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拂,竹叶微摇。

  舒缓的钵音如涟漪轻漾。

  商铭容躺在路观澜身边,微微侧脸,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路观澜向她靠近:“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

  商铭容摇头,发丝在枕头上磨蹭,沙沙细响,“好多了。”

  她的嗓音也有些沙哑:“怎么这么问?”

  路观澜莞尔,握住她的手,温声细语:“只是感觉你平常不会那么回答,你会说:观观,我睡得好香啊,你觉得舒服吗。刚才你的表情看起来没有精神。”

  商铭容浅浅地弯弯嘴角:“嗯......还没醒透呢,有点懵。”

  刚才她怎么回答路观澜的?

  我在。

  只有两个字,和失忆时的状态相比确实很简单,表现得不够元气、热情。

  她回握路观澜的手,手指扣进指缝,表现得亲密。

  忽闪两下睫毛,天顶的灯带泛着暖白的柔光。

  商铭容回想失忆后这一年的经历,寻找十八九岁青春的感觉,以便协调失忆前后的违和感,保持活力。

  交握的手被捏了捏。

  商铭容转眸,路观澜眼神宠溺,柔声说:“舒服些了就好,疗愈还有二十分钟,你再休息会。”

  沐浴着路观澜宠爱的目光,商铭容的微笑不禁变得温柔:“好。”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在路观澜面前,商铭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柔软。

  合上眼,想要放空,可是回流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往脑海涌现。

  商铭容无所适从,只得梳理刚刚恢复的记忆。

  她明白,大脑保护性遗忘的都是最令她愧疚的记忆。

  高三的一部分晦暗经历,还有明知身负罪孽、却无法自抑地对路观澜心动的所有挣扎。

  记忆的梳理,从商铭容高三住校开始......

  *

  商家变故后,商铭容被奶奶接到柳霖市生活。

  十五岁的少女,正当美丽绽放,却在不幸的催折下被迫早熟。

  商起元积极向上的教导使得商铭容百折不挠,始终保持乐观阳光。

  她想,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每天微笑着拥抱阳光,就是父母留给她的珍宝。

  笑着到柳霖高中报道。

  帮老师登记报名表,主动帮同学搬桌椅、打扫卫生。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商铭容从不推辞,也几乎不会拒绝同学的请求。

  高一高二两年,虽然成绩不算优秀,但是商铭容和老师同学相处的特别好,不仅同班同学,同年级、甚至别的年级她都能交到朋友。

  就连以高冷孤僻闻名的学霸女神,沈静松,都成了愿意给她“借鉴”作业的好姐妹。

  班里所有人见到商铭容都会热情地打一声招呼。

  ——除了戴蕊初。

  任何集体活动都不参加,分组讨论永远不说话的那位。

  矮矮的,瘦瘦的。

  听戴蕊初的室友说,戴蕊初特别古怪,每次洗澡都要等室友全睡下了,快熄灯才去,经常热水都没了,她就蘸着冷水擦。

  戴蕊初的东西都是脏兮兮的。

  室友总是看到她反复搓洗发黄的毛巾,怎么都洗不白,还有小破洞。她的鞋子也很脏,一年四季只有两双,冬天穿脱线的夹棉鞋,其他时候就一双刷得发灰的帆布鞋。

  高三开学,宿舍要做调整。有住校的同学要回家,有走读的同学想住校。

  商奶奶家离柳霖高中很近,商铭容高一高二都是走读,高三学习繁重,奶奶建议她到学校住宿,努力一年考个好大学。

  商铭容觉得是这么个理。上个月她收到路观澜的手写信,两人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路观澜成绩好,愿意迁就她,但是商铭容不想拖累好朋友。商铭容激励自己:一定要努力考取配得上观观的学校!

  报名住宿,交住宿费。

  分配寝室的时候,一个女生缠着生活委员吵得很厉害:“我不想跟戴蕊初一起住,以前检查卫生的时候跟她说要交寝费买洗涤灵,她理都不理我,就瞪着我,谁知道她什么意思啊,我又没惹她。这次调寝室我提前申请调动,凭什么又把我分到她那屋啊?”

  生活委员犯难:“她那屋有空位,总得有人跟她住啊。这是梁老师分的,你们不服去找他,或者有人愿意跟你换。”

  商铭容倒是无所谓,跟谁住都一样,她看到自己的名单,问那个女生:“我住哪间都可以,你愿意的话我跟你换?”

