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萨菲罗斯那边面对阴冷隧道与潜伏的怪物,危机四伏、难题重重。杰内西斯这边浪漫又火热。脚边是金黄沙粒,眼前是蔚蓝大海,更远处有鲸群鸣叫如笛,庞然身影在海天交接间浮起又沉没,喷出映照彩虹的水柱。
红发1st像是一名流浪在那不勒斯海湾的异国旅人。玫红色的衬衫打底搭配意大利休闲西装,在胸膛处拉开能瞧见浪子风情的敞口,架着墨镜的俊美面孔半遮半掩在洁白的太阳伞下。
他悠闲地翘着长腿,手工皮靴轻轻颠动,膝头摊开一本被精心保养的初版书。是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纵然历经上百年的时光,那些承载优美词句的纸页边缘依旧如刚出印刷厂般锋利割手。
这里是神罗公司内部特供高层的休息区域,能够智能化地模拟海滩、峡谷、湖畔等自然美景。
虽然兽潮波及了整座城市,包括两名1st在内,80%的神罗战士全部出动驱逐肆虐米德加的怪物。
但是贪生怕死的高层们为自身考虑,命令杰内西斯留在公司内部待命,以便当兽群突袭至本部时,有足够战力保护他们的安全。
杰内西斯止住呛咳,摆了摆手,示意以询问目光关注这边的服务人员他不需要帮助。细长的眉毛缓缓皱紧,他盯着手机,表情惊奇又凝重,仿佛刚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一颗定时炸弹装进这玩意儿里。
经历大约半分钟的相对无言,另一头,低沉磁性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如长岛冰茶般的冷感,面对何种情况都有条不紊。即使是现下的尴尬沉默。典型的萨菲罗斯风格。
“要我再说一遍么,方便你留下录音。”
该死,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杰内西斯按捺住真要这么做的冲动,令亢奋的情绪稍稍降温。
“恶意揣测,可不是求人帮忙的态度。”他推了一把鼻梁上的墨镜,装模作样地将厚脊书翻过一页,“不过,看在你第一次开口求人的份上。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萨菲罗斯道:“入侵神罗市政设施操控系统,接管NS-012号列车的控制权。”
就这么简单?
杰内西斯挑了挑眉毛,一面听着萨菲罗斯对于事情经过和他计划的简单叙述,一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通讯仪。
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纤细的金属探针从他掌心穿出插入仪器,以神罗公司内部网络为跳板,入侵管理米德加市政网路的主机房。
他的意识在密集的数据流中潜行,像是一名优雅的芭蕾舞者,轻盈避开防火墙所埋设的陷阱,轻松接管了米德加地铁隧道中的监控。
其中,恰好有一个摄像头的位置,距离列车不过两米,能清晰照见萨菲罗斯与克劳德两人的身影。
杰内西斯手指拨动屏幕,将画面放大三倍。他仔细端详盘腿而坐、安静等候在萨菲罗斯身旁的金发青年,唇角扬起的弧度变得微妙起来。
红发1st的注意力不在米德加将要面临的危险上,好奇心被萨菲罗斯不同寻常的“主动”所点燃。同时有了些令人惊奇的猜测。
“我从没想过你竟然如此热爱米德加?是哪只金发小鸟点醒了你,让你从一个只会听命行事的战士突然变成英勇守护特洛伊的赫克托尔?”
这带毛色带特征的形容,已是赤裸裸的明示。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猜有的人出现就像是在你乏味生活里骤然绽放的烟火,如同遇见生命里最盛大的夏日,近乎蛮横地抓住你的双手与之共舞,令你心驰神荡,无法自拔,损坏你的冷静、自由与呼吸……”他的抒情语调逐渐慢了下来,“如果你保持沉默,我就当你默认了,英雄阁下?”
