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丝暑气散尽,雒阳城比平日里要热闹许多。
天气彻底凉快了下来,忙里偷闲的百姓提了个墩子往弄堂口一坐,见惯不怪的看着不时策马而过的骑士。
他们早先是害怕的。
天气最冷的时候,那些西凉骑兵忽而入了城,他们吓得纷纷收拾了包袱,准备连夜跑路,但城里城外被层层包围,想逃出去都没缝呢!
后来太尉带着天子,以及一堆人到了雒阳,听闻他与丞相起了纠纷,大家恐惧西凉人之余,又开始害怕魏公起兵而来。
很难说西凉人与曹操哪个更加令人恐惧。
那段时间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都收拾起了行当,随时准备提包跑路。
旧日的噩梦没有再现,那些令人生惧的羌人骑兵在城内没有待多久,就大半被派去了外头驻扎,偶尔见着都能发觉他们收敛了许多,有些甚至还会怪模怪样的笑着问个好。
看上去倒像是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再深刻的恐惧,被一年到头的这样折腾,看着也没那么恐惧了。
上一个砸了人家摊子的羌人骑士估计现在还起不来身呢!听闻诸葛长史给人一边念着新律,一边看着人被打棍子,旁边罚站的将军脸色和黑炭似的!
等了大半年的,董卓事件没有再现,魏公也没有攻打,只能每日里看到来来往往的骑兵,三五不时的封个城,于生活竟没有多大影响,前线的战事似乎也显得愈发遥远。
“荀太尉是最会打仗的,”坐在井边的老头信誓旦旦说着,“管那些西凉兵还是魏军,他们打不过来的!”
“我那会从长安流浪来的,那些羌人骑士啊——”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看着大家眼巴巴的眼神,这才得意一笑。
“都被打得弃甲抛戈,望风逃窜!我那会走到冢岭山那块儿,碰着一伙劫匪,同行者都吓得两股战战,我一个激灵,大声报出了太尉的名号,那些劫匪一个个和火烧屁股了似的,慌忙逃进了山里头去!”
“阿公竟如此机警!”
旁人连连惊呼。
一旁拿着把蒲扇的老头翻了个白眼。
“说得像是你在太尉手底下做过事一样!你
们别听他胡扯!”
众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来,那蒲扇老头清清嗓子,一脸矜持的说道:“我那大儿啊,今年在雒阳工科考中了!”
“哎呀!”乡亲连忙问道,“这是要做官了?”
“你听他瞎说!”井边的老头不服,“你家大郎就一庄稼汉,他识字吗!认数吗!”
“老菜头你就闹吧!农闲时日日有学吏来教书,我家大郎好学,聪明,还做得一手好活计!”
俩老头叽叽歪歪的吵个不停,城外几十里还是森严的警戒线,而城内却是一派烟火气。
再往里头去一些,永安里却是冷清了许多。
院子里的树叶都枯黄了,落得到处都是也没什么人打扫,荀晏走在廊道上,一旁的青年瞧着竟像是与他差不多大,这会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与他说话。
“家父少年时家贫,又四处漂泊多年,是底子不好,最近大概是着了风,便一病不起了,这会还在睡着,叔父不若先去侧屋坐会。”
荀晏站定,倏而长叹一声。
他那侄儿愈发忧心愧疚。
“叨扰叔父了,叔父本是公事繁忙,如今竟惹得叔父提前回了雒阳……”他说着说着竟羞愧了起来。
“无事,”荀晏咳嗽了几声,他说道,“我本就准备回雒阳了,且长兄如父,大兄病重,我怎能不来。”
里头倏而有个年少的小子跑了出来,匆匆说道:“大人醒了,他问着是清恒叔父来了吗?”
他眼巴巴盯着荀晏,荀晏深吸一口气,进了屋里去。
不过数月不见,大兄竟像是老了十岁不止,须发皆苍白,竟成了一副耄耋老人的模样。
可分明他当时在许昌看他,还是身强体健,能打十个小侄子的模样。
荀晏心中有些酸涩。
荀悦眯着眼睛看去,他唤荀晏过去,荀晏坐在他的床头,乖顺的低着头。
“太尉可有记得将陛下带回来?”