  女生惊喜:“好啊!谢谢你铭容!”

  登记名字,女生担心商铭容反悔:“你真的想好了?要跟戴蕊初住哦,真的不干净。”

  商铭容开玩笑道:“是吗,那我再考虑下?”

  女生连忙签字:“晚啦!”

  商铭容真没觉得有什么,别人怎么样跟她没关系,只要不打扰她生活学习就行。

  再者,戴蕊初只是家庭条件不好吧,为人又没问题。

  班里有些同学对待戴蕊初挺过分的。

  ......

  搬宿舍的那天,除了商铭容和戴蕊初,另外两个同学的家长都来了,帮忙铺床单,打扫卫生。

  戴蕊初睡挑剩下的床,对着阳台。

  对窗的床风大,来往出入阳台漏风,入冬很冷。

  商铭容看戴蕊初那么瘦弱,拍拍上铺:“我跟你换个床吧?”

  戴蕊初趴在床上铺床单,黑色的眼珠看着她,不吭声。

  商铭容以为她觉得自己唐突了,解释:“这个位置冬天有点冷,很多人都不喜欢,但是我怕热,你要愿意的话......”

  话没说完,戴蕊初拿掉铺好的床单,抱着枕头下楼梯,空出床,把东西放到商铭容的床上去。

  如果是其他同学,肯定会说声谢谢,但是戴蕊初不会。

  她连多余的眼神交流都没有。

  晚饭后回寝室拿练习册,商铭容不小心滴了滴冰淇淋在桌上,赶去上晚自习没来得及擦。

  晚自习回来,商铭容发现书桌变干净了。

  她下意识往戴蕊初那边看了眼,戴蕊初埋着头做试卷,不合身的校服压在她瘦弱的肩膀。

  高三第一周,各课老师评讲上期末的统考试卷。

  有个老师脾气特别差,只要他讲题,没带卷子的都要出去罚站。

  商铭容从抽屉里翻出皱巴巴的试卷,看到前座的戴蕊初动作惊慌,翻遍了课桌和书包,没找到卷子。

  座位是重新调整的,戴蕊初刚好和她前后座。

  商铭容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

  她把自己的卷子折起来,丢进书包,轻轻踢了下她的椅子:“看书包。”

  戴蕊初疑惑地看她,从书包里拿出试卷,老师刚好走过来,眼神掠过戴蕊初,落到商铭容桌上。

  “你的卷子呢?!”老师生气道。

  商铭容低头认错:“对不起老师,我忘在寝室了。”

  老师冷声道:“你晓得我的规矩的,站出去。”

  戴蕊初担忧地回头看她,要把卷子还给她,商铭容在底下冲她微微摆手。

  这时候,同桌的沈静松把满分卷子推到商铭容的桌上,乖巧地求情:“老师,商铭容是我的一对一辅导同学,她没做好准备工作我也有责任,我愿意跟她一起受罚。”

  老师看着沈静松的满分试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柔和。

  他转向商铭容:“你的辅导同学帮你求情,下不为例。”

  “谢谢老师!”

  下课,戴蕊初把压得平整的试卷还给商铭容。

  沈静松转着笔跟商铭容眨眼:“帮你免受罚站之苦,晚上请我吃酸辣粉?”

  商铭容爽快:“包我身上,还送酸梅汤。”

  从戴蕊初手里接过卷子:“蕊初你也一起吧,你想吃什么?”

  戴蕊初送卷子的手微微发颤,摇头。但是这一次,她说了声谢谢。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

  商铭容下了晚自习,请沈静松在后校门吃了一碗酸辣粉,然后给室友一人买了一份夜宵。

  回到寝室,商铭容发现书柜上多了一幅树叶拼的剪贴画。

  用枫叶和银杏拼的一只狐狸。

  她把画翻到背面,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字:谢谢。

  商铭容笑了笑,很开心地把剪贴画贴在书桌上面的墙上。

  旁边的室友凑过来看:“哇,铭容,你这个好漂亮,自己做的吗?”

  商铭容大声说:“我朋友送的,好看吧?”

  “真好看!这么细腻的手工,你朋友好厉害啊!”