不出预料,话筒里传来一阵忙音。萨菲罗斯单方面挂掉他的电话。
一种微妙的胜利感自心底犹然生起,杰内西斯指引摄像头怼着萨菲罗斯猛拍,想要记录下这一刻他的表情。
那一边,银发绿眼1st的敏锐感官被这道强烈注视骚扰到,冰冷冷地扫一眼摄像头,以唇语无声说出几个单词“停止你的臆想”。
这一回,杰内西斯没有对他命令式的口吻感到生气,嗤笑起来,并伴以一声愉快的口哨。
隧道里,那股子愉悦意味通过摄像头的左右摇摆被表达出来,萨菲罗斯没有理会杰内西斯的挑衅,转头对克劳德说:“几分钟后,我的帮手将启动列车。”
克劳德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场好戏的主角,全副心思放在如何解决这场灾难上:“我们怎么做?”
萨菲罗斯道:“在到达目的地前,请所有乘客老老实实待在车上。”
两人通过破损窗户重新回到车厢。
克劳德听见列车里响起整齐划一的落锁声,明白是萨菲罗斯呼叫的外援远程封锁住所有出口。
随后,车内广播开始播报“尊敬的乘客们,欢迎乘坐NS-012号列车,请各位抓好扶手,坐稳扶牢,下一站第七区。”
吭哧吭哧,车轮转动,列车沿着轨道不断提速,最后化为一道飞驰的白光穿梭于隧道当中。
克劳德与萨菲罗斯交换过眼神,他停留原地,把守破窗。目前,这里是列车的唯一出口。
而萨菲罗斯孤身进入下一个区域。
片刻后,剧烈震动通过地板传导至克劳德脚下,隔着车厢隔门的玻璃,他能够看见红色的火焰卷起,扭曲了空气与光线。接着是无数重物落地的声响,不时有球体咕噜噜地滚向门板,发出“咚”的一声。
——整座列车就像是受到神谴的巴别塔,因萨菲罗斯行走的脚步而战栗。
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在此之前,他才是压抑着内心恐惧与灵魂战栗,强迫自己坚强地面对萨菲罗斯的那一个。
而现在,他们是同伴,他们站在同一边。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足够令人感到安全。
※※※
一门之隔的另一边,地狱被萨菲罗斯带到人间。
神罗将军的速度很快,从极静转为极动只需要刹那,幽蓝刀光在尸群中绽放,令地板、顶棚与车厢上溅射出一轮又一轮弦月似的血珠。
滚烫的气流炙烤着脊背,熊熊烈焰像是随风翻卷的深红大氅,金红的火星在银发上跃动,四米长刀从流火卷成的漩涡中拖曳而出。
这一刻,银发绿眼的男人仿佛真的于烈火和深红中加冕,手握与生俱来的权柄,他持刀如执牧鞭,驱赶面前如行尸走肉的羔羊回归他们本该安眠的坟场。
——仅就旁人视角来看的话。
然而事实是,萨菲罗斯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毕竟是以一己之力对战上百人,高强度的作战令生化智械内部损耗十分迅猛,那些本就是家用电器规格的零件不足以支撑这场战斗的全程,本就留存不多的燃料会在20分钟后达到危机线。
如果十分仔细地就近观察,会发现萨菲罗斯左手会不自觉地突然抖动,但很快以攥紧刀柄的方式抑制住。那柄临时制作的“正宗”也是伤痕累累,随时可能碎裂在敌人坚硬的骨骼上。
萨菲罗斯以他一贯的从容不迫骗过了敌人,也骗过了克劳德。
但他并非是为保护“一见钟情”的小鸟而选择做出莎士比亚悲剧式的深情牺牲。这也太drama,太杰内西斯了。
别忘了,萨菲罗斯是个施展“恐惧”的大师。
“3节车厢,约260人。”萨菲罗斯突兀报出两个数字,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观众孤独表演后的无聊自语,“我清理一节车厢的速度是3分钟45秒。”
尸潮遽然于他刀光之下分开,仿佛摩西分开红海。伴随漫天红雨洒落,他环顾四周,刀尖在血泊中划出一轮满月。
“计算得出来么,你与死亡约会的时间?”
