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北方的夏季多雨,道路泥泞而难行。
曹操在去岁年末就将司空府转移到了邺城。
他与天子在许都共处多年,如今移治邺城,一则是顾及军事,从邺城征战北方比之自许都出兵方便太多,二则是为缓和他与天子愈发僵硬的关系。
既然处不好,那就干脆别处了,分居两地指不定还能距离产生美呢?
……虽然也不大可能。
满朝公卿浩浩荡荡的转移去了邺城,留下空空荡荡的许都朝廷。
尚书令照旧守在许都,已然占据天下六七分的朝廷竟呈现出了一番奇异的景象。
以邺城为中心,统摄北方的曹操,以及以许都为中枢,镇压西方的荀氏。
当今天下世家,无人能比荀氏之权势。
曹操似乎仍然信任自他起兵之初就全力支持他的这一支家族,将大后方托付给了诸荀。
他确实不满二荀在某些事情上的态度,却仍然放心他们。
荀氏与袁氏不同,袁氏会有窥伺神器之心,荀氏却是标准的士大夫之家,谦卑、恭谨、俭朴,他们不会忍心让多年的付出经营沦为一场空。
但他仍然感到了不方便。
曹操心想着,没有了天子在他头上,没有了朝廷的制约,邺城皆是心腹,但他仍然觉得不方便。
司空府掾属没办法满足越来越多的人才,尽揽四面八方之事的公府需要更加开阔的官职。
董昭从去年年末开始着手修建漕运,紧赶慢赶终于修完了一条,只是民声却不大好听,但这已是旁枝末节了。
董昭很好用,但曹操还是觉得不大顺手,若是荀晏在,漕运事大抵会交给那位颇通工程之事的荀氏子手上。
那人虽未至邺城,却在远走益州前便敏锐的提出了通白沟之议,那条漕运最终成了他攻取邺城的主要运粮途经之一。
门外窸窸窣窣,曹操微微掀了掀眼皮,侍从汇报后,军师祭酒才款款而入。
“是许都事?”
“是西方战报,”郭嘉随意的寻了块席子坐下,“明公可要看看?”
曹操倒了杯水推到了郭嘉面前,郭嘉兴致勃勃接过,喝了一嘴蜜水。
……有被伤到心。
“孤猜测,定是清恒有所动作,”曹操未展开战报,只自顾自说道,“是马氏小儿之事?还是陇西有变?”
“司空英明,”郭嘉拍了句马屁,“清恒发兵定下天水了。”
曹操未觉意外,他莫名有些惆怅。
“最后倒是叫他行了征西之事。”
郭嘉唇角散漫的笑意一顿,他微不可查的看了看曹操的神色,见他似是并无什么芥蒂,方才思忖着说道:“明公今在邺城,常外出征战,邺城不可无人守,不知……”
曹操瞥了他一眼,见他少有的谨慎,干脆叫了侍从,附耳轻言两句。
“奉孝这般作态倒是少见,”曹操这才转头看他,“依君所言,子修如今应当驻守弘农还是归邺城为孤之臂膀?”
“大公子理应在明公身边。”
郭嘉答道。
曹操直系中人才虽多,却也架不住又要打北方又要守西方,曹昂为长子,名望能力皆有,派出去守弘农京畿之地,也并无差错,只是袁氏前车之鉴尚在眼前。
若曹操远征,邺城需要有一个能够安众心的人在。
他不喜欢掺合曹操的家事,但这会又不得不说上几句,不然天天有人来他府上烦他,一口一个郭祭酒与司空关系最好,唯君可劝说司空云云……他听着都上火。
曹操微微阖目,似是思索,郭嘉提完这事便不以为意的自己琢磨起了那蜜水,像是能从中看出点酒精成分来一般。
“且拟信一封予令君,调子修来邺城吧。”
曹操最终还是这般说道。
曹昂职属汉官,还是离不了要和许都朝廷报备一声。
郭嘉起身拜过,正欲离去,见门外侍从匆匆而至,手中捧着佳酿一坛。
他厚着脸皮上去直接接过。
“明公有佳酿,莫非是欲独饮?”
他质问道。
曹操大笑,他起身拍了拍自家军师的肩。
“送予奉孝又何妨?”
“只是如今不是饮酒之时,”他笑意淡了些,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孤欲发兵南皮。”
叫袁谭逍遥了这么些时日,他要取其首级了。
夏,曹操进军南皮,屠袁谭、郭图等人。
————
许都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落落的。
碍于愈发混乱的官职,留守许都的公卿二千石不算少,但真正忙的却只有尚书台与御史台。
两台常年点灯熬油,事务之繁杂令人叹为观止。
夏日的夜风还有些冷,陈群推开门打了个哆嗦,想了想回去取了件外衣披上,又趁机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宫禁幽深,御史台终于熄灯了,尚书台的方向还亮着隐隐绰绰的烛光。
陈群有些出神的眺望了两眼,随后才收回目光。
荀彧已然告病数日未曾上值,这是多年以来头一回的奇事。
那位令君看似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是严谨自律至极,带病上值皆是寻常事。
这一病若贴切点说,恐怕得是心病。
他脚下快了一些,想着明日若是有空,得去探望一番。
寂静的宫道上突然有了些许声响,远方似是隐隐有人在大声喊叫。
陈群沉下了眉眼,宫中重地,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他正欲令身旁书佐去探查一二,却猛然听得身旁的同僚惊呼一声。
“走水了!”