  “赞,心灵手巧~”

  埋头写卷子的戴蕊初顿了顿。

  她偷偷地回头看了眼。

  低微的视线融进商铭容灿烂的微笑。

  戴蕊初的成绩不算顶尖,但是中上游。

  有时候商铭容算不出题,奋斗到晚上十二点过,困得直打呵欠,戴蕊初就会假装经过,把一张写满推导的作业纸放在她旁边的书桌上。

  这样来往几次,商铭容在寝室遇到不会的,干脆直接问戴蕊初。

  如果连戴蕊初都不会,商铭容就会拉着她第二天一起问沈静松。

  戴蕊初起先不好意思跟沈静松接触,次数多了,发现沈静松和商铭容一样友善,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排挤她,渐渐的放开胆子,偶尔还能跟沈静松讨论几句解题思路。

  高三上学期过去一半,三人的学习都有进步。

  ......

  戴蕊初家在乡镇,一个月回去一次,大部分周末和节假日都会留校。

  商铭容有时候周五晚上回家看看奶奶,周六又回寝室学习,顺便陪陪戴蕊初。

  圣诞节的周末,学校后门的影院特价活动,播放经典《泰坦尼克号》。

  商铭容和戴蕊初在超市买了东西出来,路过影院的宣传海报,戴蕊初问商铭容:“这个是不是Rose和Jcak?”

  说着,戴蕊初露出和平时不同的开朗笑容,张开手做出电影里经典动作:“You jump?”

  商铭容点头,笑着补上后面那句:“是‘You jump,I jump’。”

  戴蕊初停在海报面前,黑白分明的眼中映满一望无际的海洋,和主角幸福的笑容。

  商铭容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恻隐。戴蕊初说家里没有电视,她只在村里晒谷子的大坝上看过扶贫领导放的坝子电影,铁道游击队。

  城里人再寻常不过的消遣,对戴蕊初而言,是能够驻足好几分钟的诱惑。

  很多同学耳熟能详的电影台词,对戴蕊初而言,是足以令她双瞳闪光的憧憬。

  商铭容拉着她去电影院买票:“到底是不是,看过就知道了啊!”

  戴蕊初扭扭捏捏地跟着商铭容进电影院。

  人不多,零散的几个,还有两对情侣,坐在角落,隐隐发出接吻的声音。

  戴蕊初捏紧校服的衣角,面色微红,眼睛紧紧盯着大荧幕。

  她们坐在最后一排,电影投射的光从两人之间穿过。

  戴蕊初的情绪被电影主角牵动,跟着他们快乐,跟着他们感伤。

  电影末尾,Rose放开Jack的手,看他缓缓沉入深海,戴蕊初的眼泪一颗颗掉下脸颊。

  商铭容把爆米花桶送到她跟前。掉眼泪的时候吃点甜的吧。

  商铭容记得,路观澜以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也会哭。商铭容会把路观澜抱进怀里,轻轻抹掉她的眼泪,然后喂她吃爆米花。

  电影落幕。

  其余人都离开了。

  戴蕊初望着黑色的幕布,神情忧伤,但是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容:“我很羡慕主角,虽然结局并不完美。我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幸福。”

  商铭容鼓励:“你会得到的。”在商场一楼的礼品店里,买了一瓶许愿星送给她。

  回到寝室,戴蕊初把星星放在枕头边上。

  晚上突然停电,戴蕊初正在洗澡,热水也停了。

  她发出低低的惊呼。

  戴蕊初没有浴巾和浴袍,只有一条旧毛巾。

  柳霖的十二月阴.湿寒冷,戴蕊初身上还有肥皂泡沫,抱着身子在卫生间瑟瑟发抖。

  商铭容用usb热水壶插充电宝,烧了一点开水和冷水兑了盆温水,和浴巾一起送进卫生间。

  戴蕊初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透着窗外路灯的光,商铭容错愕地睁大眼睛。

  戴蕊初脖子以下的皮肤上,爬满了密密麻麻、丑陋的疤。

  “你身上怎么回事?”

  “别看——”

  那么多伤痕,有完全愈合的,也有刚刚结痂的。

  有点状的,像烟头烫的,也有长条的,像皮带抽打的。

  触目惊心。

  戴蕊初不愿说,商铭容便不问。

  从这之后,戴蕊初又变得很沉默。

  她把那瓶星星从枕头边拿下,藏进了衣橱。

  直到快期末,戴蕊初躲在寝室不敢出门,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提着尿素袋子和麻绳来绑她,商铭容才知道,戴蕊初的爸爸是个赌徒。戴蕊初的妈妈是赌徒家里用猪和牛讨来的,没能生出儿子,身上也是遍体的伤。

  柳霖中学是公立,有助学金,还有多项减免,戴蕊初省吃俭用,放假打工,加上妈妈辛苦藏的一点小钱,才能勉强维持学业。可惜就在上个月,戴蕊初的母亲不幸病逝了。赌徒又欠了一大笔,家里拿得出手的,唯有这个女儿......