车厢内所剩无几的活死人们像是断开连接般僵硬几秒,那将宿主混杂于死尸中的魔兽像是听懂萨菲罗斯的话,又似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妙。
它操控的傀儡死得太快了……那种恐惧无法言说,令兽头皮发麻。
原本它的感知像是一张无形蛛网覆盖住5节车厢,操控着将近400具尸体的活动。然而在这个男人出现后,仅仅几个呼吸的瞬间,就有十数具傀儡牵线从它手中断开,又是几个呼吸的瞬间,将近半个车厢的死尸彻底失联。
寄生魔兽藏在宿主腹腔中,战栗蜷缩带着绒毛的节肢。面对一个并不完整的生化智械,却在对方的步步紧逼中陷入恐慌。
每当那个男人的眼神从它藏身之尸上扫过,它就如同冰冻般僵住,生怕下一秒被那抹刀光洞穿尸体胸口,将自己钉死在地。
在它萌蘖不久的有限智慧里,似乎面临过这样的极致恐惧。注射、感染、变异,器官衰竭与重组,厚重的玻璃外那些人类在反复叨念着一个单词……
忽然,响起车厢隔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染血靴跟在地板上留下深红痕迹。那个男人如恶魔般低语。
“只剩下2节车厢,现在,你与我更近了。”
就像是在车厢中掷下一颗手雷,尸群轰然炸开。
行尸走肉们开始奔向各节车厢的门窗,拼命击打封闭出口的铁板,制造出混乱局面,意图掩护藏在尸群里的本体逃离。
而这恰恰是萨菲罗斯想要的效果——以压倒性的强势表现一举击碎寄生魔兽的信心,令它丧失攻击欲望,从而避免出现纠缠到底的死战。
达到目的后,萨菲罗斯折身回返。
金发佣兵怀抱改造刀盘蹲坐在角落里,望着破损车窗怔怔发呆。柔和的光线笼罩在他脸上,从那过分年轻的轮廓上照出一圈细软绒毛。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孤单蹲在巷口,等着被好心人捡回家的小柯基犬。只要忽略掉他周围堆成小山的尸体的话。
“你回来了。”克劳德蜷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在对方的关门声中回神,捡起一朵从破窗外飘来的野玫瑰,放于闭目“沉睡”少女合握的掌中。
他不信教,也念不出什么悼词,只是对着满车尸体默立片刻,然后握住萨菲罗斯伸来的手,再次翻出车厢离开这里。同时在追来的死尸面前留下一地五彩斑斓的魔石。
同一时间,神罗公司本部。米德加的地铁线路以三维投影的形式在杰内西斯眼前展开,NS-012号列车以380km/h的高速仿佛一道白色彗星横贯第六区的隧道。当屏幕中代表列车的红点来到第六区与第七区的交界区域,前方分出两条岔路。
杰内西斯抿一口冰茶,掌心内的金属探针高频率转动,距离他十多公里的地底,铁轨遵从指令转向,将列车指引向一条年久失修的废弃轨道。
萨菲罗斯与克劳德两人登上车顶,在震动与风声中稳定重心。
迎面扑来的狂风拨开克劳德蓬乱的碎发,像是拍击岛礁的海潮自两人身侧澎湃而过,湛蓝眼珠穿过浓重阴影望至道路尽头,那是通往地狱的入口——由黄色警戒带封锁的死路。
萨菲罗斯所说的目的地正是这里。他要在这里撞毁列车!