陈群惊愕,他回首望去,竟见寝宫之处燃起火光,火势不大,但在夜风助势下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呼吸一窒,夏季炎热又兼天干物燥,若是起火……
他不敢细想,只卷起衣摆朝着宫中跑去,一时之间衣冠不整,全无平日里严谨的形象。
只一会,皇宫内顿时吵吵闹闹,几乎乱作了一团,有黄门高声呼喊着,却全被夜色与混乱掩埋。
宫中宿卫竟会乱成这般,陈群几乎克制不住愤怒,他大声喊道:“今日何人当值?”
“卫尉,光禄勋何在?”
他喊完才想起如今卫尉乃马腾,马腾的身份,所谓卫尉自然只是虚职,不可能叫他领禁军,而光禄勋郗虑与门下光禄丞皆被曹操带去了邺城。
无人应答,代守御史台的侍御史只能撩起袖子亲自去指挥现场。
他资历不高,权位虽重但终究只是代守,一时之间竟难
以控制诸人,只能调动了驻守御史台的虎贲。
所幸不过片刻,尚书台的诸位郎官也匆匆赶来一同主持起了大局,北军校尉临时进宫,直入宫寻觅起了圣驾所在。
陈群匆匆随着校尉一同上前,热浪扑面而来,但他一眼望去后却是心下稍安。
起火的并非天子寝宫,而是一旁的妃子殿室。
“陛下并无大碍,正在一旁安歇……且令校尉领兵前去护驾,”那宦官面容苍老,面对如此混乱也不慌忙,“陈御史率诸君速速扑灭火势!”
一夜荒唐而混乱。
本在病中的荀彧也仓促赶至,接手了宫中事务。
令君所在之处,诸人皆是心安,这几乎是多年以来的定律,他未至时诸人尚且惊惶,他一来,一切都进入了某种井井有条的秩序之中。
这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面上难掩苍白憔悴之色,未如平日里着装端正,只披了件常服,想来是从榻上匆匆赶来。
“当值校尉何人?”
他冷淡问道。
本该当值的屯骑校尉几乎连滚带爬的出列,他衣冠不整,两只靴子都穿反了,甚至凑得近的还能闻到女子脂粉的味道。
这几乎像是刚从某种好事里惊醒。
有辱斯文!
几位郎官怒目而视,发来了无声的谴责。
荀彧无声的叹息,他捏了捏作痛的眉心,只淡淡说道:“校尉渎职,且下廷尉以待后续。”
宫内起火,天子今夜与耿贵人在一块,并未被波及。
——自伏后之乱,曹操灭了伏氏一族,独独留了皇后一命,幽禁于偏殿,未取其性命,但作为安抚,允天子纳贵人数人,耿氏便是其一。
一场大火将将熄灭,宫内只死了个安静的蔡贵人。
那是蔡邕家的小女儿,入宫尚且不久,听宫人说,大抵是蔡贵人打翻了香炉,不慎引起了火灾。
现场已无可探查真相,如何与蔡邕说这件悲闻又成了个问题。
此时天色已然微亮,司徒赵温亦进宫来,愤怒的斥责了当日的值守。
荀彧在被烧坏的宫室徘徊着,他面上也难免染了黑灰,陈群见他面色实在不好,还是上前来低声道:“令君若是身体
不适,此地交于我等也无碍。”
荀彧一怔,并未答复反而是说道:“还当告罪于陛下面前。”
他起身,侍从立马递来了巾帛,他仔细擦净了脸与手,这才抬头看向了陈群。
两人离开这片废墟,朝着圣驾所在走去。
消息大抵已经传了出去,可以入宫的官员都诚惶诚恐的入宫,被虎贲拦在了外头,这里不需要多的人再来添乱。
“长文,”令君微微侧目,可能是尚在病中,某些角度竟与他那族弟有些相似,“宫中之事,可是偶然?”
陈群抬眼,他眉心间不知何时已有一道深刻的纹路,他慢慢想着,随后说道:“令君是怀疑……此中有人另有图谋?”
借助一场大火,是为了掩埋什么,还是做些什么?
荀彧不置可否,只是嘱咐道:“且令宫中各司搜查台中有无失窃,或有无可疑之人,此事你与伯觎,孔明一道去查。”
他一顿,又道,“现在就去。”
陈群揖礼,匆匆便离去了,只余荀彧一人觐见了天子。
也不知二人谈了些什么,荀彧出来时面色疲惫,荀悦已等在宫外,见状不由上前来。
“陛下可有受伤?此事当真是贵人不慎所致?那值守校尉如今何在?”
大兄连环发问。
荀彧一言不发,荀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礼。
“文若……令君还继续告假吗?”
他低声问道。
荀彧叹息。
“何来有病!我病愈了。”
他不过是告病几天,下面就蠢蠢欲动成了这样,若是继续告假,这许都不得反了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