  周末,寝室只有商铭容和戴蕊初两人,商铭容反锁门,用桌子抵住门口。

  赌徒在门外踢打,谩骂,其他寝室有人的都紧紧锁着门。

  生活老师带着保安来把赌徒拖走,商铭容报了警。

  警察把赌徒捉走,敲门向戴蕊初了解情况,戴蕊初抖得跟受伤的小兽一般。

  商铭容看得难受,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没事的,勇敢的保护自己,在这个世界快乐的生活吧。”

  戴蕊初泪眼婆娑:“商铭容,谢谢你。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带给人幸福的精灵,那一定是像你这样。”

  赌徒被关押,警方跟村里通报情况,叮嘱村委会关照戴蕊初。

  日子变得好了起来。

  高三补习,寒假可以留校,戴蕊初收到商铭容的新年礼物,一条印着可爱狐狸的大浴巾。

  第一次,戴蕊初在春节吃到了香肠和腊肉。

  她说:“商铭容,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燃着火星的不一定是能烫伤皮肤的烟头,还有能在天空开出花朵的烟花。”

  那年柳霖市的新春,鞭炮声格外响亮。

  漫天闪耀的火光,照亮两个少女高三的天空。

  寒假过去,高三下期的学习越来越紧。

  戴蕊初问商铭容想考哪个学校。她的成绩比商铭容好,商铭容想去哪里,她都能报。

  商铭容面露羞涩:“这个啊,我要听我好闺蜜的。”

  戴蕊初知道商铭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自己想读什么大学也要听她的吗?”

  商铭容笑道:“我没什么想法,她很厉害,我要一直跟她在一起的,所以她安排就好。”

  “......”戴蕊初点点头,没再跟她提过未来的计划。

  戴蕊初的话变少了很多,仿佛又回到高三上期,她们刚接触的模样。

  学习很忙,压力很大,商铭容全心全意扑进高考前的冲刺。

  模拟考,戴蕊初成绩退步很大,老师点名批评了她。

  戴蕊初从办公室出来,阴沉沉的,商铭容安慰她,她沉默着不说话。

  最近几个周末,戴蕊初都有回家。

  起初商铭容以为是村委会照顾她,没多想,可是当她发现戴蕊初的手腕上多了勒痕,才知道戴蕊初身上又发生了可怕的事。

  商铭容偷偷去了一趟戴蕊初住的乡镇,村里小,风声大,吃碗面跟村民聊一聊,什么话都套出来了。

  “戴家那个爱赌的又放出来了。这回他学聪明了,对他姑娘用软的、阴的,前段时间从一起蹲里面的朋友那搞了药,把姑娘送给掮客......他的算盘打得好,村里给钱供他姑娘读书,他说以后上大学了,女大学生,漂亮有文化,更赚钱嘞!”

  ......

  商铭容怎么都想不到,人间怎会有这样吞吃骨肉的恶魔!

  尽管戴蕊初现在拒绝沟通,但商铭容还是想找戴蕊初谈谈,带她去报警。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

  黄昏的风带着落日的余温。

  小虫在树上鸣叫。

  商铭容把戴蕊初拉到学校的角落:“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你很害怕,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带你去找警察......”

  戴蕊初打断她:“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只是我的同学,不用再来管我这堆烂摊子。”

  “我是你的朋友啊,我想帮你,怎么能说是管烂摊子?”

  “可是我没法把你当朋友。”

  虫鸣骤停。

  商铭容困惑地看向她,戴蕊初抓紧不合身的校服,声音低沉:“商铭容,我喜欢上你了,我想当你的女朋友。如果你接受我的话,我就听你的。”

  商铭容震住,少顷,她把住她的肩膀:“不论怎样,你都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是吗,这不是听不听我的问题,不管你喜欢谁,都要为自己好啊!”

  “所以你不会喜欢我的,对吗?”

