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下了场秋雨,雨水冲得山道之间愈发泥泞,残枝断叶铺满了道,山石矗立在大路当中,一大清早的便有民工劳役一身疲惫的来修路。
淮南地震,灾害虽不严重,却致使民心惶惶,地龙翻身引起了山崩,把大路给封了。
曹操也只得留下来专心治理淮南诸县。
他开芍陂,治茄陂、七门、吴塘诸堨以灌溉稻田,淮南百姓见了都……绕路走。
愚蠢的淮南人。
曹操做出了评定。
或者说绝大多数的庶民都是愚蠢的,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却远远看不到长久的利益,可他们的命却又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哪儿看得到什么长久。
他鄙夷他们的愚蠢,却又忍不住怜惜他们。
他清楚他们的痛苦,却必须继续压榨民力。
淮南是军事重地,边地屯田是惯例,如今苦一苦,等到来年士兵就能吃饱了,平民也能少饿死些人。
他再让劳役日日去开路,先保障粮道畅通,不能断了与后方的联系……
曹操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他近来头风病复发,日里夜里的头疼欲裂,又加之淮南民风彪悍,盗贼横行——
若非那些庶民互相掩护,他何以至今摸不准那些贼寇的方向,他们民贼相护,将曹军当作外人。
于是那一身泥泞,满脸惊惶的士兵向他汇报许昌之事时,他竟是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丞相,丞相!”
身旁的幕僚唤了他几声。
曹操不语。
身旁那些文人幕僚便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我早说荀晏其人表面君子,实则两面三刀!”一人冷哼道,“如今果真反矣!明公该当早杀之!”
“明公若尽快回军,疾行之下应能围困其于许昌城下,只是天子在荀,未必易攻也……”
诸人议论纷纷,曹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奉孝——”
他只唤了声名字便愣住了。
郭嘉在邺城,并未跟来。
曹操沉下了眉眼,众人便寂静了下来,无人再敢说话,气氛也变得
沉重而凝滞。
荀太尉这一刀,是真的打得诸人皆措手不及。
荀清恒怎会反?他怎么敢?他怎么会?他疯了吗?
他跟着曹操这么多年,从弱冠少年到如今天下将定,他半生的心血都付出在曹魏,纵使近些年关系不复以往,但他怎么忍心推翻自己过往的心血呢?
人人都觉得他已然接受一切,谁料他竟奋起插了这么一刀——
天子再如何,那也是他们立身于世,获得合法性的根基。
出乎众人意料,曹操并未勃然大怒,只是将这些聒噪的人赶了出去,一人静坐。
当他再次醒来时,只闻帐内药香袅袅,他的堂弟坐在榻边,正在剥柿子。
他的指节粗大,手却极其灵巧。
“兄长醒了?”
在外头桀骜不驯,浪荡不羁的将军到了曹操面前便显得极为乖巧。
曹仁小心的说道:“明公昏厥了一个时辰,军医道是头风病发作所致,现下可好些了?”
曹操嗯了一声,坐起身来。
“你也是老将了,日后莫要与人逞凶斗狠,惹得那些世家子弟不痛快,”他说道,“文远回来了没?”
“文远进军天柱山追剿贼兵,山路险恶,消息难至……”
曹操沉默了一会,只是长叹一声。
“明公!”曹仁终是忍不住说道,“明公,末将自请回军许昌平叛!”
“等你回去了,他早带着陛下跑远了!”
曹操不给面子的说道。
“啊?”曹仁惊疑,“元让还在呢!必不会轻易放过清……太尉的!”
曹操瞥了他一眼,“元让拦不住清恒的。”
他怎会不了解昔日麾下二将的风格,论及用兵,夏侯惇远不及荀晏,也远不及那些天赋出众的将领,不过是胜在一个稳健,沉得住气上。
可碰上脑袋里弯弯绕绕的同僚,元让的这个优点恐怕反而成了缺点,成了清恒钻的空子。
“纵是如此,我等也不可毫无作为!”曹仁急了,“清恒真是不可理喻!他这是要做下一个陈公台吗!”