在堪称与死亡竞赛的奔跑中,两人跨越一节又一节车厢,在撞击来临的一刹那,自列车尾端一跃而下。火焰自车底窜起,节节攀升,仿佛金红色的龙卷充塞这片狭窄的空间,而魔石的激发更是令这场浩大的烟火盛宴增添几分艳色。热浪将腾空的人影推得更远,萨菲罗斯抓住克劳德,以避免他们被狂风撕扯开。
两人翻滚落地,就着交握的手,克劳德被人从地上拽起。他抬头凝视列车残骸在烈火中静静燃烧,几具尸体被摔在轨道上,挣扎着想要爬出火场,但最后还是焦化枯萎。
“走吧,可能会发生二次爆炸。”
萨菲罗斯率先回头。两人沿路返回,在轨道附近找到一个应急通道,里面存在通往地面的电梯。
电梯门合拢,屏幕上数字闪烁变化,告知他们正在远离黑暗前往光明。
终于安全了。
克劳德塌下腰背靠住墙面,长舒一口气。抬头对上萨菲罗斯的眼睛,发现他们都在看着彼此,佣兵与英雄同时愣了愣,但又一起微笑起来。
虽然这很不可思议,但克劳德确定,他确实能从神罗将军那冷淡到死的脸上,找到一抹细微的笑弧,像是夜晚铁灰色的敦伦桥在泰晤士河浅波中的倒影。
克劳德抿住嘴唇,他被这抹微笑惑住。
并肩作战,劫后余生,隧道里滚烫的火焰似乎燃烧到心底。心跳鼓噪,在尚未消退的肾上腺素作用下,此刻他感觉自己双手空落落的,指尖发烫发痒。
他想要给对方一个拥抱。
那股冲动让他没有多想地抬起手臂,却又因理智回笼后迸发的羞怯僵硬在半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现在又该怎么收场。想要前进,又想要退缩。
好在没尴尬太久,萨菲罗斯伸出援手解救了他。
那只手环过克劳德后背握住肩头,将他紧紧揽了一臂。佣兵的侧脸被骤然按在对方胸口,没有任何衣物隔离,肉贴肉的接触。173的身高令他只能像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般蜷缩在对方胸膛与臂弯的夹角。鼻尖浸透血液的腥甜、烈火焚烧与萨菲罗斯独有的冷冽气息,那种味道只有在极地冰川与深海鲸群间才能找到,深邃又迷人。
令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拥抱,不是攻击,不是控制,也不是别的什么不好的东西。
克劳德浑身肌肉与骨骼在僵硬后慢慢松弛,支起手肘抵住对方胸口,将人用力推开。狼狈地揉了一把通红发烫的脸颊。
“你在做什么?”
萨菲罗斯顺从地放开他,偏头看着矮个子佣兵的奇怪反应。金发青年眼神游移、言不由衷,像是被人用手指戳到柔软肚皮的刺猬。他微微挑起眉毛。
“你不是想要这个?”
被一语命中靶心,克劳德顿时狼狈更甚,立刻想要从电梯门缝间缩出去。“没有的事。”他干巴巴道,“要么是你的臆想,要么是神罗给你安装的分析模块过时了。”
萨菲罗斯不以为意地一笑,环抱双臂,放松后靠,修长身躯斜倚在只亮了一半的电梯光束下,像是笼罩于薄纱下的雕像。
别扭的孩子。
他懒洋洋地想着,但没说出口。对方已经快把自己点燃了,他没必要再添一把火。
忽然,上升的电梯停驻。
克劳德因剧烈震动踉跄了一下,不待他站稳扶牢查看发生了什么。一道源自精神的尖啸自耳畔爆发,太过突然,也太过迅猛。仿佛有人用尖锐钢针插入大脑,将他的思维搅动成碎片。
这一瞬间,克劳德甚至失去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冷汗涔涔中,眼前猛地一花,顿时天旋地转,他被人握住肩膀压倒。后背结结实实砸在地板上,引发一阵剧痛,可以预料那里的皮肤事后会出现一大片骇人淤青。但他顾不了这些,气息急促地询问:“发生什么……”
佣兵声音哑住,大量温热液体浇注在他腹部,被浸透的衣物湿淋淋地黏着皮肤,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是猩红混合着青绿的颜色。
萨菲罗斯脸贴得很近,眼睛俯视着他,犹如倒悬的深海。而那倒映出克劳德苍白面孔的瑰丽虹膜仿佛遭遇暴风雨的侵袭而猛烈颤动。
宛如钢矛的节肢从后背插入神罗将军的身体,并从腹部穿出。并伴随着其主人的不断施力,而一点点向佣兵逼近。
萨菲罗斯用右侧断臂残余的部分抵住地面,左手死死握住“矛尖”,牢固如铁钳阻止它的前进。失色的嘴唇艰难凑近克劳德耳畔,张开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被涌出的鲜血呛住。
克劳德睁大眼睛,猫儿似的浑圆眼眶扩张到极致,但黑色瞳孔却紧缩成针尖。
头顶灯光不停闪烁,怪物的影子在电梯破开的豁口处游弋,偶尔露出烧焦的皮毛与几只因爆炸瞎掉的复眼。这正是那头把NS-012号列车变成坟场的魔兽。它没有在列车的撞击中死去,而是在生死关头突然蜕变,长成一头庞大的蛛型魔兽。在濒临死亡的狂怒中,拖着半焦躯体前来复仇。
在魔兽连绵不断的精神尖啸下,克劳德无法击中注意力,满地鲜血与燃料令他手指打滑,耳鸣、眼花,萨菲罗斯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在说什么?