  商铭容静默少许,垂眸:“抱歉。”

  “那你就别管我了。”戴蕊初转身离开。

  第二天,戴蕊初退了宿舍,还申请调了座位,特意避开商铭容。

  商铭容后来又尝试了几次,跟戴蕊初说话,她不理,给她写纸条,她不看。

  沈静松看不下去了,劝商铭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快高考了,你先顾好自己吧。”

  商铭容还有跟路观澜的大学约定,只得收回心,专心备考。

  枯燥的日子一天天重复,高考生们人人自顾不暇,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一百份花。

  某个傍晚,天空的云低低的,很平常的每一个阴天一样,没有不同。

  突然科技楼那边传来尖叫,学生们聚在楼下,指着楼顶大喊:“快叫老师,有人要跳.楼!”

  商铭容远远望了一眼,没看清,但直觉的告诉她,楼顶上的是戴蕊初。

  商铭容拔腿狂奔,跑上科技楼顶,猎猎的风向她袭来,卷起她耳边的短发。站在护栏外缘的戴蕊初回过头,风把她的长发吹得凌乱,她笑了笑,转身面向广阔的天空。

  “戴蕊初!!!”

  “商铭容,你能再教我一遍泰坦尼克号的台词吗?”

  “你先过来,你下来我教你好吗,我们再看一遍电影......”商铭容不敢轻举妄动,害怕刺激到她。

  戴蕊初沉吟片刻,说:“你回去吧。”

  “你别做傻事,再难熬的事总能过去——”

  戴蕊初闭上眼睛,张开双手,脸上洋溢出像Rose一样的笑容,仿佛面前的是邮轮下波澜壮阔的大海,纵身一跃。

  风从下而上。

  商铭容抱紧护栏,半边身子悬在外面,一只胳膊紧紧抓住戴蕊初:“戴蕊初,抓紧我!”

  戴蕊初悬在空中,狂风在身周呼啸,飞扬的长发掩住她的脸。

  身体飘摇,戴蕊初笑得很温柔:“商铭容,对不起,我喜欢你。但是我明白,你不会喜欢我的。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你是知道我不干净了,嫌我?还是不能接受女生?还是不肯喜欢我?”

  商铭容拼命拉她上去:“我们先上去,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那你以后有可能喜欢我吗?”

  商铭容微怔,脑中闪过路观澜的面容。

  只是一瞬的沉默,戴蕊初笑道:“我明白了......我早就说过,你不要管我的烂摊子,这个社会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等你看到了真正的黑暗,才知道我们的力量有多微弱。商铭容,我们始终不一样。谢谢你,你一定要勇敢的保护自己,在这个世界快乐的生活!”

  她放开了反握商铭容的手。

  “商铭容,放手吧。”

  商铭容被她的重力向外拖动,肩膀剧痛,手渐渐失去力量,眼睁睁看着戴蕊初一点点滑落。

  然后嘭的闷响。

  地上开出了一朵猩红的“花”。

  ......

  戴蕊初没了。

  接连一个星期,戴蕊初的爷爷和赌徒父亲带着一群流氓堵在学校大门“讨公道”,开口就要多少多少万赔偿。

  事件影响很恶劣,校方联合官方迅速封锁住消息。

  他们怎么处理的,商铭容不得而知,确实没有学生轻生的新闻流出。

  但当时很多在科技楼的同学听见戴蕊初对商铭容告白,商铭容拒绝。

  “戴蕊初是被商铭容拒绝,因为情商才自sha的。”同学们都这样说。

  流言传开,戴蕊初的家人带着流氓闹到商铭容家里,举着大喇叭扩音:“商铭容勾引我女儿当同.性.恋,伤害我女儿,逼我女儿跳楼!有没有人为我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还我孩子清白!”

  这年同性婚姻通过没多久,许多老一辈对同□□情避如蛇蝎。

  尤其是商铭容的奶奶。

  商奶奶极其看重家族名声,才经历丧夫和丧子之痛,遇到这种事,气得眼冒金星。

  她用棍子把商铭容打跪下,指着她鼻子大骂:“小小年纪,心术不正!读书不努力,在学校乱搞,还是女变态!你晓不晓得我姐姐,你大姨奶奶,就是被女流氓骗了一辈子,得了yi郁症,不到四十岁就跳海了!”