大兄开口便是如此。
荀晏讪讪点了点头。
他小声说道:“大兄莫要捉弄我了!我岂会忘了陛下!”
荀悦的面上看不出恼怒还是如何,他握住了荀晏的手,缓缓说道:“我虽侍讲陛
下身边多年,却没有什么能教给他的……我教的未必是陛下需要的……”
“你带他出去走走……也挺好的……”
荀晏抿了抿唇。
他自然知晓许昌那时,他们虽未明言,却终究留下了芥蒂,他又忙碌,关系便冷淡了许多,如今见长兄有放过那些往事的意思,他心中也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
荀悦却笑了,他像是要仔细看清楚幼弟的模样,看了许久才稍稍躺下。
“清恒啊,我是老了而已,”他说道,“我管不着你与陛下如何了,但雒阳、长安、凉州……哪儿都离不得你呢,你得多活几年,我看诸葛小子还太年轻,担不得担不得……”
荀晏安抚了他一会,见他精力不济又睡了过去,这才起身离去。
外屋里张机写了医案,絮絮叨叨的与他说着,只是说到最后还是回到了一个点上。
“年纪大了没办法,但也不是没得医,你先顾着自己吧!”
他收起了医案。
荀晏见状眨了眨眼,他忽而说道:“我落下了一车医书在家里。”
他说的家自然不是雒阳的府邸,而是颍阴的老家。
“落下了就落下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张机道,“连我误诊的事都记上,你是嫌我不够丢人是吧。”
荀晏莞尔。
他自少年时给老师做记录,断断续续竟整了一车书出来,有些整理出来成了给学徒用的教科书,有些则被张机当成了黑历史,若是不慎丢了岂不是心痛死。
“之后就让师弟继续记吧。”
他望了望天色,感觉今儿还不到下班的时候。
他回雒阳也不全是为了荀悦的病,更多还是因为老曹强烈的沟通欲。
新来的使者也算得上是老熟人,昔年为稳定关中出了一分力的卫觊。
卫觊一见他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又是牵手又是送礼,一会又隐晦的表达曹操肉麻的话。
比如什么魏公他老人家格外想念你,每每思及太尉都怅然若失,又比如你们走了,他麾下再见不到如此能人,皆以为不比你聪慧等等……
卫觊说得真情实感,荀晏听得大为震撼,他甚至战术后仰了一瞬。
曹操这会倒还真是真心话。自从荀晏掀桌卷着一帮子人走人了,他有好一段时间感觉自己像缺胳膊少腿了,干啥都不顺手,看谁都不顺眼。
荀晏只感觉呵呵。
放在家里嫌他碍事,嫌阿兄和他对着干,这会他跑出来单干了又来甜言蜜语,这是什么?
这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啊!
可惜现实没有追妻火葬场的说法,老曹也就嘴上说说,该搞事还得搞事。
郭嘉来与他签了协议才半年,这会卫觊又来了,恐怕已是想要摸摸他的底了。
“不知太尉近日身体如何?”卫觊神色如常,他说道,“就怕关中风水太尉待不惯。”
“我挺好的,我看伯觎也挺适应邺城风水的,”荀晏若有所思,他倏而笑道,“不如我上书,请魏公将卫氏迁至河北吧,这样也叫伯觎离家近些。”
卫觊的面色突然就难看了起来。
“河东卫氏在河东待了够久了,”荀晏仍然温温和和的说着,“换个地方待待也不错。”
卫觊面无表情说道:“我观太尉病势虽重,精神却好,雒阳军纪严明,人心稳定,未易攻也,魏公当待良机才是。”
荀晏满意了,卫觊却也不吃惊。
“我既帮着太尉说话,太尉也得多饶着些我那族人吧,”卫觊叹息道,“我阿弟行事无忌,就怕冲撞了太尉。”
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感觉就是舒服了些,荀晏歪了歪头,他笑道:“卫君宗族河东豪富,常言道过犹不及,让些利也是应该的。”
卫觊虽不大满意,但也勉强同意了。
他这人精明,两边都不大愿意得罪,又想叫荀晏对河东卫氏手下留情一些,全靠着话术,纵使是曹操发现了,估计也罚不了他。
他离开前犹豫片刻,又与荀晏说曹操似乎与曹昂起了些纠纷,如今邺城由曹丕把守。