“我的记忆存储器藏在后颈……把它带回神罗……”
头颅内抽痛的神经令他空间颠倒、时序错乱,仿佛沉浮在噩梦里。不,这是比噩梦还恐怖的景象。
为什么?萨菲罗斯不该是无法战胜的?他不该是无所不能的!
纵使星球毁灭,他也会活到时间的尽头……但为什么有红色的、温热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
克劳德痛苦地捂住额头,睫毛上挂着一层稠密汗水,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下一刻就快要爆掉。
萨菲罗斯发觉到佣兵的不对劲,与魔蛛僵持角力的他无法动弹。只好拿自己的额头抵住克劳德的,湿冷汗水将两人额发黏在一起,他冷静而反复地呼唤对方的名字。然后,感受到一股浩瀚的精神能量在对方身体里酝酿。
那波动频率与克劳德心跳一致,狂乱失速,无法控制,并牵引着萨菲罗斯因机体全面崩溃而本该迟缓的心跳同样疯跳起来。就像是对他注射了一剂肾上腺素。
在魔兽的狰狞咆哮中,人类与生化智械的心跳逐渐靠近,如同巴赫的勃兰登堡,如同帕格尼尼的颤音,仿佛两种乐器和谐而完美的演绎,最终合为一个音律。
克劳德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躯壳,在一片纯白的光中,碰触到萨菲罗斯。顿时不属于他的感官融入五感。
他能“看见”,透过苍青色瞳孔眼见自己扭曲的表情;他能“听见”,通过掩藏在银发下的耳朵,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他能“品尝”,尝到嘴里腥甜的血液。他能“感受”,感受腹部撕裂的疼痛以及因为过度用力而不断龟裂的骨骼。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与萨菲罗斯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萨菲罗斯也颤抖着弓起脊背,咬紧牙冠,经历一场痛苦的蜕变,犹如蝴蝶破茧前的阵痛。
虽然他不曾体会过,但在神罗文件里曾无数次看到相关描述——通过与连结者的精神交互,连结者的意识体化为海洋,包裹住生化智械狂暴的精神体,使之变得温驯可控。跨过这一阶段,生化智械将突破精神限制,整体机能得到跳跃式的提升直至达到极限。
这也是为什么神罗如同催婚般接连不断地要求萨菲罗斯尝试与人连结的原因。
如果没有连结对象,纵使他位列1st,也只是个半成品。
而当他与人连结成功,就可能到达自己理论上的巅峰。
这就是……连结?
由于,一人是初次体验连结,另一人虽有经验,但全是失败经验。他们这一次的结合可谓是惨烈至极。
第一次,萨菲罗斯焦躁起来,失去了临危不惧的沉着风度,不停拿自己的额头轻顶克劳德的。
“收束你的精神,脱离我的感官,不要迷失在里面!”
