸上,被尘土染脏了。
“还有,对不起。”
司屿垂眸,遮掩住眼底的黯然,嗓音低沉。
回到岸上,司屿小心翼翼的抱起多洛缇雅,将带她到刚才放走桑洛的地方。
浪来的猛烈,海水淹没了多洛缇雅的脸。
司屿心头一慌,将她抱的更高,慌道:“你没事吧?多洛....”
话音一滞。
司屿瞳孔一颤,心口泛起一股抽痛。
她看着面前紧闭双眼,面色苍白的多洛缇雅,嘴角微微上挑,还带着一丝浅显的笑。
金色的头发随着海水浪涛浮动,似是不舍一般,与司屿的黑发在海水中缠绕。
司屿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柔情无限。
她亲吻她的嘴唇,颤抖不止。
“再见了,多洛缇雅。”
一字一句,平静的好似每日与多洛缇雅的问好。
海浪来的猛烈,司屿被推的踉跄了一下,多洛缇雅的身体被海浪裹挟些往海中飘浮。
司屿抓住她的手指,指节泛白,脸上闪过一丝不舍和悲痛。
缠绕的发丝被海水冲散。
原本的平静被一点点击溃。
“多洛缇雅,你...”司屿吞了吞喉咙,深深的看着被海水一遍一遍淹没的多洛缇雅。
她想说什么?
说不舍?
说痛苦?
说抱歉?
.....
手指用力勾紧,司屿瘦弱的身体被海浪拍得摇摇晃晃。
她像是堵着一口气,死死压在胸口,势要与大海做抗争,极力的想留多洛缇雅一刻。
【滴——】
【主神任务已结束,请考核者确认是否离开当前世界?】
当系统一直未听到考评者的回复,会不断地提醒考评者是否离开任务世界。
司屿身体一震,指尖泄力。
她瞪大眼睛,看着多洛缇雅随波逐流,渐行渐远,最后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
司屿定在原地许久,看着多洛缇雅消失的地方,目不转睛。
直到海水淹没她的胸口、脖子、口鼻和头顶。
司屿在海底睁开眼,看着阳光落入海底折射出来的光芒。
一切宛如昨日。
司屿仿佛在海底见到了那条奋不顾身向她游来的鲛人。
——
5900年8月1日。
一个每年都会全世界欢庆的特殊节日,人们将人类对抗丧尸成功的那天名为“重生”,全世界的人类都会放假7天,纪念当年的苦难悲痛和拯救全人类的英雄司屿。
人们会去墓园祭拜当年死去的家人和军人,然后再去末世遗址,中央基地的中心广场看那个清零的显示器以及旁边建造的司屿雕塑。
广场被鲜花覆盖,都是前来感谢的人类赠予的,一人一朵,代表着感谢和祝福。
“听说RLV第一代解药是通过鲛人实验研制出来的?”有人好奇道。
“假的吧,这世上哪有鲛人!”有人立刻反驳道,“你看电影看多了吧,RLV第一代可是司屿教授亲自研制的,上哪弄鲛人去!”
“也是吼,司屿教授真的很厉害,能研制出RLV药剂,解除丧尸病毒,真的很伟大。”
“那是,要知道现在的RLV(2)药剂就是在RLV一代的基础上改变的,蒋雀和宋子歌等科学家从司屿教授留下的资料中找到了研制的方法,用了整整五年,这才让RLV药剂不再紧缺,所有人都可以用上,还可以改善个人体质呢。”
“RLV(2)研制用了五年,可我咋记得RLV一代司屿教授好像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研制成功了呢?”
“呵呵,那可是司屿教授啊,基因针和R-11药剂都是她研发的,”那人指着雕塑,口吻自豪,“这丰功伟绩,别说在中央基地建立雕塑让人类祭拜,就是全世界各地都建立一个雕塑都不足为过。”
“而RLV(2)的药剂相比于RLV一代好像少了一个元素,所以研制时间长了一些,但其功效并不输于RLV一代。”
“哎,司屿教授真的好厉害,听说她死的时候还没到30岁呢。”
“对啊,天妒英才啊....”
