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沉默着注视弥赛亚良久, 恍惚中,他似乎从神之子的眼眸中看到了那个属于天堂的永恒。
“你是对的,只有永恒的死亡才能消解永恒的欲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地说。
“人类从诞生之初, 就已经融入了那本该沉入黑暗底层的卑劣、妄图吞噬一切的欲望, 这种生灵的诞生,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
拉斐尔想起了创世之初, 那个弥赛亚从巨人身体中分离出的欲望, 它最终在土地的滋养下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果实引发了人心底最深切的欲望,酿造了伊甸园的悲剧。
难道今日的一切早已在创世之际,就已经注定了结局吗?
但是……
“不要用这种把一切都归于我的语气来询问。”拉斐尔平静地叹息着,“好像我真的能阻止你一样。”
“嗯?”弥赛亚歪头看着他。
拉斐尔直视着那双纯黑的、属于神明的眼瞳。
“最终的走向,始终在你不在我……更不在人。不是吗?”
“您不需要外者的认同, 因为您的决定本就是这个世界最至高无上的旨意。”他抑扬顿挫地赞叹道, 就好像最初他围绕着神之子歌颂的那样。
弥赛亚眉头微蹙:“为什么讲话突然这么……刻薄?”
拉斐尔笑了笑,叹气道:“此世的真理。我说的也并没有错。”
“当然,这的确是真理。”弥赛亚立刻矜持地微微颔首。
“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的确十分奇怪。”
神之子怅惘地叹了口气。
异世灵魂无法理解此世间的真谛,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还是希望你发自内心地和我交流。”神之子诚恳地说。
“发自内心?”拉斐尔琢磨着这么几个字, 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无法改变之事, 再发自内心,又有何用呢?”
“只能接受、臣服,信仰。”
拉斐尔认真地看向弥赛亚, 这是个有些许仰视的角度,他看着这位似乎完全成熟的神之子, 那看起来与人类也无什么差别。
不,还是不同的。
从始至终, 无论形象如何变化,神之子的眼神都是一如既往。
他该说那是睥睨一切的孤傲呢,还该说那是属于神明的冷漠?一种称之为神性的眼神?
“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他最终这样叹息道。
“那就像小时候那样跟我交流,别总是这样,说些你不相信,又会被我看出的谎言。”
拉斐尔沉默着注视他的神明良久。
“时光啊,它好像真的没把你改变多少。”
“你倒是改变了很多。”弥赛亚说。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的吗?”拉斐尔微微低头,注视着神明衣角的纹路,“我只是一个脆弱的人类,折服在您的永恒之下。”
弥赛亚没有接话。
“我以为我刚刚的回答是您想要的答案。不是吗?”
“毕竟……您一直都斥责我是您不够虔诚的信徒。”
“我不知道。”
拉斐尔心口一颤,猛地抬起头。
弥赛亚的表情有一种认真的困惑,好像这个世界真的有什么值得神之子去烦恼的东西一样。
“你明明改变了很多,但为什么有一些东西,始终不愿与我同归呢?就好像……那是另一种永恒一样。”
胸腔之中,可能是心脏的部位,在拉斐尔的身体中狠狠地跳动着。
“我对您的真理,如数家珍。”他哑声道。
“你对我的信奉,向来不出自真心。”弥赛亚平静又困惑地指出。
“明明我们当初的约定,我向你证明了这终将到来的现实,不是吗?”
“可你似乎反悔了,不愿意相信,依旧认为末日不该属于人类。”
“不,我完全臣服于您的决定。”拉斐尔立刻反驳道。
“臣服……嗯……”
“在你的观念中,臣服,似乎永远不会和真心、信仰,这些相关联。”
“你在遮遮掩掩的想要隐瞒我些什么。”
拉斐尔微微地笑了笑:“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是值得您在意的东西。”
“人类的末世降临,澄净的灵魂将永远围绕在您的身侧,共同生活在永恒、安乐的天堂之中。我从不怀疑您会达成诺言。”
“那些灵魂包括你吗?”