曹操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外人不知,但他却是知晓荀晏身负重病
,年岁不永,那他的反叛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布满裂纹,那道劳军令恐怕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分歧与矛盾由来已久,任由荀晏如何弥补,最终仍是走向了决裂。
他只是不大习惯。
他早已习惯了身后有诸荀为后盾,习惯了清恒的退让,文若的固执,习惯了警惕与怀疑。
“下令诸县征召劳役修路,”他说道,“淮南托付于你,定不可使孙权小儿趁虚而入,孤自将兵回许昌。”
“末将遵命!”
————
秋雨一阵接着一阵,许昌之惊变终于是无可扼制的传开了。
消息传到荀攸耳中时,他刚离开长安不久,正往益州去。
益州之乱源于刘璋之兄的叛变,思及他与益州豪强世家多年交手,便令他前往助夏侯渊平叛。
只是此行恐怕得暂且到此为止了。
篝火发出噼啪声,溅起点点火星,身旁的老仆面色忧愁。
“清恒君怎会突然做出如此决议?莫非许昌生了什么变故?二郎君与女君尚在颍阴,不知有无受到波及……”
荀攸随意捡了根残枝,在泥泞的土地上圈圈画画了起来,他盯着一个圈看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把险些烤焦了的烤饼塞进嘴里。
“不去益州了。”他说道。
“啊?”老仆没有反应过来,“主君,这……”
荀攸道:“消息被压了许久,清恒这会应是到了河南。”
老仆听不大懂,但不妨碍他将自家主君的话奉为圭皋,他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荀攸写了封信,挑了个亲兵令他混入荀氏的商队里快马入蜀,随后再次坐下。
“等着吧。”
已是两鬓斑白的文士神色落寞,在荒山野岭中也显得极为自如雅致。
翌日,钟繇部下的士兵就追了过来,将他带回了长安。
“非我所愿,”他的老友一脸无奈,“你家叔父都这样了,我总得表示些什么……”
“何况你若是落到夏侯妙才手里,就怕那莽夫一时心里不顺拿你撒气。”
钟繇忍不住又问道:“何至于此呢?”
是啊,什么大事能让小叔父背水一战,不管不顾呢?
荀攸神思不属,他艰涩的微笑了一下。
他自来是想将叔父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但每逢危险,他总是不在身边。
若是狸奴所愿如此,左右他也这把年岁了,家中亲属稀少,与他一道疯一把又如何?
“元常可愿与我打个赌?”他轻声问道。
钟繇抬眼,拒绝的话再嘴中过了一遍,却莫名没有说出口,他微微颔首。
————
赶在秋天的尾巴上,荀晏开始了迁都。
说是迁都,实则只是将天子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天子迫于无奈,非但不能追究他不敬之事,反而要给他遮遮掩掩,表现出君臣相得的表象,下诏赏赐一个不少。
曹操和荀晏,选哪一个?
两边都不友好,但荀清恒总好过曹操太多!
荀晏下令愿意来的就跟他走,不愿的就留下,他本意不想带走太多人,但未想除却他召来的军队旧部以外,倒是也有许多人愿意跟着他一块走。
有寒门的学子感念官学之恩与印书之恩,自愿追随而去,
有乡人感怀令君与荀氏多年治理之恩,收拾了包袱,
有医官奉他为座师,感念昔日办医舍重视医学之议,也有人苦于曹魏劳役之重,心中愤懑……
零零散散的加起来,竟是人数不少。
“若是带这么多人,行军速度必然放缓,”陈群一眼就看出来问题之所在,“我军兵少,应速走。”
荀晏也知道,他想了会说:“令人挨家挨户劝说几回,若是劝说无果,便带上吧。”
陈群还想说,却见那青年温和的向他笑了笑。
“长文莫要担心,”他说道,“还有我在呢,不会出事的。”
陈群几乎是叹息的。
为何此人偏偏总是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不该狠心的时候狠心。
因着此事又耽误了一天,若非颍川郡眼下皆在手中,荀晏必是不敢如此的。
颍川的典农中郎将严匡曾是他兄长府上掾
属,门生故吏,实在好用,颍川一郡兵权就归于手中了。
最后反倒是宗族中许多人不愿离去。
他本意便不是迁族,何况他孤家寡人的,早就没有直系血亲了,曹操也不至于为难这些与他隔了不知多少的族人。
离去时,前半程还算安稳,他故布疑兵干扰了夏侯惇的阻击,引他主力出了河南,后半段待他反应过来了就不得不交锋了。
他这两年少有领兵,乍一上手竟是有些生疏,自少年时头回上战场,心中却是第一次生起了怯意。
并非因着生疏,而是为着眼前近万的吏民兵士。
他们这般信任的望着他,可他却丝毫没有底。
他拥有的只有眼前的人,而举世皆是他的敌人,他们要面临饥饿、寒冷、追兵……他与董卓有何异焉?
