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隐藏起了自己心底的讶异, 放松了一下心态,随意地问他:“你是来瞧眼睛的病?”
“眼睛?”病人惊讶地挑起了眉毛,脸上全是匪夷所思, “我只是来瞧个感冒罢了, 我的眼睛好好的,能有什么问题?”
拉斐尔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病人看起来并没有在说谎的迹象, 他是真心实意地那样认为的。
他的眼睛外露在脸颊、臂膀、手指与脖颈上, 拉斐尔知道他衣服内的身体上还隐藏了许少,但对常人来说,露在外面的眼睛已经足以引起他们的不适了。
病人这么说,或者他生性洒脱,不在乎别人若有若无的排挤;或者他从小就生活在天使为主的群体中,即便他控制不好自己的变化, 天使们也不会认为他怪异, 只会觉得他亲切。但虽然现在天使的人数占了上风,可人类毕竟还是他们的伪装形态,就算这位病人从未见过人类,他身边的也该告诫他隐藏好自己, 过着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生活。
拉斐尔停下了笔, 他在这里也呆了几年, 参加医学交流时走遍了大江南北,虽说以诺升天之后,他就再没出去过。但他知道, 天使的后代都是以人类的面貌生存的,这位病人是他见过的第一位, 将自己的眼睛完全暴露的人。
如果天使的形态真的无所顾忌地开始在外面展露,那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难道就这几天的功夫, 外面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拉斐尔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天使们要按照人类的模样隐藏在人群中,用自身的美德去引领他们,这是他们同以诺的约定。
而现在,以诺死了。
“你的眼睛似乎比别人都多?”拉斐尔想了一会儿,还是试探着问病人,“这没有关系吗?”
病人也惊讶地看着他:“谁会去数这种东西呢?”
虽然病人这样说着,但拉斐尔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他是带着些局促的。
病人现在的想法显然是近来才出现的,他还受着些过往观念的束缚,在拉斐尔不断的询问中,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
拉斐尔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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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一愣,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平摊着坐在那儿:“不过也的确会有人会在这方面陷入自卑,他们只有一双眼睛,实在是······”
病人含蓄地看着面前只有一双眼睛的医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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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秃头一样让他们烦恼,是吗?”拉斐尔打了个比喻,问他。
谁知病人却更震惊于这个比喻,“秃头!?”他惊恐地瞪大了密密麻麻的眼睛,“那又是什么奇怪的症状?!”
“少眼的症状我倒还是见过,虽说奇怪,但我们也经历过那样的日子。秃头?天呐,那真是想想都可怕!”
拉斐尔摇了摇头,他忘记了,史前的人类还不曾受脱发的困扰,是他的比喻不够形象了。
“长这么多眼睛,现在真的不会被认为奇怪吗?”拉斐尔不厌其烦地确认着自己的问题。
他是来看病的,医师却总是问东问西,这么久都不进入主题,病人隐隐有些发怒的征兆了:“奇怪?这可是我们祖先的荣耀!”
祖先的荣耀?
拉斐尔怔住了。
“你到底还看不看?”
拉斐尔叹了口气,用独属于治愈天使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病人。
他们魔法派的人是没什么医学常识的,除了前世模糊的记忆,拉斐尔对医学的浅薄认识就是从前这里的人类在他的法术指引下,发展起来的经验体系。
时间过了太久,他早已记得不是十分真切,现在这里的医学体系是天使们依照自身的力量特点开拓的,拉斐尔排斥着不愿意去学习,他对他们的祖先观感复杂,连带着也不想去亲近这些短时间内大量繁殖的天使与人类的后代。
不过作为病人来到这里的天使后人,拉斐尔也会保持一个医师的操守,去为他找出病源。
拉斐尔眉头越皱越深。
“你的身体里似乎有另一个生命。”虽是用了怀疑的句词,拉斐尔却是肯定着这一判定的。
病人“哗”地一下站了起来,带翻了一串书籍。
“庸医……”病人四处踱步着,“果真是庸医。”
他这样小声地说着,却没愤然踏出拉斐尔的小医馆。
病人在隐瞒着什么,拉斐尔肯定地想。
果然,这位病人怨恨地说了一通,最终竟还是别别扭扭地回来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
“我的感冒能不能治?”他小声地问面前的医师。
“是怀……”
“这种感冒到底能不能治好,别让它出现了,求您了,医师!”病人提高了音量,大声地打断了拉斐尔。
拉斐尔探究地看着他,病人逃避着拉斐尔的视线,他的确在隐瞒着自己的秘密。
道理上的确说不通,拉斐尔又陷入了沉思,这个病人并不是个性格温和的人,看起来也有些容易鄙夷别人的小毛病。
那他怎么会来到自己的医馆看病,要知道,拉斐尔可是游离在天使的医学体系外,他在天使那边的评价应该挺差才对。
拉斐尔怔住了。他陷入了思维的误区,以为普通天使不知道医师们间的差别,认不出他与其他医师的不同。
拉斐尔看了眼面前多眼的病人,他看起来更局促了。
从这位病人刚刚的话中,天使都展露了自己的形态,那他完全可以只凭外表就分辨出谁不是与他同类的医师。天使们当然知道无论什么领域,人类都远远比不上他们,怎么会找拉斐尔这么个可能是纯人类的医师看病?
“难道是男人怀孕很稀奇?”拉斐尔自言自语地问。
病人轻微地抖了抖,却没再大声反驳着什么。
拉斐尔摇了摇头,他想,这绝不是正确答案。不过面前的病人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该给他一个回复了。
“要想你想要的那种治好,是需要把它打掉的。”
病人崩溃地低下了头,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变成男性的了,怎么还会留下它?”