“当然。”拉斐尔颤抖着说,“除了您的身边,我还能去往哪里呢?”
“噢。”弥赛亚慢吞吞地回复道。
“我还以为,你会最后再为他们争辩上几句。”
拉斐尔终于把眼神从神的衣角移开,放在了神的脸上。
或许是一直忧心的事终于迎来了明朗的结局,拉斐尔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用纵容的语气说:“如果您想要,我当然也可以……”
“说吧。你真正所秉持的想法。”弥赛亚平静地打断了他的微笑。
拉斐尔卡壳了半晌。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神之子这话是有几分控诉的意味在的。
“你总是会站在人类的那一边,那是属于你们人类的永恒吗?”神之子用平淡的语气发出他难解的疑问。
这终于让拉斐尔放松了下来,露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第一个真诚的微笑。
“我没有始终站在人类那一边。”拉斐尔笑着说,“事实上,你世界里的这些人类,与我的同胞们完全是两个模样的群体。”
他怎么会站在代表了奴隶主、封建君王的人类那边?君主制的时代里,人民都打上了奴隶的烙印,与他始终不是同类。
“更何况,在您最初宠爱人类之时,我也不曾完全匍匐在你的脚下,不是吗?”
“我与您的争执,可以说,不为人类的变化而转移,自始至终都只是在针对您而已。”拉斐尔微笑着、略微带着些恶意说道。
弥赛亚沉默地看着他,并没有表现出因此受到什么打击的模样。
“我始终无法理解你走到这一步的原因。难道只是因为人类卑劣、肮脏?”
拉斐尔回忆着过往,缓缓道:“我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说的……”
“你说……人的智慧会屈服于欲望,黑暗席卷大地,与上升的光明重新汇合后,这世界便最终归于混沌。”
“弥赛亚,那个未来没有到来。”拉斐尔平静地说。
弥赛亚眨了眨眼,似乎是以为他的天使正在以迂回的方式来阻止他终结人类的罪恶。
“是的。”弥赛亚微不可察地笑了。
这笑容到底有几分重见故人的欣慰还不得而知,倒是有十足的造物主的傲慢。
“混沌消散、光暗分离,世间的生灵千千万万,你难道想看着人类带来这个世界的末日?”弥赛亚反问道。
他满意地看到天使怔忪了片刻。
“我知道你的世界与众不同,但是很显然,那样的未来不是这里的未来。”
“我还预言过人类其他的未来,而现在,正是践行这个时刻的时候。拉斐尔,不要在我面前装傻。”
说到最后,神之子的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些抱怨:“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你在作为人类的时候,也曾经绝望、痛苦,试图去终止一切的丑陋……现在重拾过去的身份之后,你又拦在了我面前?仿佛我们之前的相投都是假意,自始至终我们都站在对立的两面。”
神之子喟叹着,对他的天使产生了一股失望的情绪。
“拉斐尔,这个世界与你所认知的世界是不同的。你花费了那么多年,想让我看看你所说的充满光明的未来,但结果我们都清楚,你做不到。”
神之子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这是最后的期限了,我的……”
“是的,我做不到,我无法带给这个世界希望、光明,以及未来。”拉斐尔平静地说,他的神色中没有痛苦,甚至有一丝解脱。
“因为我总是犹豫、徘徊,无法做果断的推盘手。”拉斐尔放下手臂,摊着手,向前走着,试图向他的神明诉说着,“像我这样的人,并不是那种可以扭转乾坤的英雄。”
弥赛亚一怔,神色柔软了片刻。
“你不需要成为英雄,你只要……”心软的神明试图安慰他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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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天使却早已将自己安慰得很好了。
天使说:“但是人也不只是需要英雄,在我担任医生、发明家、探索者、农民,还有一些其他的职位时,我去帮助受伤的人、鼓捣改善生活的小工具、照顾田地……也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让一些人——那包括我自己,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我不觉得自己在作为人类的时候,是个失败的人类。”