这本该是不会出现的问题,因为所有连结都是在神罗科学研究部的主持下,准备好相关设备监控两人精神随时断开连结,以避免相互侵蚀至迷失的风险。
看见克劳德拧紧秀气的眉毛,死死咬住嘴唇,蔚蓝瞳孔逐渐失焦,萨菲罗斯明白事情可能在向最坏的结果发展——佣兵失去自我,彻底消融在他的精神海里。
神罗将军当机立断,握住贯穿自己身体的节肢缓缓施力,令足以斩断钢筋的尖矛扭曲变形直至拧断。蛛形魔兽发出刺耳尖叫。
萨菲罗斯单臂托起克劳德的身体,转身回头,凌乱银发下一只眼睛冷冽如凛冬。如果此刻佣兵清醒,会惊惧于他此刻神情与其本体的相似。美丽、危险而又疯狂。
令即将发动攻击的魔兽僵住,熟悉恐惧蒙上心头,仿佛重回弱小被逼藏在死尸腹中的时刻。
萨菲罗斯手握刃口残缺的长刀撑起身体。尽管大量关于机能崩溃的红色警告在眼前跃动,但在连结状态之下,被克劳德那厚密如团云的精神所包裹,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身体的疼痛在减轻,力量在恢复,感官更加灵敏……突破物质世界的束缚,这仿佛是一种奇迹降临。
英雄染血的皮靴迈出,下一秒他消失于原地,来到魔兽面前,惊得庞大蛛身惊慌避开。两只螯足瞬间被刀锋带走。
残肢纷飞间,魔兽彻底胆怯了、退缩了,无声尖叫,顺着电梯井的粗糙墙壁攀爬逃跑。
萨菲罗斯双目锁定着它,猛一蹬地冲向上空,巨大的冲击力令缆绳断裂电梯坠落。浑身裹挟着银白刀光,刀速突破音障,发出破空尖啸。以纯粹的速与力,使出万钧雷霆般的“八刀一闪”,连风声都来不及响起,电梯井的墙面连带着透过出口照入的光线被一同撕裂。
萨菲罗斯怀抱克劳德,轻巧地落于地面,平静俯视魔兽身体裂成无数碎块,伴随着血雨,落入深井。
硝烟弥漫的街道,摇摇欲坠的废墟,到处都是劫后余生的痛哭。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洒落在城市中,驱散了黑暗与阴影,但驱逐不了人们心底的阴霾。
萨菲罗斯放下忍受着感官折磨的克劳德,将人瑟缩战栗的身体安置在不知被哪头魔兽从商场里拖来的沙发上。抚摸过那肩胛骨尖锐突出的后背,试图用自己的精神云反向安抚无果。
他靠着沙发滑坐在地,仅剩的手臂搭在支起的膝头。银发垂落遮住面孔,只露出一截高挺鼻梁。连白鸽落在他肩头,啄着他乱糟糟银发玩耍都懒得驱赶。
这一刻,英雄疲乏尽显。
二十分钟后,神罗部队循着萨菲罗斯身上的定位,找到了他们。
领头的是治安维持部负责人海德格,他先是盛赞了英雄的英勇无畏,然后在十多分钟的花式夸奖里,委婉表示萨菲罗斯违反了规定,在神罗高层做出决定前擅自行动,是对神罗、自己以及米德加的不负责。
1st微垂着头,半敛着眼皮,一身血液、汗水与尘埃的混合物,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沉默地听着。
像是每一次训练,每一次实验,每一次作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宝条博士可气坏了,嚷嚷着说要收拾你。我猜,可能是想让你尝尝科学研究部新开发的菜肴。说真的,那味道跟狗屎一样。”
他以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结束了这场废话,目光转移到克劳德身上:“这位是?”
萨菲罗斯抬起眼睛看向对方。
“你并非负责我战后心理健康的评估员,这种需要设伏逻辑陷阱的对抗性试探并不适合你,海德格。”
这句话说得不太客气,对治安维持部部长那颗体积不大的脑子表达出含蓄的质疑,令满脸浓密络腮胡须的北欧男人再也维持不住虚伪假笑。
是的,他在多此一问。
因为当他们在隧道里寻找出口之时,神罗就已经将克劳德的身份查了个底朝天。
尽管扎克斯小队出于并肩作战的情谊,有意替克劳德隐瞒。
但金发佣兵在“耶梦加得”血口下援手萨菲罗斯时所展现出的超一流身手已经被太多人看到,名为“克劳德·斯特莱夫”的角色已全然暴露在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军工与能源垄断企业视野里。
由于克劳德降临的时机不凑巧,过早地与萨菲罗斯相遇并被他鉴定为没有身份登记的黑户。这一既定“事实”在修普洛斯的逻辑演算中无法改写,因此现实世界里路法斯等人原本准备好的“高级战士”“研究员”等身份全部作废。
在巴雷特的提议下,临时修改成来自荒野且经验丰富的雇佣兵,为了更好的生活潜入米德加,想要寻一个机会从见不得光的黑户转变为正式居民。
虽然无法提前跟克劳德通气,但这本就是他原来的身份。本色出演,想必不会太糟?