思及此处,荀晏不由苦笑。
他这几日脸上都少有笑容,似是变回了少年时冷面四处征伐的将军,只是他早已不似曾经能够上马驰骋,每日汤药不离手,却又不敢过度流露虚弱之态。
他病了这么多年都没死,可能那本就不是什么会病死的病。
几乎许多人看着他都是这样想的。
天子坐在他的御驾上,他冷不丁问道:“荀卿自责为何?”
“为路途之尸骸。”
荀晏抬眼道。
他曾多次质问自己,该不该,对不对,却始终没有答案。
他要做的唯有好好活着,努力将一切导向正轨,若他错了,他便必须拨乱反正。
他轻声问道:“陛下不惧?”
天子望着远方,他似是笑了笑。
“朕半生皆是如此颠沛流离。”
“初为董卓所劫,后为李傕郭汜争夺,为魏公所获,今又为荀卿所得。”
“天下岂有如此天子?”他问道,“荀卿若弃此庶民,可保一时平安。”
“天下岂有如此天子?”荀晏反问,“臣依稀记得陛下少年时常为庶民施粥之事奔波。”
刘协怔住了。
荀晏不再多言,他开始闭目养神。
早在几日以前,他就不得不放弃了先前不令兄长插手的想法,请荀彧代替自己安抚吏民。
按理来说,他作为如今的造反头子,军权在握的太尉,他本该亲民一些,时时去探望探望士兵与百姓,纵是做个样子也好。
可奈何他的身体实在不堪,尤其不耐车马劳顿,连帅帐议事时间稍长都得含个参片吊吊精神。
他如今最是恐惧的便是自己半道夭折。
他尚有未竟之愿,未完之事。
远方忽而传来号角之声,荀晏睁开眼,他攀着车栏望去,看到了一面军旗。
那面军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戍卫摆好了军阵,荀晏并未出言阻拦。
两军相遇,一骑骏马自阵中径直而出。
那将军鬓发斑白,身形却不见丝毫佝偻,魁梧高大,仍有少年般的意气风发。
“荀清恒何在?”
他大声喝道。
荀晏请荀闳为自己射一箭,荀闳极其为难的答应了。
一支羽矢就轻飘飘的飞了出去,飞到了……险些射中己方的队友。
那将军见状一愣,大为疑惑,随后震声喊道:“温侯吕布,前来护驾!”
荀晏惊喜欣慰之外感到了十足的丢人,身旁的荀闳小朋友顾左右不回答。
不知何时赶来的荀谌也脸面大失,他低声下气的说道:“仲茂武艺不精。”
“太丢人了,”荀晏小声回道,“四兄,四兄……唉!”
——他不能打击孩子的信心。
——但好像已经打击完了。
荀谌愤怒的把自家丢人孩子领走。
荀晏罕见的露出了笑脸,他把工具人天子扯了过来,两方开始做表面功夫,仪式感满满。
他自己则扶着车辕,一时心中犹豫,身旁忽而飘起一阵淡香,兄长架着他下了车,他借力倚在荀彧身旁才算站稳,仍忍不住虚喘了一口气。
“你比之仲茂还不及。”
荀彧叹道。
荀晏倒也不恼,就是心中给荀谌记了一笔。
……总归不是举世皆敌嘛!日子还算有点盼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