“听闻魏公以为大公子过仁。”
他低声说道。
荀晏挑眉,他慢悠悠转了转杯子,又小声的咳嗽了一会。
曹操这人呐,毛病多,好女色,但骨子里却带着一些极其朴素的品质,他喜爱长子,也敬重丁夫人。
别的妾室都可以是玩物,别的儿子都可以往后稍稍
,这两位定是在前头的,更何况曹昂又非草包,总不能是曹丕小土豆会因此起了些什么心思吧。
他老爹和老大哥会看着他的。
“大公子之仁,恐怕与伯觎以为的仁不同。”
他淡淡说道。
曹昂比起曹操来确实脾气好,笑眯眯又谦虚,但你不能指望一个陪着曹操从最初起兵走到现在的人能有多‘仁’。
卫觊似有所明悟,他客客气气的退下了,留下了一盘红得正好的柿子。
荀晏兜着柿子走,想了想又转去了荀悦府上,这会他在堂上看见了荀彧。
兄弟二人有些日子没有相见了,毕竟荀彧一直忙着帮他处理四面八方的投诉。
他都不好意思去见阿兄了。
“卫伯觎?”
荀彧轻声道。
香气依旧,荀晏颔首。
“他宗族在河东,心有顾忌。”
荀彧便不再多说,转而问到荀悦的病情,二人一同向院子里走去。
荀彧问道:“你这会回雒阳准备留多久?”
“多留一会吧……我怕曹公有意西征,后方的事也有人看着呢。”
荀晏从兜里取了只柿子出来,“看上去挺甜的,阿兄要吗?”
荀彧正欲接过,身旁刚刚还在笑着的人毫无预兆的突然就倒下了。
像是人偶突然没电了,又像是意识一瞬间被全然抽离。
柿子啪嗒滚落在地上,荀彧只来得及拽住幼弟的手。
荀悦府上一瞬间兵荒马乱,永安里的旁人甚至以为荀悦病逝了,府上的侍者一无所知,过了一会统一说是荀悦急病犯了。
直到晚上,荀谌本在衙署内加班,见荀彧身旁的亲从小跑着过来,鼻尖还冒着汗,他颇为诧异。
待听他说完后却面色陡然惨白,但仍然保持着镇定,他以看望兄长为名去了荀悦府上。
他想着,绝不可能那么快。
一直到了后半夜,榻上的人才稍有反应,在昏迷中痛苦的喘嗽起来。
就如溺水之人怎么也醒不来一样,胸口疼痛如穿心,每吸一口气几乎都在战栗,荀晏昏昏沉沉中获得了极短的一丝清醒。
他看到了一些一闪
而过的影子。
他看到了自己剑下的一条条性命,看到了一路挨饿受冻的百姓,看到了荒无人烟的古道,看到了尚未完成的工程,看到了家中兄长向他微笑……
他听到清之在叫自己醒来。
于是他醒了。
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耳边的声音却似一瞬间放大,伴随着极快的心跳声。
呼吸从未这般困难过,但他用尽全力在呼吸,他听到身旁的人在说话。
他说能醒就好。
为什么……能醒就好?
思维如同陷入了沼泽,他疑惑的抬眼,眼中却仍然什么都没看见。
鼻尖是熟悉的香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用尽力气,他说,没事。
随后意识又一次滑入了无边的黑暗。
荀彧怔忪的听到了那两个几乎无法分辨的音节。
张机大汗淋漓坐在了一旁,他摇头道:“能醒就好,暂且救回来了,且待他醒来再观……”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能看向了荀谌。
荀谌的面色不比他好看多少,他也想到了什么。
“文若……”
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我知道,”荀彧打断了他,“我一直知道。”
他的神色竟显得有些颓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6-2701:41:20~2023-06-2801:4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混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河10瓶;构图饱满、63470343、泷泽5瓶;染柒2瓶;风铃采蜜、逆反而行、一霜降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