可以预料的,这个退而求其次的身份选择,给神罗带来了猜忌的理由。
神罗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所有与他们“最高作品”有过接触的不明人士的目的。
而海德格那装模作样的询问,就是在试探、评判这个金发小子是否给萨菲罗斯带来了“不好”影响。
身穿墨绿军装,体毛发达的部长脸色微沉,眼角微微抽搐,他隐晦地观察着萨菲罗斯。既敬畏,又嫌恶。
尽管1st处在自他被宝条批准踏出实验室以来的罕见狼狈状态,残垣断壁,满身疮痍,但依旧无损于其俊美。在那马其顿君主似的冷峻仪貌之下,独绝魅力的绿眼里折射出丝丝冷嘲。
——过于傲慢,也过于的人性化。
这就是海德格厌恶他的理由。
虽然这种人性特征被大部分高层认为是彰显神罗科技实力,将他们抬高至靠近造物主位置的标志。
但海德格是那个立于暗处的反对者。
在他看来,赋予一把武器智慧是极其可笑的事情。
你能想象当你举起枪口对准你的敌人时,下一步不是扣动扳机,而竟是对你的武器脱帽恳请:“Could you do me a faver,Mr Colt?”
好一出荒诞的黑色喜剧。
但海德格将这一情绪掩饰得很好。
“抱歉阁下,这虽非我的本职工作,但是您的身心健康一直为我们所有人关心。”他咧了咧嘴角,怀揣险恶居心,“如果您确实结交到朋友,为了不让这段可贵友谊因为离别而断送,我会安排这个佣兵进入神罗。”
他们心知肚明所谓的“安排”是什么,以给予一个边缘化职位的方式来收押、监管克劳德。
“毕竟这20多年里,我从未见过阁下对任何人表露出这般维护的态度……”
瞬间一道冷光乍起,在海德格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刃口残缺的长刀压入他脖颈皮肉。萨菲罗斯在他耳边暴躁警告:“他是我的人,别拿你的脏手碰他,明白么?”
海德格浑身僵硬,脖子上流淌着冷汗。他眼睛鼓胀,像是水缸中缺氧的金鱼,张了张嘴,但没能说出话。
“回答是基本的礼仪,海德格。”1st的气息比刀锋上的温度更加寒冷。
“我……明白……我保证……阁下!”
萨菲罗斯松开他,北欧男人连滚带爬地与他拉开距离,但在跑开两米远后颤抖站住,因为“正宗”的刀尖如蝴蝶般停在他肩头。
“给坐在圆桌前等着你捎回消息的先生与女士们带一句话。”
海德格吞咽了一口唾沫,紧张点头。
萨菲罗斯转头垂眼看向克劳德。
佣兵睡歪了身体,陷在沙发里,就视觉而言颇为纤瘦娇小的一团。纵使在昏迷中依旧拧着眉毛,像是有太多排解不了的愁苦。
他向人伸出一根食指,点住那聚拢沟壑的眉心,将褶皱推开。修长指节陷入发丝,仿佛在指尖上缠绕一圈蓬松阳光,指腹上的皮肤透过皮革手套的破损感受着对方体温。
萨菲罗斯闭上眼睛,胸膛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有时间细细体味自连结以后源自精神深处的变化。
金发佣兵的精神海洋始终缠绵在他身侧,并随着每一次肺部的扩展、每一次毛孔的舒张,侵入交融。
他的身躯摇摇欲坠,但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愉悦。像是将筋疲力尽的肉体浸没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又像是被太阳暴晒后的被子包裹,带给人一种简单、且懒洋洋的舒适感。
不得不说,他喜欢这个感觉。
并为此对于生存了二十多年但始终感到格格不入的世界终于有了一丝实感。正如同克劳德融入他的感官,他也在分享对方的。这是借由另一人对于自然、生命、星球的爱怜而与世界达成的和解。
“我与他达成了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