而这时,他已经顾不上反驳拉斐尔他没有怀孕,只是感冒这件事了。
拉斐尔却从他的话语中震撼地得到了另一个信息,病人可以更换自己的性别,和天使一样。
天使的孕育是不分性别的,拉斐尔知晓了这件事后,头皮直阵阵发麻。
他在人间的几百年里,可从没见过天使的男性后代孕育过,这从概率论的角度上说不通。
一件事只要有发生的可能,那么只要时间够久,样本的空间足够大,那它不该是个必然事件吗?
拉斐尔现在的确见到了一位怀孕的男子,但他是变幻了性别后的,那他该是以女子的身份怀孕的,不能算作此列。
他在弥赛亚那里呆了很久,却没有一刻提及阿萨勒兹他们发生的事,弥赛亚当然也什么都没跟他说。
他需要去问问弥赛亚,了解个彻底。拉斐尔越想越是坐不住,他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天堂拒绝阿萨勒兹的背后,一定还有着别的隐秘!
拉斐尔要快速地为这位病人解决问题了。
他低声问:“可以治,只要增强你自身的力量,在与它的搏斗中牢牢占据上风,不肯施舍一分营养,慢慢的,它自然就会枯萎了。”
病人狂喜地抬起头,但不过一会儿,这份喜悦就被担忧和自责取代。
“那岂不是…杀…”他含含糊糊,犹犹豫豫地问。
拉斐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它是因何出现在你的身体里的,但你既然没有准备。”
“你想要治好自己的病,那就是寄生在你身上、与你竞争的敌人,你不爱他,你可以控制自己,把它销毁。”拉斐尔看着悲伤的病人,认真地说。
病人愣愣地点了点头。
按理说,拉斐尔可以就这么离去,因为病人作为一个天使,是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给出的方向,控制自己身体营养的流动,将它摧毁。
但病人的状态看起来并不算好,拉斐尔留了下来。他觉得这位病人最大的问题,既不是因为与胎儿抗争的高烧,也不是无法治愈的孕育,而是他精神上的压力与疲惫。
“他们说,我那样做,会成为所有……的耻辱。”病人愣了好半天,才含糊其辞地说。
拉斐尔知道他隐藏的那个归属于荣耀的名字,那是天使。
“没有人应该为对自己的爱而做出的一些不伤害他人的事背负愧疚。”拉斐尔着重读着人这个字。
病人皱了皱眉,很是排斥那个说法。
拉斐尔叹息着想,他不认同人的身份,那他也不会听拉斐尔这样的劝说了。
“你是医师,治愈才该是你的使命!怎么会给病人开出这样的方案?”病人突然变换了表情,怒气冲冲地问。
拉斐尔不知道他心里做了怎样的冲突,但显然,这位病人两厢为难,既不想抛弃天使的荣耀,又不想继续孕育那个生命,便决定把一切都发泄到给他看病的医师身上。
拉斐尔并不是什么正经医生,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对这个职位没有过重的荣辱观。
病人的话没从这点上羞辱到他,但还有另一件事,是弥赛亚赐予他的,也是他该坚持的职责。
“我的职责是治愈。”拉斐尔看着远方,轻轻地说,“我既然提出了那个方案,就代表着我可以用治愈的力量去治好你。”
拉斐尔看着病人,给他端了碗水,水是纯纯的水,却隐含着治愈天使的力量。
病人意识到了什么,他激动地明白了,这就是他拜托的机会!他将那碗水一饮而尽。
病人的高烧褪去了,困扰他的一切也消失了。
拉斐尔朝他点了点头:“我没有任何伤害的力量,治愈能治好你,因为它对你而言,本就是伤害的全部。脱离你之后,它也无法留存了。”
拉斐尔并没有遗憾,病人身体里跳动的,只是不成形的躯干,还没有灵魂入驻那里,否则,拉斐尔治愈也会治愈那个灵魂,将它培育成熟,带到这个世界。
病人愣愣地看着只有双眼的医师越走越远,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他忍不住有些敬畏,原来人类也有足以匹敌天使的力量吗?
拉斐尔并不是人类,他走到了远离人烟的地方,就急速地变换了脚步,来到了沙利叶的宫殿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迟疑地看着宫殿,以诺都升天了,弥赛亚还会在这儿吗?
神之子可能已经回去天堂了吧?拉斐尔怯怯地想。
“我看到你来了。”宫殿里走出一个比拉斐尔略矮一些的身形,拉斐尔瞬间双眼一亮,绽出了笑容。
他小步跑了过去,弥赛亚又退开了一些,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
拉斐尔心里轻笑,这就是弥赛亚不喜欢他现在模样的原因吧?他喜欢俯视着什么,但还是少年模样的神之子的确是比拉斐尔矮上一些的。
“你当初为什么拒绝阿萨勒兹?”拉斐尔轻轻地问。
弥赛亚歪了歪头。
“别说是他与人类相爱,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因为爱去否认一个人的!”拉斐尔眼神闪亮,肯定地说。
他曾经那么想过,因为弥赛亚并不是什么至善至美的准则。但一见到弥赛亚,他又觉得弥赛亚倒也不会小肚鸡肠到那种地步。
“阿萨勒兹杀死了他腹中的胎儿。”弥赛亚缓缓地说。
“果然。”拉斐尔听到了这个他不敢相信又总是忍不住去猜疑的答案。