神之子总是愿意倾听他的天使的,他含着笑意,赞同地为他的天使鼓了鼓掌。
“你向来是人类中最辉煌的灵魂。”弥赛亚说。
拉斐尔第一次在属于神之子的眼眸中看到一种名为惋惜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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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类的辉煌总是那样的短暂,片刻间便会遍布黑暗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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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子向他的天使伸出手:“人类的终结并不会是希望的终结,和我一起挑选灵魂,永恒便会从今日诞生。”
“辉煌的灵魂会生活在我的天堂之中。”弥赛亚向他的天使保证。
拉斐尔将翅膀递向他的神明,手却一缩,若有所思地问:“你说的不错。欲望滋生罪恶,但没有了欲望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你对人类的执念好像很深,做天使难道不好吗?”神之子收回他伸出的手,笑容也平淡了下来。
“不要再谈论我了,谈谈你自己吧,弥赛亚。”拉斐尔望着他的神明,目光澄明,沉静地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给人类一条生路,就像你当时放过撒旦一样。”
“放过撒旦?”弥赛亚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一直在地狱中遭受着永无止境的折磨。”
“难道地狱的惩罚机制不是平等地折磨着每一处黑暗吗?”弥赛亚困惑地看着他的天使。
“况且,他可是永远不能……”
回到神的天堂之上。
拉斐尔嗤笑一声:“那有什么关系?他依旧有强悍的力量、至上的地位,在整个地狱里说一不二的能耐!”
“我的神明啊,你知晓这世间的一切,那你说,现在的他,地狱的统领、恶魔的君主,还愿意回到天堂,做一位只知歌唱神明的天使吗?”
弥赛亚眨了眨眼,好像在片刻之间生出那么几分心虚。不过很快,神之子又用他的真理解答了一切。
“看来他的心中,欲望仍旧占了上风。”弥赛亚严肃地点了点头,“这次审判,他不该回到天堂之上。”
“哈。”拉斐尔古怪冷笑一声。
“你的惩罚对他来说早已不是惩罚了,你觉得他还会想要回到你的破天堂里去吗?”
拉斐尔摊开手掌,脸上的笑容有些讽刺:“可我们的神明厌恶地狱、厌恶黑暗,所以从不肯多看那里一眼。”
“不像人间,他注视得太久,就会想要降临一些神罚。”
神之子听懂了这么一句嘲讽,不过对于这种指控,他的确是觉得无辜极了。
“人间跟地狱,难道你要我共享一套准则?”
“您告诉过我,神明平等地爱着世间的一切。”
弥赛亚沉默了。
天地之间唯余死寂。
他还曾说过,他并非神明,但是从何时,他又拿起了属于神明的高贵了呢?
“光明永远占据上风也好,黑暗终将吞噬一切、混沌卷土重来也罢,御座之上,真正的神明早已不再睁开祂的双眼。”拉斐尔平淡地说。
弥赛亚垂下眼眸:“那是因为祂的任务只有创世。”
“或许是吧。”拉斐尔不置可否。
“而我的职责……是维系永恒的光芒。”
永恒的光芒?如果是这个话题,拉斐尔不免火气又起。
“你的身边不是会永远围绕着光明吗?为什么还要去接近欲望,接近黑暗,再觉得他们可耻,可恶,可憎可恨,然后怒不可遏地毁灭那些你所不喜欢的一切?”
“我并没有……怒不可遏。”弥赛亚反驳道。
“是啊,你没有。”拉斐尔有些失神,“你甚至都不需要生气,只要稍微的一点不满、厌恶,就已经是泼天的神罚了。”
“我也没有去接近纯然的欲望,人类之中,有光辉的灵魂。”
“只是人的原罪让他们总是屈服于欲望,光辉只是刹那。”弥赛亚惋惜地说。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审判、选择、降罪、净化,让刹那的光辉成为永恒。”
拉斐尔止住了声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神明。
良久,才轻轻地问:“进入天堂的标准,是光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