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的细孔上香烟袅袅,荀彧惯常喜欢自己调制合香,却很少在堂弟面前燃这种香。
香薰若重,于心肺不利。
但他眼下却没有起身去换了香薰。
他说道:“不见。”
侍奉他多年的老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门去拦住那荀家的太尉。
“兄长不愿相见?”
那青年神色平静,只微微歪了歪头问道。
“清恒君不若先回吧,”老仆不由说道,他面有难色,“你也知晓……文若公素来执拗。”
荀晏掩袖轻咳两声,他问道:“兄长近日饮食如何?”
老仆被那双熟悉的杏眼盯得突然升起一股勇气。
他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自家主君了,但他确实不能眼看着他如此下去了。
“自半月前起,用饭日益减少,至最近几日,每日我逼着也只用一些薄粥……”
老仆低声说道。
“仆愚钝,不知朝堂诸事,”他说道,“只知陛下不再召见主君入宫,允了他的病假,却日日送了食盒来,自那以后,主君便如此了。”
荀晏阖目,右手不自主的攒紧了胸口衣裳。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既不能为君主而计,又如何用这俸禄?
兄长这种人,如何抵抗得住如此钻心之问?
那老仆有些忧心。
他侍奉荀氏一族多年,自是知道眼前这位身患痼疾,他生怕这下子给人气出个好歹来。
好在并未如他所担忧的那般,荀晏只轻轻叹了口气,他看上去不过是有些无奈。
“好吧,”他望着那些守卫说道,“请诸君见谅,容我擅闯。”
当荀彧抄写下一篇经义后,他听到屋外一阵骚动。
不过片刻,他那堂弟便从容的脱鞋入内,坐到了他身侧。
“阿兄,”荀晏盯着他看了一会,只觉呼吸愈发不畅,“邺城一别,如何瘦了?”
荀彧默然,他看到自己信任的老仆在门口仓惶逃去,又看向自家堂弟,见他唇色都泛着白,却又抿得死死的。
他开口,却不提自身,只一板一眼说着先前许
昌动乱之事,犹如现下不过是一场寻常议事罢了。
“兄长以为,学子动乱之后,有哪些世家有出手或观望之嫌?”
荀晏垂下眼眸,顺着他的话问道。
荀彧心中早有腹稿,只慢悠悠报了一连串出来。
荀氏树大招风,执掌中馈多年,明里暗里的敌人不算少,尤其是荀晏行事颇为大胆,连带着荀彧也举措大张大合了许多。
多年来在取士、印刷、乃至于土地之法上的变革,早有太多人对他们不满了,若非荀彧之手段与名望制衡,早便要闹出了大乱子。
荀晏默默心中记了下来,他垂眸看向了纸上那贴经义,其上墨迹未干,笔迹是熟悉的,如今却略显虚浮。
在交流了一系列的杂事以后,他终于是问道:“阿兄如今是要做什么?”
荀彧指尖一顿,他淡淡道:“阿弟此行未有上报,恕为兄招待不周。”
荀晏陡然握紧了手,他气极反笑,霍然起身,强忍住那一阵眩晕勉力站住不露怯。
“文若何以心狠至此!今欲绝食而亡,对得起天子,可对得起家人?”
他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
他见到兄长这番消瘦之态还能想不到?他素来是知晓士大夫为节气而死的风骨,他欣赏,他敬佩,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这般。
荀彧本就惨白的面色似是又白了一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若柳絮般的说道:“汉室基业,亡于我手。”
他本是欲扶大厦之将倾,却偏偏成了那掘墓人之一。
他如何不知陛下之阳谋,但他却甘愿受此蚀骨之刑。
“汉室覆灭,与你何干?”荀晏冷声道,“四百年啊,四百年的腐朽与积弊,是它自己走向了末路。”
“刘氏坐了四百年的天下,可世间焉有永恒之事,兄长若是不忍,弟可来做这侩子手。”
“荒唐!”
荀彧终于是斥责道。
他自来是知道堂弟行事不羁,却也未想他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纵使是曹操,待汉室也是谨慎尊重颇多。
侍从守在外头,本想着清恒君与主君素来兄弟情深,必能劝慰一
二,却未想里头先是起了争执。
他们二人性格使然,多年来几乎从未有过争执。
几人面面相觑,须臾却听里头一声闷响,继而是有人唤他们进来。
荀晏费力的扶着兄长,与面色惊恐的侍从说道:“没什么大事,饿晕的。”
也可能是被他气晕的。
侍从几人七手八脚的扶起荀彧,荀晏这才空出了手,他有些烦躁的抵着唇轻声咳嗽了起来。
待那老仆安置好自家主君,回头一看又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那安静跪坐的青年不知何时袖上染血,唇上的红亦是叫人无法视而不见。
“无妨。”
他嗓音沙哑的说道,几次欲起身却未能起来,最终是被老仆搀扶了起来。
他勉力站立,却仍觉头脑昏沉,晕眩无法行走。
他想着,自己必须在有生之年将一切安排好,不然他要化作鬼魂缠死阿兄。
府医匆匆赶了过来。
华佗云游以后几近杳无音信,年初的时候他的女徒弟回了许都,这才算是报了个平安。
任红昌虽是女儿身,但华佗的徒弟在许昌遍地开花,她的日子倒也不错,有同门接济,又有荀彧特意照看,唯一的不妥就是常有人打趣她与荀彧的关系。
自古美人最是惹人说道,即使是已然不年轻的美人。
她给荀彧喂了些糖水,这才看向了荀晏。
“心病如何医?”