  商铭容生气又委屈:“我没有跟戴蕊初谈恋爱,而且爱一个人是自由的,同性婚姻都合法了,女人喜欢女人也没错。”

  “你气死我算了!你要是以后跟个女人搞在一起,我死不瞑目!”奶奶气血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白突然血红,嘭咚倒在地上。

  “奶奶?奶奶!”

  当晚,商奶奶颅内出血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入棺那一天,商奶奶遗体的眼睛睁得很大,入殓师拂了好几次,才合上她的眼睛。

  *

  商铭容遗忘的两段记忆里,一段是高中关于戴蕊初和奶奶的。戴蕊初在她手中坠楼,奶奶被她活生生气死,死不瞑目。十几年过去,时至今日,商铭容仍旧无法原谅自己。

  另一段记忆,是大学以后,一面背着深深的自责,一面对路观澜动情。

  商铭容不打算告诉路观澜她恢复记忆了。

  她还无法原谅自己害得奶奶失去性命。

  更没有颜面面对她躲避了六年的路观澜。

  商铭容从小便把路观澜当做一生守护的挚友,大学时期朝夕相处,早已超越友情的范围。

  可是如果和路观澜确认关系,她就对不起奶奶。

  如果不能回应路观澜,路观澜会伤心,商铭容不忍心。

  萌动的爱情和巨大的愧疚像冰和火,把商铭容串在架子上冷冻,炙烤,要将她撕裂。

  商铭容舍不得让路观澜失望,不忍心让她难过。

  六年前那晚,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以及对奶奶病逝的忏悔,艰难地承受。

  虽然失忆后的自己对路观澜的爱情极其纯粹,但六年前她是强迫自己承受路观澜,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情感欺骗。

  所以后来路康年找到她,要她离开路观澜,她担心路观澜的安危,最终接受了。

  她做出了逃避的选择,狠狠伤害了路观澜。

  商铭容贪念现在可以放肆幸福的生活,却又无法原谅自己过去的罪行。

  巨大的矛盾犹如尖利的鱼刺梗在咽喉,疼痛难耐。

  失忆得突然,记忆恢复得也突然,而这短短的一年里,她和路观澜结了婚,还巫山云雨了那么多次,稍有不慎可能又有“中奖”的风险......

  路观澜还不知道鹭鹭是她的亲骨肉,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

  商铭容觉得路观澜肯定不会相信,毕竟在地球上,只要思维正常,没人相信两个女人能自然怀孕。

  总之一切的一切,打得商铭容措手不及。

  商铭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段时间发生的意外。

  她想等稳定好状态,思考周全,再做下一步打算。

  ......

  做完疗愈,商铭容和路观澜带着鹭鹭逛了会盛京塔的夜市,玩累了才开车回家。

  像往常一样,给鹭鹭洗漱,哄鹭鹭睡觉,然后到主卧,洗浴,休息。

  商铭容站在花洒下冲水,玫瑰味的泡沫在暖风下飘飞。

  路观澜给她送浴袍进来,情不自禁地吻她光滑的后背。

  商铭容微微颤动,退了半步。

  路观澜以为她没站稳,扶住她,抱着她贴紧:“看样子大小孩今天玩的很累哦,回家都变安静了。”

  商铭容做出撒娇的表情:“是啊,你看鹭鹭也很累嘛。”

  路观澜又亲了下她的肩膀:“快洗吧,早点睡。”

  等她走出浴室,商铭容拿起浴袍,眼眸沉了沉。

  收拾好躺在床上,商铭容放下投影看电影。

  路观澜打了个哈欠,靠在她肩头:“不是很累吗,还要看电影呀?”

  “嗯,很累,但是又睡不着。”

  路观澜亲吻她的脸颊:“那我陪你看一会。”

  经典的老片,泰坦尼克号。

  影片放到最后,海洋之心沉入海底,悠扬的主题曲响起,女主角的记忆回放,逝去的角色一个个对她微笑......

  身边,路观澜已经睡着了。

  商铭容凝视她少许,轻柔抚摸她的头发,关掉投影。

  她想了想,打开手机应用市场,下载了求职软件。

  消息栏提示下载完成。

  商铭容滑到菜单,手机壁纸是她和路观澜抱着鹭鹭亲吻的全家福。

  她停住,把手指放在屏幕上,眼眸深处的阴翳微微浮动。

  良久,商铭容没有点进新软件。

  她息掉屏幕,放下手机,转向熟睡的路观澜,深深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