众人听闻,连连感叹惋惜。
“妈妈,那个人就是让这个世界变好的人吗?”小女孩指着坐在轮椅上的雕塑。
女人温柔的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看向雕塑的目光感激又激动:“对啊,当年妈妈在末世里怀了你,害怕你降生在那个不好的时光里,可妈妈又舍不得和你分开,若不是司屿教授研制出解药,让末世结束,妈妈就不会拥有你这么可爱乖巧的宝宝了。”
女孩把手中的菊花放在雕塑面前,肉嘟嘟的小脸满是认真,“谢谢司屿教授,谢谢你救了我妈妈。”
女人将女孩抱在怀中,泪眼朦胧,神色仍有些后怕和庆幸。
她的丈夫已经死在了末世,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希望和未来,女人不怕死,但她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孤苦无依在那个危险的末世里无法存活,女人不仅一次想要带着孩子一起去死。
结果,她听到了司屿教授研制出了丧尸病毒的解药,末世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一刻,女人看见了光。
许久未见到的光,穿透乌云,落在了她的身上。
女孩抱住哭泣的妈妈,小手在背后拍了拍,嗫声:“妈妈,不哭,生生会永远陪着妈妈的。”
女人抱紧女孩,哽咽着。
女孩看向人群,大大的眼睛扫过一个人,眨了眨。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跟雕塑长得好像的女人。
唯一的区别就是雕塑上的人在做轮椅,笑容温柔,目光慈悲。
而那个人站立行走,看起来冷冰冰的。
司屿压低帽檐,带上口罩,转身离开了中央广场。
还未走多远,背后传来了“咯哒咯哒”的声音。
这声音过于熟悉,毕竟前世她大部分与它相伴。
“司屿教授,好久不见。”
司屿转过身,看着轮椅上的塞尔西,十年过去了,他更苍老了许多,如今都无法下地行走。
狭小的箱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司屿摘下口罩:“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
末世结束后,司屿就从人类的世界里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司屿死掉了。
塞尔西看着司屿的样貌与十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他笑了笑:“司屿教授这样的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
他转动轮椅,走到司屿面前,“来多久了?”
司屿说:“刚到一会儿。”
她只是把这里当做终点站。
塞尔西说:“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司屿想了想:“好。”
司屿重新带好口罩,推着塞尔西走出巷子,巷子外有保镖和车子。
保镖见到塞尔西旁边的司屿,刚要做出行动,就被塞尔西严厉喝住:“这是我的贵客,不许胡来!”
保镖颔首,退后,恭敬的给司屿开门。
两人上了车,去了塞尔西郊外的别墅。
回到家后,塞尔西就让所有人离开了,诺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人。
司屿坐在一旁,喝着新泡的茶,看着远处的碧树高山,鼻尖涌动着沁人心脾的乌龙茶香和山间吹来的春意。
塞尔西偏头:“这十年,您还好吗?”
司屿淡淡道:“还好。”
“您去哪里了?”
“四处走了走。”
塞尔西摩挲着茶杯,沉默片刻,说道:“是多洛缇雅救了您吧?”
司屿指尖划着茶杯口,淡黄色的茶水映照出她复杂的眼神:“恩,是她。”
塞尔西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十年,您过得...很苦吧?”
爱人死去,孤身一人游荡。
四海为家,那是一个苦字说得。
司屿勾唇:“不苦,过得很充实。”
“以前没能力出去看看,如今有了机会,便想着都看一遍,到时候也能将与她听。”
塞尔西说:“漂流瓶吗?”
司屿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塞尔西笑笑:“HOME科研所我还会时常回去,偶然在东暨海边捡到一个漂流瓶,本以为是垃圾想处理掉,却发现瓶子里有纸条,纸条上的字迹与您一模一样,我便相信您还活在这个世上。”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漂流瓶的缘故,让塞尔西相信司屿还活着的更多原因是多洛缇雅不会让司屿轻易死去。
塞尔西犹记得当年多洛缇雅从他口中听到司屿所做的一切,那黑眸中的认真坚定和不甘悲痛让他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司屿扶额轻笑:“竟被你捡到了?”