她问道。
荀晏不答。
她叹息一声,又去摸荀晏的脉,被人躲了去。
她也不强求,只淡淡道:“你这模样,纵是不号脉都看得出一二。”
“师妹好眼力。”
荀晏赞道。
“好眼力有何用?”任红昌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她虽从医多年,年轻时却也是在那风暴最中心行走,怎能看不出如今荀氏风雨飘摇,许都风声鹤唳的情形呢?尤其是荀家的几人,一人为心病所困,一人沉疴难医,荀公达被调往益州,难掌大局。
“我在想一些事情,”荀晏说道,“我会尽快做出抉择的。”
任红昌不解,却也没有再问,
只留荀晏一人独坐。
他低头出神的望着苍白的手掌,掌纹被一道长长的疤痕截断,他忘记了是早年间因什么事受的伤了。
他问自己,今日之情形,是否早已背离了原本的初衷。
他想护佑家族在乱世之中求得一片安宁。
他想家人亲友皆能平安一生。
他想这片白骨露于野的大地能够重燃生机。
而今他却被缠绕在那片蛛网之中,束手束脚,不敢动弹。
扪心自问,近些年来,除却夹在曹氏与刘氏之间的争斗与妥协外,他还做了些什么?
他推开那扇门,书简满屋,微风卷起灰尘,他轻咳着寻到了昔日所作的文章。
满篇稚嫩的文字,他拂过其上已然褪色的文字,低低笑了起来。
他执笔在其上盖上了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
——作茧自缚。
————
荀彧醒来的时候,屋内皆是米香,小锅上咕嘟咕嘟的温着米粥,他那堂弟似是困极了,蜷缩着倚在一旁的矮榻上。
他翻了个身,倒也不觉饥饿,只是手脚有些无力。
荀晏眠浅,稍有动静便醒了,他含糊问道:“阿兄醒了?喝点米汤吧。”
他言辞亲昵,似是先前二人并未起过纠纷一般。
“空腹多日,乍然进食不可过多,先用些米汤最好,”他自顾自说着,“都挑的精米呢!”
荀彧默然接过,那米汤浓稠微烫,皆是稻米清香。
“我前几日又病了一遭,”荀晏软了声音,“阿兄若是不吃,我必然得被气得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荀彧:“胡言。”
话虽如此,他仍是慢吞吞的咽下了那口米汤。
他怎能对幼弟这般残忍?
荀晏这才满意,他盯着兄长喝了一碗米汤以后才移开了视线。
“先前是我不对,”他低头道,“口出狂言,目无尊长,兄长昏睡时,我已在外罚跪一个时辰。”
荀彧神色微动,这才发觉堂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额角又皆是虚汗,他有意想看看他的腿有没有跪伤,但又说不出口。
“你心中
恐怕不是这般想的吧。”
他收回了手,淡淡说道。
荀晏取了帕子擦了擦汗,并未说什么,神色说得上顺从柔和。
荀彧不想见他这般。
他这幼弟的固执向来藏得极深,如今他若是与自己各执一词他反倒觉得正常,可偏偏是这番顺从的模样……
荀晏已然越过了这个话题,他说道:“官渡已过数年,路途无聊之时回忆往昔,仍不敢忘本初强盛之时,于如今亦有警醒之处。”
荀彧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荀晏便继续道:“昔袁绍帐下谋士如云,如沮授、田丰、审配,冀州士也,辛评、郭图,颍川士也,逢纪、许攸,南阳士也。”
“能人虽多,却无人可统一言论,致使派系争斗不休,而丞相帐下士人,十年征战中唯荀令一道声音。”
“我族确实权盛一时。”
荀彧淡淡道。
“那阿兄离去后呢?”荀晏轻声问道,“何人能再为‘荀令君’?兄长走后,朝政必然四分五裂。”
这是可以看见的未来。
荀彧不过刚刚开始放手,下头就已然群魔乱舞,似是要上演一出世家中的群雄并起。
曹操再如何把控士族中的话头,但他仍然是个外人,他天生与士族就是对立的。
荀彧沉默了许久,他问道:“清恒想要说什么?”
荀晏温柔一笑,他握住了兄长的手,温声道:“诸事未定,我只想阿兄活着。”
仅此而已。
荀彧默然,他回握住了幼弟的手。
他有些后悔,他本不该叫堂弟看着他如今这副狼狈的情形,若他一直待在邺城,可能不过是听着一道消息……
堂弟笑得温和,神色也平和,但他却觉他已是一道紧绷的弦,稍许外力就会使这根弦彻底崩溃。
他的眼睛却出奇的亮,但实则他少有这般精神的时候,多数总是有些惫懒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弟愚钝,难以为兄长解忧,”他慎重说道,“但却可向兄长保证,十年内,陛下仍然是陛下。”
荀彧皱眉,他心下总觉不好。
“许下形势复杂,不可妄动。”
“阿兄不必担忧,”荀晏的声音很轻,似如远方飘来一般,“我只是厌倦了。”
“厌倦了总是在退让,也厌倦了这种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