“在哪呢?”
塞尔西笑着说:“我重新扔回大海里了,想必多洛缇雅在等您的信件,我可不能当着罪人。”
司屿喝了口茶:“谢谢。”
“没事,”塞尔西看了一下司屿,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惑,“司屿教授,当初您为何主动让我告诉多洛缇雅实验室里的真相?”
司屿端茶的手指一颤,茶水溢出,打湿了袖口。
似有一滴茶水从手臂流进胸膛,烫的她心尖一颤。
为什么?
能有什么为什么?
那时的司屿自知没有多少时间了,原身身体本就脆弱不堪,如今被她这么一折腾,存活的时日更加渺茫。
鲛人断尾她靠着“背叛”多洛缇雅,让她对她产生极端恐怖的恨意,自愿断尾上岸找她报仇而完成;
可重获新生却没有在丧尸危机解除,末世结束的那一刻完成。
司屿便知道了多洛缇雅一定和桑洛拥有一样的天赋,而她需要多洛缇雅自愿为她付出这个天赋,让她重获新生,完成任务。
于是,她让塞尔西靠近多洛缇雅,给多洛缇雅可以蛊惑塞尔西的机会,让她亲耳听到实验室里的一切。
司屿想让她愧疚,让她悲伤,让她产生无法弥补的悔恨。
想让她心甘情愿的付出天赋。
可她精心策划的这一切,在到达南沧天牝的那一瞬间,被多洛缇雅轻而易举的击碎了。
多洛缇雅是羞愧难当了,是悲伤到不能自已了,是拥有了无法弥补她的悔恨了。
可真正让她完成任务的那一刻不是她所特意强加到多洛缇雅身上的这些极端情绪。
而是。
司屿感受到了多洛缇雅对她沉重又炙热的爱。
塞尔西见司屿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她蔚蓝的眼眸直视前方,眼中情绪复杂,让人看不懂她内心所想。
在塞尔西的认知里,司屿是一个坚强,可靠,善良,认真,强大的天才,任何苦痛灾难在她身上都没有打磨她的坚如磐石的意志和精神,任何无与伦比的词汇都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
他从未见过司屿露出一次悲痛懦弱,痛哭流涕的样子,她永远都是这么平静的,安宁的,身姿挺拔的倾听着你的苦痛与难耐。
而她的痛苦和难耐却被她藏了起来,无人可知。
“司屿教授,您不伤心吗?”
塞尔西没得到司屿的回答,反问了别的。
司屿机械般的眨眨眼,说了一句与脸上的表情非常突兀的话。
“她死了,我是伤心的。”
就算不会崩溃发疯,嚎啕大哭,可落下一滴泪感怀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司屿她太平静了。
塞尔西不禁又问了一遍:“您,真的伤心吗?”
司屿垂眸,看着茶杯中的倒影。
她把茶杯放到桌上,起身:“我该走了。”
塞尔西忙道:“不多留几日嘛?”
司屿摇头,带好帽子和口罩:“我该回家了。”
回家?
塞尔西看着司屿远走的背影,叹了一口绵长深远的气。
这次从京都到南沧天牝要比当年快了许多。
司屿重新踏上那片许久未见的海滩,看着一如往初模样的海洋。
她静静地坐在沙滩上,听着海浪声,观赏着太阳一点点从海平面落下。
司屿拿出漂流瓶和纸笔。
以往给多洛缇雅写漂流瓶,她都会写很多字,写自己在各个国家城市里的所见所闻,写那里的风景优美,人文特色。
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可此刻,司屿没有写很多字。
她折起纸条,塞入瓶子里,拿出绳子将瓶子绑在腰间。
司屿起身,缓缓走进海中,走到曾经她放走多洛缇雅的那个地方。
摊开双手双脚,任由海水将她淹没。
司屿闭上了眼,沉入海底。
这一次,她想把故事亲自讲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